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的新动作
784年,唐德宗李适的削藩战争进入到第四年。在过去的三年里,李适从一条满腔壮志的真龙,变为逃出首都、缩在奉天小城挨打的泥鳅。他终于明白,削藩战争任重道远。
新年新气象,正月里,李适就用三个大动作表示自己取胜的决心。
第一个动作,改元。
建中年间好事不多坏事不少,大概这年号也不吉利。李适将784年改年号为“兴元”,希望自己能在新的一年振兴国祚。
第二个动作,废除间架税等一切杂税。
小气的李适竟然不要钱了?这可真是个大动作!仅仅这一项诏书,就让天下百姓松了一口气。富商不再担心自己的财产,小商贩不用担心自己的买卖,农民也不用挖空心思考虑自己究竟要盖什么样的房子。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第三个动作,李适下了一份“罪己诏”。罪己诏,顾名思义,就是怪罪自己的诏书,通俗一点,就是皇帝写给天下人的检讨书。
李适这种自作聪明的人竟然也会认错?会,情势所逼,他不能不认错。
李适会写检讨书,归功于前面说过的翰林学士陆贽。
建中四年(783年)年末,奉天解围。各地王公将领没有护驾之功,这时争先恐后地给皇帝献上吃穿玩物,李适又恢复了昔日的养尊处优状态。这天他叫来陆贽问:“新年就要到了,前几年群臣请朕加上‘圣神文武’四字尊号,现在朕经大难,诸事应该更改。朕想在尊号里再加一两个字,你认为怎么样?”
尊号这东西,就是皇帝在自己的头衔前再加上几个歌功颂德的字眼,往自己脸上贴金。唐朝很多皇帝都做过这事,像武则天的尊号是“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李隆基的尊号是“开元圣文神武皇帝”,皇帝要加尊号,往往先要给自己的祖宗们加上几个字,以示孝顺。李适大难不死,又开始寻思“面子工程”。
陆贽直言不讳地说:“尊号这种东西不是古代圣王钦定的制度。在安泰年代加尊号,已经是累赘,何况是丧乱之时?现在陛下西幸,尚未返回都城,宗社震惊,灾祸犹在,怎么能重视虚名?”
李适靠着群臣才能活命,这段时间爱听忠言,也愿意认错,连忙说:“爱卿说得有理!”
陆贽更进一步劝道:“现在正是决定人心向背的时候,陛下应该赏功罚过,收揽民心。您应该自我检讨,避免神灵谴责,也让天下士卒百姓安心!”
陆贽一番话入情入理,李适拿起笔,开始写检讨书。检讨书主要内容有:
一、李适承认自己“不君”,“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造成天下大乱;二、李适决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去掉“圣神文武”尊号,“自今以后,中外书奏不得言‘圣神文武’之号”;三、大赦天下,赦免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朕扶驭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一切并与洗涤,复其爵位,待之如初”。就连朱滔,李适也说“朱滔以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永念旧勋,务存弘贷”。只要朱滔归顺,朝廷不会追究!至于朱泚,“反易天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除泚外,并从原宥”。
此外,还奖赏奉天勤王将士,“应赴奉天并进收京城将士,并赐名‘奉天定难功臣’,身有过犯,减罪三等,子孙过犯,减罪二等”。“先税除陌、间架等钱,竹木茶漆等税,并停”。
皇帝写检讨,在历史上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名鼎鼎的汉武帝就曾下过罪己诏,皇帝下罪己诏是为了安抚人心,“我都已经认错,你们就别再追究了”!李适的罪己诏很有诚意,不但认错,还下血本补救。这份诏书立刻风行全国,就连军营里的小兵听到,都感激得流泪,认为皇帝知错能改,是社稷大福。
正在河北的李抱真看到这种情形,断定天下人心已归,反攻机会来了!
李适要的也是这个效果,他也正想借助这个机会打破僵局,结束这场越拖越久、没完没了的战争。朱泚在长安插翅难飞,先去解决河北问题。
犯下错误,能够承担,勇于补救,这是李适值得称道的地方。兴元元年(784年),大唐削藩又有新进展,人们依稀看到了胜利的影子。
河北的反应
皇帝的检讨书传到河北,朱滔、田悦、王武俊、李纳反应不一。
朱滔军势正盛,又有“皇帝哥哥”坐镇长安,他把李适的检讨书当成求饶书,准备带着自己的兵将和回纥兵前去长安帮朱泚解围。他派出曾经游说王武俊的王郅去了田悦那里,王郅说:“当初大王身在重围,翼王与赵王为您保全魏州和贝州。
现在皇帝(朱泚)已占据关中,翼王正要带十万大军前去攻打东都。您如果能跟随翼王取得大梁,再进入陕地与关中合兵,天下可定。”
田悦刚刚看到李适的罪己诏,知道自己已经官复原职,就不想继续跟着朱滔打仗。但他不敢得罪朱滔,派人告诉朱滔说:“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田悦的谋士许士则劝道:“朱滔是当世奸雄,当年他杀李怀仙,屠朱希彩,又夺了哥哥朱泚的兵权。凡是对他有恩的,都被他杀了;跟他同谋的,最后都被他排挤,这种人怎么可以信赖?恐怕朱滔想吞并魏博,南连朱泚。现在您不如假装答应他,为他准备些犒劳军队的酒水。不要感激他一时的恩德,自取其祸。”
田悦犹豫,这时王武俊那边也派来一个说客对他说:“听闻大王要跟随朱滔南渡攻取洛阳,这可不是好事!当年朱泚还没有盗取京师,与我们平起平坐之时,就看不起我们,如果他得到东都,我们拿什么和他比肩?现在天子已经赦免河北,我们官复原职,是大唐的臣子,怎么能舍弃天子臣服于朱滔和朱泚?希望您不要出魏州,我自当和李抱真的昭义军为大王讨伐朱滔。”
王武俊那边已经和朝廷和解了。
田悦不是傻瓜,朝廷已经妥协,他再不捡便宜就是自讨没趣。当下田悦整兵魏州,一卒不发。朱滔带军过贝州,驻扎在清河,派王郅问田悦:“您怎么还不发兵?”
田悦说:“刚开始与大王约定,田悦不敢违约,可魏博军人威胁我说:‘魏博衰竭,吾等不愿再结战祸。’我害怕一旦出城,魏州就会有变故,现在只能派遣孟希祐带五千士兵帮助大王,聊表我的诚意。”
朱滔大怒,骂道:“从前田悦这个逆贼向我求救,我不远千里解围;他许我贝州,我也没取;尊我为天子,我和他一样称王——现在我远道而来,他竟然不帮忙!他是想找死吗?”朱滔干脆也不去攻打洛阳了,带兵开始打田悦,田悦躲在魏州不出来。朱滔打下了几个小县城,又围住贝州。
不但田悦、王武俊不再和朱滔合作,连李纳收到诏书,也去掉王号,写了封认罪书,向朝廷请降。朱滔辛辛苦苦帮田悦和李纳解围,最后却成了孤家寡人。李纳离得远,朱滔恨不得马上杀了田悦解气。
如他所愿,田悦没多久就死了,下手的人是田承嗣的六儿子田绪。
田悦拒绝朱滔合兵的要求后,上表认错,朝廷派孔巢父宣慰,一切进展顺利。
田悦没想到自己会栽在田绪手里。
田承嗣看人眼光不错,自从将魏博大权交给田悦后,田悦对田承嗣的儿子们很够意思,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军政大权也都交给他们。
田悦得军心不是没有原因,他赏赐士兵时很大方,自己平日却很节俭。田绪等人早年挥霍惯了,见田悦赏给他们的东西不多,心中不满。田绪这个人凶暴,屡犯军规,田悦实在看不下去,命人打了他一顿,田绪从此怀恨在心。
看到朝廷大赦,田绪趁机带人杀了田悦和田悦的亲人心腹。杀完人,想起田悦平日名声好,害怕士兵们找他算账,连夜带人逃跑。
如此没胆,难怪田承嗣不肯把位置交给儿子!
邢曹俊、孟希祐都是田承嗣老部下,眼看田悦已死,魏博群龙无首,连忙去追田绪,在后面高呼:“节度使只能由您来当!快回来吧!”吓破胆的田绪这才跟着众人回魏博。
田绪害怕自己的哥哥田纶争位,又命乱兵杀了田纶,然后才和邢曹俊将这件事禀明孔巢父,孔巢父哪里管得了藩镇内部的事?他写了封奏折给李适,李适顺水推舟,命田绪接任节度使。
朱滔还在围攻贝州,但河北问题总算“解决”了一部分。仗打了三年,银子花了无数,皇帝逃出京城,就得到了“河北维持现状”这么个结果,不知李适有何感想。
魏博、淄青、成德地区的将领识时务,再次向朝廷称臣,那么淮南节度使李希烈有什么反应?
李希烈竟然自立为帝了!
李希烈称帝
所谓人各有“志”,田悦、王武俊、李纳这些人只想在自己的地方当个土财主。而李希烈胃口大,早在驱逐李忠臣、进攻梁崇义的时候,就不想当小小的节度使。
李希烈攻陷了汴州,自以为可以独当一面。他进入汴州就自称“楚帝”,建号武成,以孙广、郑贲、李绶、李元平为宰相。这些宰相都是酒囊饭袋,不懂登基礼仪,李希烈就派人去问关押在龙兴寺的颜真卿。颜真卿说:“我的确知道国礼,但我老了,只记得诸侯参拜天子用的礼仪。”
李希烈又想教训颜真卿,他命手下辛景臻、安华在龙兴寺的院子里点上大火,对颜真卿说:“如果你不接受皇帝授予的官职,就自焚吧!”颜真卿也不迟疑,迈步就走向火堆,辛景臻和安华连忙把他拉了回来。李希烈又碰了一回钉子,颜真卿名气太大,杀了他也许会激起天下人的仇视,只得仍把颜真卿关在龙兴寺。
别管李希烈当不当皇帝,他都很有暴君的脾气。每次战场上杀了人,他谈笑自若,手下士兵都怕他。平日性子更暴烈,有一次驱赶百姓修道,百姓修得慢,他就将这些苦力填进沟渠里,简直和安禄山、史思明是一路货色。
称帝是为了做一番“大事业”,李希烈准备入侵江淮,他首先盯上了宁陵——当年张巡就是在这里接到了许远的求助信,才上演了安史之乱轰轰烈烈的睢阳保卫战。
仗还没开始打,就有个胆小鬼派人上表投降。这人便是抢了大唐八百万税金的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李希烈见陈少游知趣,就派手下杨丰给陈少游送去赦书一封。杨丰路过寿州,李希烈又命他给寿州刺史张建封也送上委任书一份,令张建封投降。
张建封是马燧的好朋友,胆大心细,有英雄气概。看到反贼大咧咧地来劝自己投降,一怒之下把杨丰推出去斩首。在杨丰的衣物中搜到赦书两封,一封给自己,一封——淮南节度使陈少游?
说来这张建封曾被马燧推荐到京城,被杨炎升为度支郎中。卢杞上台后,把马燧当成杨炎的同党,总想找个机会收拾他。李希烈谋反后,江淮地段凶险,卢大宰相马上推荐张建封当寿州刺史,想借着机会除掉张建封。
张建封对卢杞深恶痛绝,卢杞虽然贬官,陈少游这个同党也不能放过。张建封当即把李希烈这封“赦书”呈交朝廷。
前文说过,李适很喜欢陈少游,在他看来,陈少游和卢杞一样是大大的忠臣,怎么会造反?这时听到消息的陈少游也派使者去李适那里“喊冤”。
更巧的是,被陈少游抢得一干二净的包佶刚好回到朝廷,对皇帝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指斥陈少游。陈少游的使者连忙辩白说:“取了税金是为了防止意外,马上会将税金运到中央!”
尽管包佶再三申诉,李适仍相信陈少游的“清白”。陈少游见风使舵,只想保自己平安,既不敢得罪李希烈,也不敢得罪朝廷,坐在扬州两面观望,自以为天衣无缝。
李希烈兵发宁陵,宁陵是刘玄佐的地盘,有高彦昭、刘昌两员大将守城。刘昌见李希烈来势汹汹打了几次胜仗,对高彦昭说:“军法上说,不要与数倍于己的敌人交战。现在敌众我寡,士兵重创,不如弃城而去让敌军懈怠,我们再从宋州搬来精锐士兵,攻其不备。”高彦昭说:“如果弃城而去,伤者死于内,逃者死于外!”刘昌惭愧,士卒都佩服高彦昭的英勇。有人想要写信向刘玄佐要援军,刚写完一句“宁陵城危”,高彦昭大喝一声:“你小看我吗?”夺过笔自己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不日为公大破敌军!”
刘玄佐看到信对左右说:“有这样的健将在西面,我有什么可忧虑的!”
刘玄佐一语中的,高彦昭派了八百骑兵夜袭贼军,李希烈猝不及防,以为唐朝大军来支援,连忙逃跑。高彦昭的追兵斩了近万贼军,又收了敌军扔下的武器粮食,得胜而归。
攻打宁陵失败,李希烈又命将领杜少诚去攻打寿州,却碰到张建封的军队。寿州打不下来,杜少诚又想打黄州,又被大唐军队挫败。
李希烈这皇帝当得真是不顺利!
长安的朱泚运气也不比李希烈好,城外就是唐朝大军,暂时没来攻城。朱泚一面防守,一面等待弟弟朱滔的救兵,度日如年。
蹊跷的谋反
奉天早已解围,唐朝大军早已逼近长安,朱泚怎么还活着?因为主帅李怀光不肯进军。不知是出于慎重考虑,还是在与李适闹脾气,李怀光屯军咸阳八十天,就是不肯出战。
奉天的李适心急,派人催促,李怀光答复说:“时机未到。”连李晟都去劝说李怀光:“反贼占据京城,天子就在后方。现在天下兵权在您的手里,您应该尽快出兵光复社稷,我愿意听从您的指挥,虽死不悔。”
李晟心里着急才说出这番话,在李怀光看来,这李晟又想抢功,仍旧慢吞吞地等待时机。平日无事,李怀光的士兵动不动就抢劫附近百姓的牛马粮食,李晟的部队纪律严格,不敢抢劫。李怀光命士兵将抢来的东西分给李晟的军队,神策军将士也不敢要。
满朝大臣原本同情李怀光的遭遇,渐渐开始不满,有人就劝李适提防李怀光造反。李适有个特点,对喜欢的大臣特别爱护短,他护过卢杞,护过陈少游。现在听大臣们议论李怀光,连忙派人赏给李怀光一个铁券,表示自己决不怀疑李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