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焰笑道:“我怎肯因为他这几句话就罢手的。仇怨且不说,不动她的理由,还有一个。”
“什么?”天亦瞬时来了精神,“可是跟棠雨依依有关?”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丞焰探身凑近天亦,小声道,“绯雪手中握有棠雨生死命脉。若无她相助,我们即便在幽冥地府找到棠雨,也是徒劳。”
生死命脉?天亦这下可是真的不解了。绯雪和棠雨的关系千丝万缕,绯雪一直视棠雨为亲姐妹,为了救她性命尚且不惜;而棠雨似乎对绯雪持敌对态度,甚至根本就对她不甚熟悉。
绯雪对棠雨的感情不像作假,应该不是另有所图。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对。”天亦差点被丞焰的话绕了进去,还是马上回过了神,“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一年前,你跟绯雪一起失踪了五天,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怪怪的。”天亦眯着眼道,“该不会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别说了她来了!”丞焰说着将天亦往椅上一推,自己回过身去,正好面对迎面走来的绯雪。
丞焰捧茶迎上去,一改一路上的死气沉沉,关切道:“怎么样美女姑娘,我伯父他没有为难你吧!”
绯雪摇头道:“没有。”又看丞焰为自己捧茶,竟突然有些失措,伸手接了:“你……”
她神色依旧黯淡,轻轻抿了一口茶:“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把幻影之门的咒术传给了我。我们不用通过轮回井的关卡,便可进入幽冥地府了。”
三人都出了密坛,走了没几步,丞焰自己却停下了。他说道:“你们先去谷外等我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天亦环视四周,满目疮痍,鬼气滋生,坟碑林立。他心下立刻会意,珍重得向丞焰一抱拳:“好,出口那里等你。”
两人渐渐走远了。荒凉萧索之中,只剩丞焰一人的影子。
灰蒙蒙的碑林仿佛在注视着他孤单的身影。生死虽分,阴阳虽隔,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牵引着他们,不曾隔断。
他当日回到烈焱谷时,目睹惨祸伤心至极,明知刺客不刻便到,却不愿逃走——而是合力将死去的门人安葬,为他们立碑;若是因大火焚烧之故辨不出是谁,或是连完整遗体都无法找到,便立无字墓碑。
丞焰压抑着所有的怨恨做完这一切,便让明锻逃走,自己甘愿为封神派所擒。
他心中清楚,不查出伯父及九天玄剑诀下落,封神派不会杀他。这一场大难,烈焱谷兄弟皆没逃过,自己受些皮肉苦刑,也算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又算得了什么?
丞焰走到一处与别不同的墓碑前。他蹲下身去,拨开乱草枯叶,方露出一支亮晶晶的长针来。
“老韩,小楚……是丞焰来看你们了。”
乾坤针。是他安葬他们的时候,放在这里的。
往事历历在目,今日想起,真如梦幻一般……老韩,如果他还活着,定是整个灵州最棒的铸剑师;而小韩、楚呢,她一定早急吼吼嫁给老韩,相夫教子作个贤妻良母,把十来年辛苦学来的铸剑术都抛到脑后了。
丞焰拾起那根乾坤针。奇怪的是,这根长针并不寒冷,反而十分温暖。仿佛自小楚姐做好它递给老韩那一刻起,它就一直这样,温暖着。
“小楚姐,是我回来了。”
丞焰的声音回响在空无一人的烈焰废墟中,强压着哽咽的豁达声音,让这寂寥之景更沉默了。
“嘿嘿,老韩,早知道这根针是小楚姐给你的定情信物,我就不偷拿了。且饶我这一遭——不知者不罪嘛。”
丞焰向这合葬之墓一抱拳:“老韩,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从小到大,不管我犯什么错,你都会原谅我的……有时伯父责罚我,你都会拼命帮我说话,甚至还替我受罚……”
空气中仿佛回响着老韩有力而稳健的打铁声。火光中,他仿佛背对着丞焰埋头工作,古铜色裸露的背上,满是晶莹的汗珠……
他仍是一贯的沉默吧。
“老韩,你怎么这么拽啊,本大爷都这么道歉了你都不理我。放心我绝不是讨好你,绝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才来这里说好听的……”
就像小时候那样。丞焰一直是个很有洁癖的孩子,他虽修习铸剑之术,但从小到大进承天剑台的次数,少得可以用手指头数出来。
为此伯父几乎每天都要骂上一百遍,每次都是老韩在他前面挡着,说火之守护大人放心,我一定好好管教这小子,明天,明天就带他去剑台。
那个明天就一直没有到来。不管丞焰有什么事找老韩,都是先去央小楚,把他从剑台叫出来。
“小子,你再淘气,我就去回大人,让你去承天剑台禁足三个月,看你还敢胡闹!”
“禁足?你还是杀了我好啦!那里脏死了!”
“脏?那你每天缠着我?赖在我背上不下来?我一天有八个时辰待在那里,可是干净不了。”
“嘿嘿,老韩你才没有呢。小楚姐姐那么爱干净的人,那天我可看见了,她靠你那么近那么近——哎呦,你打我干嘛!”
“你这个小子,等有一天老韩不在了,谁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你怎么会不在烈焱谷,依伯父的意思大铸剑师的位子肯定非你莫属,最多是我会跑掉——不过我还是会在回来的。我舍不得你们嘛……”
丞焰果然不是贪图虚名之人。烈焱谷在灵州中有多高的地位,多响的名头,他从未将此略萦心上。
但是亲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得去了。有些仇恨,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
“丞焰要保护老韩。真的,相信我……”丞焰望着墓碑的头忽而低了下去,他双目紧闭……
卿丞焰?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现在说要保护老韩和小楚姐?你早干什么去了?
你把乾坤针还给他们有什么用?若不是你任性妄为偷走信物,他们早已成亲了!
你说要重建烈焱谷,重修承天剑台,赔一个一模一样的铸剑炉给小楚又有什么用?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们还在的时候,你一心只想他们保护,让他们来帮你解决所有困难!你可曾想过要保护他们?
他们死了——你却还苟且偷生在这世上!
两滴冰冷的泪落在乾坤针上。丞焰惊醒得擦干脸上的泪痕,喝道:“谁?”
转身之时,只有绯雪一人站在她身后。看到她的表情,丞焰已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不是叫你在出口等着么。”丞焰将乾坤针放回到碑顶。
绯雪冷冷扫视了一眼坟场:“这些人,不过是我杀的人中的一小部分。”
丞焰惊住——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几乎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都是谁。”绯雪将双手一摊,“所以不论谁来寻仇,我都不会介意。”
“欠命,就是要还命。”丞焰忽而微微一笑,“在这件事上,我从来都……”
丞焰走近绯雪。杀气。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的杀气向绯雪一步步逼近。
“不用多说了。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自行了断的。”自行了断,这也是她答应过煌灿的,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且只要这样,丞焰也就不用完成手刃仇人的誓言……
“站住!”转身而去的绯雪手腕却被丞焰扯住,“听本大爷把话说完——我从来都没原谅过你屠我门人之事,但是,我又下不了手杀你……我……”
眼泪流了下来,如同毒药一般,将两双眼睛同时灼痛。
丞焰走过。一步步,与绯雪擦肩而过:“我说过的,无论你去到那里,我都会跟着你去……”
“——阴曹地府,也是一样。”
这一刻的痛苦,好像天地都已经毁灭。爱是如此真实,恨又是如此刻骨。这错误的爱恨,却不是因为将死的悲哀。
——只因为错误的渴望。
对朋友之谊的渴望。就像在歌城街上他们试剑,杨花社里大醉的情景;
对简单陪伴的渴望。就像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早晨用各种暴力方式叫他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