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的天气就是多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入夜就下起了雨,快至午夜便雨大滂沱了。
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从天砸落,又在屋顶稀里哗啦地聚汇成水柱,沿着乌瓦倾泻而下,自飞檐划出弧度,最后落入天井。
做法前的准备工作还未就绪,下人们进进出出,按照白颂下达的要求忙活着。赤豹是个扯犊子的货,白天还叫唤个不停,让白颂别走,现在比谁都更早去见周公。
绥站靠在近窗的藤木桌上,胸前抱着手,扭着头瞥着窗户,眉头紧锁,考虑事情。被雨水微微打湿的窗纱,在鹅黄的烛光下呈现光影斑驳。
“在想什么呢?”白颂将取来的织锦披风递给绥。
因着想事入了迷,白颂的一句话,惊回了神,绥这才感到凉意,接过披风。春末冷风隔着窗纱,灌进衣服,无意识地抱手取暖,没想到她还挺细心的。
改观不过一下,又被气得灰飞烟灭,只听见白颂补充到:“难道在想哪家的小娘子?诶——等等,还是说,你在想绀青那个男人!”
绥回敬白眼一枚,此时是该骂她呢,还是该骂她呢?怒气顶着肺疼,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成了:“你不是在筹备事项吗?哪来开玩笑的闲情。”
“他们办得挺好的,不用我操心,况且就要准备好了。”白颂也站着靠住桌子,和绥并排。
“我会多派几个人跟你去。”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可不想随意增加负担。”
“你就这么自信?”绥看向她。
白颂撇撇嘴,道:“不是自信,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因此丧命,毕竟他们也是有家室的人。”
“那你就不怕死吗?”绥有些不解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多些人,就多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死?”白颂转过头注视着绥,说是注视,可像在看,又像没在看,道:“小鬼,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活了多久了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啊。在我有记忆之后,已经活了几十年了,可在有记忆之前,我又究竟活了多久,我不知道。死这种东西,我呐,一点都不在乎,可以说,活够了。”
绥盯着她的眼,那份看尽一切的冷漠是装不出来的。又接着她的话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选择自杀呢?”
白颂笑了,意味不明,淡淡地道:“我的心脏是为了他而跳动的,当然也要为了他而停止。如果是因为寻找他而死掉,我想我是幸福的。”
绥知道他很重要,但没想到竟是她的全部,本想再追问些什么,安果出现了,禀报准备就绪,午夜将至。
万歌宁躺在里屋,外屋此时已变成了道场。场地倒是挺宽敞的,中央摆着巨大的注水圆木桶,一米来高,周边又用贴了灵符的粗麻绳捆着。左右两边排着九九八十一根猪油白蜡烛,黝黑的烛线亮着火光。惨白的波浪形的寿纸招魂幡随着冷风晃动,多有一番萧瑟。
水,阴柔之物也,贯三界而通天地,乃开境界之媒介也。简单说来,只要通过水,就能到鬼界了。白颂闭眼念动灵术,赤豹此时也醒了,手里比着动作,口中念咒,帮她护法。
白颂低语喃喃,咒语相应而出,面前的一大桶水开始变化。水面浮出白色水雾,然后不断变浓,最终覆盖得严严实实,又在不停翻涌滚动。白颂收了咒语,这路径算是打开了,之后由赤豹守着,每隔一个时辰,朝里输入一些灵力,便可保入口不封。
白颂拿起一把红纸伞,正是中午显尸斑时所用的那把。小婢递来一碗新鲜的鸡血,白颂口中念起另一种咒语,并往血水里注入灵力,将其倒在伞上。那伞仿佛活了起来,将鸡血全部吸收,变得更加鲜红。
鸡血素有辟邪驱鬼的用途,现在又加上白颂的灵力,这把红伞就更有护体之功效。
“好了,准备工作算是真的全完事了。”接着白颂撑着那把红伞,站到和木桶齐高的踏板上,背对着众人,只要从这里潇洒地跳入木桶就行了。
“颂呐——万事小心。”盘腿坐在蒲垫上的赤豹是两眼泪汪汪,吸着那条挂在人中上的清鼻涕,在她身后嘤嘤叮嘱着。绥和安果站在木桶边,静静地站着,说送别,却有永别的意味,此去凶险,生死难明。
素衣的女子衣摆翩翩,背影妖娆,散落了的几缕青丝轻逸摆动。那把撑开的红伞将鹅黄的烛光透射成同样妖媚的红色,照在佳人的身上,仿佛浸血的白雪般,异常诡异,又美得脆弱。
耳边除了纷杂的雨声,再无其它。就要纵身一跃了,又极其微妙,她轻轻回了一下头,绝美的侧颜,略略扬起嘴角,带笑的眼,如此温柔,似在看什么,又不像在看什么。她的捉摸不定,她的变化无常,都太虚无,就像此时她将要消失一般,从未出现过一般。
“再见了。”淡淡一声,透过雨声,清晰可闻。此去凶险,生死难明。送别,却像永别。
“等等!”
一切似乎是天意所为,冲上踏板,绥抓住了白颂,二人同时坠入了木桶,水花和白雾瞬时将他们埋没,消失不见。留下的安果和赤豹除了惊讶,便只有呆滞。
或许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只要心里想去做,但他知道这么做的理由,他明白,倘若不这么做,他会感到心痛,比看见她赴险时更加心痛,而这些,不是天意。
坠落,恐惧再度袭来,将神经绷成一线,紧张到呼吸都被忘却。
咚,咚,咚。是什么声音?心跳声吗?是我的心跳声吗?不,不是的。
隔着纤薄的衣料,传来熟悉的温度。好香啊,还有熟悉的清香。在最害怕的时候,还好有他在,白颂就这样想着。
安心的暖意,是他的心跳声,将她紧贴胸膛,用织锦披风护住。
自木桶跳入,白颂和绥竟是从鬼界的灰霾天空降落。两人共同握住红伞,在绥的剑术控制下,靠着伞的缓冲,旋转着下落。紧拥的两人,飞舞的衣带,别是一番美如画。
从脚传来的踏实感,没错,着陆了。
“我们到了。”清亮的少年声音。
从下坠开始,手就一直牢牢揪着绥的衣襟,白颂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我们到鬼界了。”
白颂再点点头,除此之外没了动作。
“那你还不放手。”
白颂又点点头,依然没了别的动作。
“现在,立刻,放手。”
白颂还是点点头,只有这一个动作。
绥啧了下嘴,一把扯开怀里这只黏人的家伙。咣地一声,给了她脑门一记。
“嘶——”捂着被弹的可怜脑门,白颂恨恨地抬眼盯着绥,绥也看见了白颂的表情。风流的眼眸,末梢挂着盈盈泪珠。
“什么嘛,真是的。”绥低语一句。本以为她温情了不少,却是这个原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拂袖抬手,再次为她轻轻拭去还温润的泪珠,变得温柔,道:“幸好我来了。”
白颂不自在,打掉他的手,道:“我可没哭,是雨水进了眼,被迷住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红伞上,鬼界此时也下着雨。因为红伞的护身作用很重要,白颂不许绥放开伞柄,共撑一把伞的二人,贴得近乎。镇定下来后,观摩着鬼界之景。
方才紧张过度没仔细看,现在定睛才震惊——这是一片彼岸花的平原。头顶一轮红月,昏昏暗暗,光线不好,却还能看见暗红的花朵恣意开放,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盖过广袤的原野。挺直的绿杆,托着合十祈祷形状的花,向上生长,似乎是想要冲破这片灰霾的天空。倔强着,却又经受着雨,承受着风,丝丝花瓣散入风中,落入泥中。
在白颂看来,这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是一种熟悉的感觉。身边胡乱飞舞的散瓣好像在为她的到来欢呼,就像回家一般。她说不出为什么,心口闷得慌,就像她也是那众多彼岸花的一朵,在混沌中挣扎,被剥夺了的光明,目之不及,却还拼命地渴望,忘了自己早已遍体鳞伤。
“总之,先离开这个地方吧。”绥眺望四周,之后对白颂说道。
“嗯?哦,好。”白颂回过神来,压抑住内心的那份烦闷。
“怎么?心不在焉的。”绥看看她的脸色,不太好。
“嗨——没事。”白颂转瞬又换上一贯的笑容,岔开话题:“话说,你突然跟来,倒是吓了我一跳。”
“我还不是怕你办事不利,不仅没带回魂,还耽误了宁姐的时间。”
“唉,这么说来,那我是该谢谢你,还是该埋怨你呢?”白颂微笑道。
“不必言谢。”绥很自然地说出,接着道:“还有,你没来过鬼界吗?明明有恐高症,还敢跳。”
白颂微微扭头,无可奈何状,道:“没来过的,青衣说什么也不准我提鬼界。我呢,看古书上写的是经水路到达,想着没问题,又可能因为今儿下雨,天上全是水,于是就改成了走空路。”
“没来过还敢这么嚣张!你是存心找死吧。”绥惊。
“嘛,嘛,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我悄悄研究过鬼界的,放心,死不了的。大概。”最后俩字白颂说得极小声。
“你这妖人的癖好还真怪,专挑邪门左道研究。”绥想起她对桂儿的毒香囊的说辞。
“你姐姐的魂多半在鬼都,朝着红月的方向走就能到了。”白颂慢慢燃起精神头,豪迈地发号施令,二人朝鬼都进发。
那轮红月是鬼界的象征,永不堕落,注视着这里的一切罪恶,诅咒着所有的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