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天亦露出这般无可奈何,心痛的神情……就好像,快要哭了似地……
“那她到底问了……什么?”绯雪的声音竟然不自主得颤抖起来,“你倒是……说呀……”
天亦转过身去。背脊僵冷。绯雪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手上冰冷的温度,一直沿着手臂,传到绯雪心里。
原来此刻,他心中竟是这么的冷。冷得,已经逼近绝望。
“她说,她说……”天亦说着,咽喉灼痛。背后的绯雪看不到她的神情,却在黑暗中,清晰得听到两滴水珠,砸落地面的声音。
“她说……”天亦几乎说不下去了。他握着绯雪的手,在她手中索取温暖,平息了许久许久。
绯雪几乎已经不想听下去。
“她说……如果没有棠雨,我能不能只爱她一个……像爱棠雨一样。”
天亦几乎用自己全身力气才说完了这句话。
疏岚警告过他的,警告过他。
该死的夙瑶……她竟然对若晴,说了这些!
“我没办法骗她。”天亦没有去擦泪,宁可眼泪顺着扬起的脸,流到脖颈上,再流到心里去。
绯雪握着他的手不敢松开。这该是怎样的悲凉?他可以给的幸福,却又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幸福,他又永远,都给不了。
“那你,说了‘不’了?”绯雪轻问。
天亦摇摇头:“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不,事情还没有他想的那么糟。有疏岚在身边,有大家陪在身边,她最终会想通的……这时的绝望只是一时,只是……
“应该……不会有事吧。”绯雪只能这么安慰,“若晴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她曾经说过的,有你在身边就足够了……她为何会突然改变自己的想法?”
突然改变?天亦心中冷笑,摇头道:“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能感觉到……只不过,选择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而已。”
“那就不能直截了当的说‘不’么?这就是事实,她必须接受!”绯雪不忍之中还是有点生气——天亦啊天亦,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到底在惧怕什么?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去外面透透气。”
天亦说着,足尖一点,霎时如流星般消失在了黑色的天空。
是该去透透气了。心里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你会是我的妹妹以外的人。
我以为可以教会你坚强。我选择的修炼之路,是为了寻回那被夺走的一切,不惜为此双手沾满血腥。我以为已经变得足够冷酷,但只有你,我无法不去心疼。
无法对你说出那一个“不”字,却又无法许你一生一世;
无法松开对你的牵念,却不得不把我的手给别人……
每天,什么事都在发生。什么时候,都是停不了的心痛。
不得不承认,刚才落泪,一半是为你心痛,而另一半……是在想念她。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实在不想回答。一切都像以前一样不好么?就像在漪沦山上,我们是对方唯一的亲人。
只是亲人。血脉相连,无法割舍的,亲人。
你仍是那个,我在轻仙姑姑坟前见到的,襁褓中对我微笑的孩子。
你仍是那个,捧着药碗想办法把药变甜,看着我笑着喝下去的孩子。
你仍是那个,捧了书卷在窗前看书,却时不时抬头望望是否有我的身影的孩子。
好像我们之间……这一切已经足够。
在我心里,你从来只是这样一个孩子。
可你今天突然问我……
问得我这般无助。越无助越是想念棠雨,想马上见到她,对她诉说我心中所有的苦楚。
如果可以,如果你还是我的妹妹,哥哥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但愿棠雨回来那一天,这一切的噩梦可以结束。
琴花歌宴当天。申时,歌宴准时开始。
皓月初升,杨花歌社之内,灯红酒暖,笑语交传。丝竹缓畅,清歌隐隐。
小恒于歌社门口迎客。车马辚辚,贵客纷至,华服丽冠,皆焕珠玑之光。宴席已于后园荷花池边摆好,三十六盏碧波琉璃灯照耀下,吹雪小几上,斟满了一杯杯金莼玉粒,摆上了一盘盘珍馐佳馔。来往侍婢传金杯于素手,拭珠粒于罗袂,虽忙得不亦乐乎,却给歌宴平添了几分温馨滋味。
歌宴虽未正式开始,席间也已觥筹交错,笑语融融。坐席中央的荷花池中,荷风怡人,月色清妍,万物各自静妙,丝毫不为凡世烟火所扰。
而荷池对面东南,用竹帘纱帏相隔,却列坐众位清一色雪白长袍的乐师。他们或抚九霄环佩琴,或按落樱吹雪笛,或捧幽兰琵琶,或拨月河箜篌,仙音不绝,韵如莲心,人若闻之,便像要乘了乐声飞入云雾梦境般美妙。
但众人都知,这些乐师虽千金难求,技艺不俗,但都不是今天的主角。
奇怪的是,那茜纱帷幕之后,却并未留下主角的位子。
今日歌宴的主角,只有两个。一个自然是疏岚社主,传说中惊为天人,琴曲可通万物之灵,使百花开放,纵珍禽异兽;一个便是新来柳叶坊的舞姬,容貌舞艺何如,世人鲜知。可月裳姑娘的大名,却已遭传得灵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嗯哼,都准备好了?”丞焰于荷花塘近旁楼阁上招待宾客,由于席位一再售罄,这座近水楼台也只得开辟为宴席了。
“社主那边俱已妥当,我也便要去准备。”如儿回道,“只是不知月裳姑娘……”
“她自有分寸。你去吧。”丞焰说毕,只是呆呆望着田田荷叶中空出的一块水面,出了神……
如此令人心醉的夜晚。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丞焰目不转睛看着荷花塘。他的眼前浮起一重迷醉之光,右手上托着盛满流霞仙酿的酒杯,无比沉重。
终于。仿佛决定了什么一般,丞焰将酒杯搁在近旁桌上,长麾随着身形一转,便消失在了楼上。
风轻。月朗。琴声如水,涟漪般一圈圈缓缓散开。
如一双玉指在冰丝鲛弦上漫不经心地拨动,却令满座之客向荷花塘望去——那满池的菡萏花苞,都仿佛在晚风夜色暖腻的包裹下,微微睁了眼。
只这一声,便与世间俗音,决然不同。
众人停杯投箸。晴朗的夜色中,仿佛起了一层来自仙境的袅袅轻雾。
玲珑玉佩飘飞随袂,淡青长发流风散云。
一根青簪,暖玉生光。面如梨花,噙月色于唇角;衣如浮云,蹬白露为仙履。
阖妙目,弹琴曲。万千夜色尽在他琴声之中,随着柔软的风雾,飞旋而下……
听琴之人虽如落入迷雾幻境,酒洒杯倾皆不知,手却还指着满池的荷花——
月光如被琴声融化般,化作绚烂的银粉,从夜空中缓歌漫舞而下。
而含苞欲放的荷花,仿佛听到了疏岚乐声的召唤,紧合的花瓣,或粉腻酥融,或娇艳欲滴,都在着了乐声的一瞬间迸发出烁玉流金之彩,缓缓绽放!
这琴声真得能令花朵绽放?众人又是惊奇,又是难以置信,只被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一缕缕醉人芳香,一束束皎洁月光却自慢慢舒展的花瓣中射出,和着琴声,五彩变幻。
如玉琴师旋飞而落,正坐在一朵盛放的硕大荷花之上。放于他膝上的古琴琴弦如风月所凝,又正如他葳蕤的目光。
正在众人赏心悦目之际,却自水面上方又飘来一阵清远的笛声,又似乎四面八方都有,唯独辨不出吹奏的人在哪里。
难道,竟是疏岚的琴声惊动了月宫中的仙子,竟与之合奏?
一方小小仙境。灯影,美酒,荷香,皎月,都成了陪衬。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的琴声与她的笛声。
月光如水,翩然入梦。飞阁流丹,乌珠顾盼。灵药有幸,翠笛无心。琴瑟和谐,神仙眷侣。轮回一曲,便许终生。
疏岚静静弹着。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多少次他们这般合奏,可真正到了时候,她却不愿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