余浩正了正神色，干咳一声，上前半步，“别着急，苏东月她没什么大事。”
“谁干的？”乔依不理他，杀气腾腾地扫视了他身后众人一眼，“谁是肇事凶手？”
孟哲本来老老实实地想举起他那完好无损的左手，手指刚一动，后面那顶“肇事凶手”的大帽子华丽丽压下来，立时被吓得缩了回去。
余浩正待开口，观察室里出来个护士，冲他们叫道：“苏东月的家属到了没？”
“来了来了！”乔依瞪了余浩一眼，就要往里走。可豆豆刚打了一天的吊针，又看见护士，顿时小嘴一嘟，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可怜兮兮地扯着乔依的围巾不肯放。
乔依哄了她两下不起作用，着急起来，干脆往余浩怀里一塞，“麻烦你先帮我抱着。”
余浩赶紧接住，豆豆的手还拽着乔依的围巾，乔依一扭身，围巾掉了，羽绒服里面是件低领羊毛衫，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靠右下的位置有一条细细的伤疤，不很明显，却如刀锋一般直刺进余浩的双眸。
“抱好了！”余浩随手把豆豆递给柯乐，弯腰捡起地上的围巾就跟了过去。
柯乐举着豆豆，就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不，是水晶玻璃山芋。他只需三成力气，就能扭断一个普通成年人的脖子，现在对着这么个粉嘟嘟还哭哭啼啼、扭来扭去的娃娃，用力大了怕伤着，用力小了怕摔着，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抱。
“包子，小包，帮忙抱一下。”柯乐向包望华求助。
包望华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捂住了手机道：“我正跟徐大妈汇报情况呢，再说这是队长交给你的任务！”
柯乐又转向贺子雄，“黑子，是兄弟不？”
“是。”贺子雄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可双手负后，丝毫没有帮手的意思。
柯乐无奈转向孟哲，“那，那谁……”
“孟哲。孟子的孟，哲学的哲。”孟哲一笑，扬了扬自己缠满了纱布的右手。
柯乐彻底泄了气。包望华收了手机，笑道：“给我洗一个月的袜子，我帮你抱。”
“成交！”柯乐一咬牙，把豆豆递了过去。
包望华接过豆豆，高高举过头顶，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把她放在旁边的长凳上。
豆豆不哭了，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小妹妹乖啊，自己坐着。”包望华抚了抚豆豆的头顶，扭头冲柯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柯乐看得目瞪口呆，两眼发黑，心中淌血。这就骗了他洗一个月的臭袜子啊！
包望华还嫌打击他不够似的，摆出酷毙了的动作，吹了吹耷拉下来的额发，叹口气道：“人长得帅就是没办法，大小通吃！”
观察室里，苏东月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你是病人家属？”医生看了看乔依，“病人的外伤并不很严重，左臂骨裂，和一些软组织挫伤。”
“那她为什么还不醒？”乔依焦急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苏东月，“是不是撞到脑袋了？”
“已经给她做了检查，最多有些轻微脑震荡。她喝过酒，但量不致昏迷，现在还怀疑她服食了什么别的药物，所以先问问你。”医生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
“药物？”乔依想了一下，惊叫，“安眠药！她可能是吃了我的安眠药！”
“你的药有多少？”医生问。
“大概，大半瓶。前段时间她男朋友出了事，她可能一时想不开……”乔依越说越怕，腿都发软了。
医生立即吩咐护士：“验血，准备洗胃。”
“医生，你救救她，一定要救她！”乔依上前抓住医生的胳膊央求，“她还这么年轻……”
急诊医生见惯了血腥和危急，压根不紧张，皱了一下眉，用公式化的口吻道：“我们会尽力的。请先出去吧，别妨碍我们抢救。”
乔依听见“抢救”两个字，心里一慌，脸一下子白了，松开手，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
“别担心，她会没事的。”耳边传来低沉醇厚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除了豆豆，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月月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乔依哽咽，手上用力拽着余浩的衣袖，仿佛溺水的人拽着救命的稻草。
余浩反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到怀里，另一只手安抚地在她背上轻拍着，“放心，发现得及时，她会醒过来的。”
他的鼻尖闻到混合着消毒水味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怀中是微微颤抖的柔软身体，握惯了冰冷利器的掌中，此时是柔若无骨的小手。她顺从地倚在自己的怀抱，不再是那个一见他就竖起浑身刺的小刺猬。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紊乱起来。
乔依埋首在他的胸口低声啜泣，他的胸膛坚实宽厚，指间和掌心有着厚厚的老趼，略显粗糙，却是异常的温暖，似乎有一股暖流传入她的身体，源源不断地给她注入力量，让她发抖的双腿一点点站直。
“我们出去吧。”乔依抬起头，长睫上还挂着泪珠，但眼中的惊慌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余浩的心怦地猛跳了一下，左胸仿佛被什么击中，周围的一切在瞬间隐去，只剩下眼前的人。
清秀的面庞，微抿的嘴唇，清亮的眼睛，熟悉的眼神……他在心底深深地长叹了一声——怎么可能认错人？从瞄准镜中的四百五十米到零距离的怀抱，整整七年，她在他心里，在他眼前，是她，一直就是她！
外面几个人见乔依被余浩揽着出来，刚才还气势汹汹，像奓了毛的猫，转眼变得小鸟依人，不禁都看直了眼睛，暗赞老大果然就是老大，强！
“你们几个，撤吧，赶紧过去吃饭。”余浩把手一挥。
三人得令，不敢多看，彼此交换着暧昧八卦的眼神往外走去。
乔依在豆豆旁边坐下，孟哲非常自觉地溜到一边，离他们远远的。
余浩也坐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围巾递给乔依，“你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没有，偶尔吃，最近睡眠不太好。”急诊室里有暖气，乔依把围巾攥在手中。
“是为了豆豆的病？”余浩看着她。
乔依生怕他又提起借钱的事，连忙摇摇头，“其实我从小睡眠就不好，爱做噩梦。最近半夜写小说又写得太投入了，睡不好。吃了药就不会做梦了。”
“吃药始终对身体不好。你可以睡觉前喝杯牛奶，或者做做瑜伽放松。”余浩道。
“你懂得还挺多。”乔依扭头，微微一笑。
“你这里的疤怎么回事？”余浩指了指，“脖子这里。”
“哦，没什么，很久以前的意外了。”乔依不以为意地随手摸了摸那道伤疤。
“什么意外？那里可是颈部总动脉的位置。”余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颇有点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乔依看到他眼中的关切，忽然想到他是不是怀疑自己也有过自杀史，赶紧解释：“真的是意外，我上中学的时候，一个疯子冲到我们教室，砍伤了我们老师，还拿刀子劫持了我。后来还是特警队的狙击手开枪，才救了我一命。”
余浩看着她，沉默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哦”了一声，嘴角缓缓扬起。
乔依怕他不信，又补充道：“是真的！当时都上了报纸头版呢。”
“我信。”余浩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连眼睛都充满了笑意，仿佛雪后晴阳，亮得耀眼。
乔依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在，扭身去整理豆豆的衣服，触到她颈边一片汗湿，想来是退烧针起了作用。再看豆豆耷拉着小脑袋，委靡不振的样子，心里犹豫起来。
“怎么了，又烧了？”余浩问。
“不是，烧倒是退了。可出了一身汗，得换衣服，不然又会着凉了。”乔依说着，又看向抢救室的方向。
“要不你先带豆豆回去，这里让小孟守着。”余浩建议。
“不行。”乔依摇摇头，“要是月月醒来看不见我……”
“你又不是她男朋友，看见你只怕又惹得她哭一场。放心，小孟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最会哄女孩子。”
“可……”乔依还在犹豫，抢救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她连忙抱起豆豆走过去。
“已经洗了胃，还好发现及时，没什么大问题，过几个小时应该就能醒来。”医生道。
“谢天谢地。”乔依长舒一口气。
“为什么要洗胃？”孟哲问了一句。
乔依扭头，“谢谢你。”要不是孟哲意外撞了苏东月，并将其送到医院来，后果不堪设想。
“啊？”孟哲被她这一句“谢谢”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孟，你留下来守着，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余浩道。
孟哲飞快地瞥了余浩一眼，然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点头道：“是，是，我闯的祸，就交给我吧，你们放心吧。”
“我送你回去。”余浩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一路无言。
乔依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却也不敢问，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到了楼下，乔依道：“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今天谢谢你。”
余浩点点头，“上楼小心。”
乔依看了他一眼，按捺住心中的疑问，说了句“再见”，转身走进楼门洞。
转过弯，只见一楼王奶奶家大门洞开，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玄关，望过去，厅里还摆着几只大箱子。
年关将至，小偷也多，乔依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打扮倒是一派斯文模样，难道是王奶奶的亲戚？
乔依不放心，冲着门里面叫了声：“王奶奶！”
“哎！”随着一声应，王奶奶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乔依呀，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和儿媳，刚从美国回来。”王奶奶一脸的喜气洋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这是小乔，我楼上的邻居，杂志社的大记者。她还有一个同屋小苏，是杂志社的编辑。”王奶奶又向自己儿子介绍。
一句“大记者”把乔依夸得流汗，她不过是个实习娱记罢了。这样幸福的场面中，乔依当然不好把苏东月的事情告诉王奶奶，便寒暄了几句，告辞上了楼。
豆豆睡着了，乔依抱着她半天才掏出钥匙，刚准备开门，突然听得身后楼梯响，回过头，余浩正迈着大步急匆匆上来，看见她站在门口，刹住了脚步。
“有事？”乔依问道。
“没事。”余浩的表情似乎有点儿尴尬，“我就是看见你半天都没亮灯……”
乔依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不放心，一直在楼下看着呢，连忙道：“哦，上来时和楼下邻居聊了两句。”
“没事就好，那我走了。”余浩嘴里说着，脚下却没动，看着她欲言又止。
乔依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转过头去，“那好，再见。”说完打开门进去。
门关上，乔依抱着豆豆贴在门背后站着，足有一分多钟，才听见余浩离开的脚步声，先是一下下缓慢沉重的，似有满腹心事，然后又忽地变得轻快，一路飞快地向下，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乔依叹了口气，抬手打开客厅的灯。
茶几上有一个空酒瓶，旁边散落着几粒白色小药片，安眠药的瓶子则丢在沙发上，盖子开着，里面果然空了。
乔依连忙把药片收起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余浩到了楼下，想了想，拿出手机，翻找通信录。
“老邢，我是余浩……帮我查个人……不，不是什么案子，是私事……呃，两个人，姐妹俩，妹妹叫乔尔，身份证号是……”
“李大夫您好，我是小余。打扰了，问您个事，上次托您查的那个叫乔尔的女孩，我想再问问，她的病具体是什么情况？……对，嗯……什么，产后并发心力衰竭？她还有先天性心脏病？……”
余浩挂了电话，将掌中的手机紧紧攥了一下，抬头望向透出温暖橙黄色灯光的二楼窗口，勾了勾嘴角。
——满嘴谎话的丫头，差点儿又被你骗过了！不过这次，我绝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乔依给豆豆换了衣服，又拿探热针测了体温，犹豫着要不要回医院去。王奶奶的儿子媳妇回来了，不好再去打扰，可外面夜深风大，豆豆又病着，也不敢再带她出去。
苏东月前男友的伤势突然恶化，因并发症去世，苏东月回来后，行尸走肉一般，整整两天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掉过一滴泪。乔依怕她会想不开，硬着头皮推掉了几个采访的任务，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今天苏东月难得地一早起床，去外面买了早餐和一堆报纸杂志，说准备找工作了。乔依以为她终于过了这一关，想不到只出去半天带豆豆打个针，就出了事，还好人救回来了。
正坐立不安，孟哲的电话到了，说苏东月醒了，没什么大碍，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不过医生又给她打了针，又睡了。
乔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鬼门关转一圈回来的人，应该能清醒了吧？痴情不是错，但为那样的人，不值。
放下手机，乔依打开电脑。她和网站签了约，小说每天都要更新。可对着屏幕发了半天呆，脑子里乱糟糟的，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乔依挫败地长叹一声站起来，弯腰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伸手翻了翻，从箱子最底层拿出一个红色的钱包。
钱包瘪瘪的，是空的。乔依拿在手里看了片刻，吸了口气，打开来，一张大头贴就呈现在眼前。
相片的角落上印着的“欢乐谷”三个小字，因为是即时拍，已经有些褪色，然而两张头抵着头的年轻笑脸却依然清晰明朗。
乔依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感觉到越来越快的加速度，心悬到了嗓子眼，下一刻，水花四溅，纵声尖叫，开怀大笑……
那是当时世界上落差最大的激流勇进项目，现在，也许还是吧。
只可惜，有些地方、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