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她还小,不懂事,恳请师父原恕!”棠棣一面说着,轻轻摇晃依依的身体,是暗示她求师父原谅。
依依缓缓抬起头,望着怒气未消的师父。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叩了一个头。她心下明白,老道如师父,怎能看不出自己眼中的不平与怨恨?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早晚有一天,要去面对。
又过了一月。风平浪静,静得让依依心中不安。她几乎夜夜不能安眠,更何况这一夜,空中惊雷滚滚,紫色白色的闪电连绵破天,只是不下雨。
疾风吹开了窗户。依依掌灯,披衣,去关窗户,临走到窗前,却见一个白色人影匆匆闪过。
看这身法怎么像是……
她飞身追去。那个人影却在前院停了下来,转过身。果然是他。
“棠师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依依问着,顾不得凉风透衣,迎了上去。
“来不及了。师妹,听话,快回去……以后,我慢慢跟你解释。”依依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师兄可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这到底……”
“不会有危险的,宛城,我是奉了师父之命。”棠棣苦笑着,依依心中纠结着。
看这情形,今夜定是发生了大事……怎么师兄要奉师命行事?他不是反对师父最激烈的一个么?
还是……还是他假意遵从,却要只身去破坏师父的计划?
“师兄,别!”依依赶到棠棣身前,张开双臂拦了他的去路,“别!”
“除非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依依已经流下泪来,“宛城才会让你去……”
“宛城不是任性,真的不是,宛城只是很担心你……”
棠棣点点头,为依依拭去脸上的泪水。依依没有防备他的师兄会狠心将她打昏送回房里,他已经足够爱她,爱到会去伤害她……
依依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夜,便是补天之仪圣女出逃之夜。师父早已算到以苍宇的性子必会盗石,她派给棠棣的任务便是要他将金魄灵石秘密抢下,归为衔樱堂所有。
而棠棣最终选择的却是放走苍宇望月,要他们带着金魄灵石离开,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兹事结束之前,不要回来……
棠棣最终还是选择了彻底背叛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誓言不也就是那般,一念之差的背叛,不也就是如此么。
是夜屠魔圣战爆发。六位师兄师姊都被派出去斩妖除魔,依依自然也想同去,与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师父却不允。她将依依留在身边,柔声警告她,那些妖魔的凶残远远不是她这个初窥大道的小女孩可以想象,好好呆在师父身边,不要给同门添乱,便是最好了。
依依冰雪聪明。她怎会不知,师父是要把自己留在身边作为人质——要挟各位师兄听她的旨意与正道四门内讧。
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师兄师姊们……
依依不知外面的战况,独自躺在海棠树下,数着片片花瓣飘落,一发呆就是一下午。
就这样过了两年。偶尔也听说棠棣师兄得暇回衔樱堂,却也依旧见不着。远远地瞥见一个人影,也是不能的。
她明白的,是师父,不让见。
终于在空剩花色的海棠园里,呆了两年,圣战那么漫长,似乎永远,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又是不眠的夜。依依的窗外正下着一场大雨,就像两年前一直该来而未来的那场。依依抱着腿坐在床上,没去关窗户。
就让它下吧。有些事迟早会来,早晚要面对。
一串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依依几乎不用反应,蹬了鞋子,衣服也不披就往外跑去。她迎着那个雨中的脚步,头发湿漉漉了,脸上却满是欢喜。
师兄是你么?
她倏忽出口,那长廊下的,不正是他。
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依依慢慢走进雨中,那张脸上,却未有回应的笑容。他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再没有别的。
棠棣高大的身躯便在那一瞬间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全身湿透,各色鲜血染上青衣,早被雨水冲刷得混到一起,不分你我。
“师兄,出什么事了?”依依低下身子却未能扶起棠棣。他的身子好沉,双膝几乎要把地上的青石砖砸出深坑来。
从未见过师兄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
“宛城,快逃,快逃,再也别回来……”棠棣冰冷的双手紧紧箍住依依的胳膊,他望着她,就像要用眼神把她带走。
“为什么?去哪里?”依依仍旧不解。
“师兄弟们,师兄弟们都……”棠棣哽咽着,终于还是说道,“都去了……”
依依蓦然挣脱棠棣的手,退后一步:“不可能!师兄师姊修为何等厉害,怎会被那些妖魔……不会的!”
“不是妖魔。”棠棣突然冷笑,“是师父。”
惊雷声声,炸响在夜空。依依瞥见棠棣被闪电映作惨白的脸,她的脸色也是一样惨白。
“怎么会……”依依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大雨倾盆浇注她的全身,却远远没有她的心冰冷。
师父果真履行了她的诺言,挡她者死?师兄师姊们,都是因为不肯听从师父挑起内乱倒戈妖界,才被师父秘密处决的?
“宛城,快逃……除了留在这里,去哪里都可以……”棠棣扶起依依,两个冰冷的人依偎在一起,已经无法得到任何温暖了。
“可是,师兄你呢?”依依拉住师兄的手,是了,还有棠师兄,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走。
“我要留下来,阻止她……”棠棣仍向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却把依依的手握疼了。他扯着他往外走,容不得一个“不”字。
“不!”依依挣扎道,“我要留下来,和你一起!”
“不行。”棠棣拎起依依,一把将她扔到门外,“你没有听到我的话么!”
依依跪在雨中。瓢泼大雨击打着她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却倔强地抬着头望着棠棣,摇头。
棠棣抽手祭出法杖,雨中,法杖金色的光芒模糊却刺目:“你若不走,我便在杖下自刎,去陪同牺牲的师兄!”
依依在雨中跪着。嘴唇颤抖着,在冷雨中冻得发紫。
两人就这样望着,僵持着。
两人的坚持已经不同,一个人要留,另一个也坚持要留。
两个人心中却说着一样的话,此生此世别再相见,让我再看你一眼。
“你走吧。”
仿佛再忍受不了这样无话的告别,棠棣收了法杖,关门自回去。
他也没有看到依依跪在雨中,对着大门深深磕了一个头。
“你是我最敬爱之人,我不敢忘。”
即使一生都不能再见,不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
不会。
直到三年前,灵州中传出消息,衔樱堂嚼花吹叶之解语君棠棣,屠魔圣战后仅存的木系精英,暴病身亡。
依依并没有悲伤。她心中明白的,棠棣阻止师父的大业未成,绝不会让魂魄轻易散去。
她要招魂,再见他。
已是柳叶坊头牌的依依开始背着丞焰遍访灵州招魂师。不知找了多少,才有一个魂师算到了棠棣魂魄的确切位置,他言此事魂主有禁制,不可说。
于是只画了一张图。依依并未在乎魂师画技拙劣,她只是捧着画成的画,哭了好久好久。
苍白怪楼,数支弱柳。柳风细细,花露初干。
这嚼花吹叶的梦想,原来你我,都没有忘记。
只可恨如今山高水远,阴阳两隔。
宛城一直很听你的话,再也不会任性荒废修炼,再也不会赌气不吃饭。宛城一直都在努力,变得懂事,再不让师兄你操心了。
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柳依依吧……阅人无数,观色察言,我不光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我在乎的人。
想要保护珍爱的人,就要有所牺牲。
这是我的信仰——自始至终,我从未背叛。
“可总算回来了。”
绯雪以一方黑沉沉的布包了谜之宝箱,拭过一遍沐雪伞,这就要前往海棠山庄,探索宝箱之密。灵渡回来的,可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