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云京写了一封奏折,提醒李豫小心仆固怀恩。李豫对仆固怀恩并无疑心,因此没有答复这封奏折。辛云京只能自己留心仆固怀恩的动向,他越看仆固怀恩越可疑,他和回纥首领是亲家关系,现在又和安史之乱的叛将们往来密切,如果他有野心叛变,大唐就会再一次遭遇安史之乱。
大唐哪还有国力再打七八年的仗?辛云京忧心忡忡。大概是疑心太重,辛云京看仆固怀恩每一个行动都像是要叛乱。
安史之乱结束,仆固怀恩送回纥军队回国,路过辛云京管辖的太原。辛云京平素最厌恶回纥人,回纥人也不敢招惹这位辛大人。按照规定,朝廷部队路过沿途城市,当地官员要犒劳三军。
辛云京想到回纥军在洛阳烧杀抢掠,又是一阵反感。这些人不会再在太原城抢劫一番吧?何况太原地处要害,如果仆固怀恩和回纥勾结占领太原怎么办?
越想越担心,辛云京干脆来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太原城紧紧关闭,城下的仆固怀恩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辛云京为何闭门不纳。等仆固怀恩绕过太原,送回纥军队回国后,在返程途中又一次经过太原,他想当面观察一下辛云京到底是什么意思。
仆固怀恩的担心有他的道理,安史之乱平定后,武将们非但没有加官晋爵的雄心,反倒人人自危,生怕李豫身边那些大臣、太监的谗言。来瑱、郭子仪不都是吃了这些人的亏?现在辛云京让自己吃闭门羹,说明他对自己有疑心。
仆固怀恩本想和辛云京好好谈谈,没想到辛云京又来了一次闭门不纳。站在太原城下,仆固怀恩心里烧了一股无明火,立刻上表朝廷,请李豫处置辛云京。
辛云京也不是吃素的,他在朝廷也有帮手,帮手就是曾经劝李怀仙投降的太监骆奉先。骆奉先立刻对李豫进言,说仆固怀恩有谋反的迹象,辛云京只是防患于未然。
文臣和武将较劲,为难的是皇帝。李豫刚刚即位,缺少明察秋毫的经验,只能靠太监们的汇报判断事情。
骆奉先去仆固怀恩的大营查看情况,因为仆固怀恩和骆奉先关系也不错,于是设宴招待他。
在宴会上,骆奉先细心观察仆固怀恩,这时仆固怀恩的母亲向他敬酒,一脸怒容地说:“你和我儿子是结义弟兄,怎么能帮辛云京那个小人!做人不能两面三刀,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
老太太唠唠叨叨地教训骆奉先,这老太太也是豪爽的北人,说话没有顾忌,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骆奉先哪里分辨得出这席话是示好还是威胁,他被吓得战战兢兢的。
酒过三巡,仆固怀恩说起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他热情地请骆奉先多待几天再走。骆奉先支支吾吾地答应,当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一溜小跑去马房想要开溜,突然发现自己的马不见了!
仆固怀恩连马都没收了,这说明了什么?
骆奉先魂飞魄散,赶紧拽了一匹马狂奔。仆固怀恩听到汇报,心知大事不妙。
他本想扣住骆奉先的马,劝他多留几天,再送他一份大礼,请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现在人跑了,岂不是对自己起了疑心?
仆固怀恩连忙命人追上骆奉先,送上金银礼物,好言安抚他。骆奉先哪里肯信,没命似的逃回长安,上表说仆固怀恩准备谋反。
听到消息的仆固怀恩怒上加怒,他对骆奉先客客气气,还送上大礼,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宦官果然不可靠!
在这件事上,仆固怀恩、辛云京和骆奉先都有不对之处。仆固怀恩树立私恩在前,辛云京防范在后。辛云京的提防是一个忠臣的举动,但他两次闭门不纳,给仆固怀恩传达了错误信号——朝廷已经不再信任仆固怀恩。骆奉先作为李豫的使者和辛云京、仆固怀恩的好友,非但没有缓和事态,还加深了双方的矛盾,甚至自己也靠着并不可靠的直觉,断定仆固怀恩就要谋反。
那么,仆固怀恩有什么反应?
仆固怀恩先是写了一封奏折,之后再作别的打算。
哥们造的是反,报的是仇
写奏折是一门艺术,见字如面,奏折写得好,臣下与君王就能够充分沟通。当年,开元宰相之一的张嘉贞靠着一封封情真意切的奏折,让李隆基破格提拔了一次又一次。奏折分歌功颂德型、自吹自擂型、鸣冤型、告密型、进谏型……只要能打动皇帝的心,就是一张合格的奏折。
仆固怀恩的奏折无疑达到了优秀水平。
在这封长长的奏折中,仆固怀恩详细说明了自己的家世、安史之乱中取得的功绩、自己一家有四十六人死于安史之乱,又详细说明自己与几位大臣的交恶情况。
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全在说反话:
“往年同罗背叛,河曲骚然,经略数军,兵围不解。臣不顾老母,走投灵州,先帝嘉臣忠诚,遂遣征兵讨叛,使得河曲清泰,贼徒奔亡。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一也;“臣男玢尝被同罗虏将,盖亦制不由己,旋即弃逆归顺,却来投臣,臣斩之以令士众。且臣不爱骨肉之重,而徇忠义之诚,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二也;“臣有二女,俱聘远蕃,为国和亲,合从讨难,致使贼徒殄灭。寰宇清平。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三也;“臣及男瑒,不顾危亡,身先行阵,父子效命,志宁邦家。是臣不忠于国,其罪四也;“陛下委臣副元帅之权,令臣指麾河北。其新附节度使,皆握强兵,臣之抚绥,悉安反侧,州县既定,赋税以时。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五也;“臣叶和回纥,戡定凶徒,天下削平,蕃夷归国,使其永为邻好。义著急难,万姓安宁,干戈止息,二圣山陵事毕,陛下忠孝两全。是臣不忠于国,其罪六也;“臣既负六罪,诚合万诛,延颈辕门,以待斧钺。过此以往,更无他违。陛下若以此诛臣,何异伍子胥存吴,卒浮尸于江上,大夫种霸越,终赐剑于稽山。唯当吞恨九泉,衔冤千古,复何诉哉!复何诉哉!”
仆固怀恩一口气列出了自己的六条大罪:一是不顾老母以身报国,二是处死亲子以振军威,三是嫁女和亲为国解忧,四是父子上阵为国尽忠,五是招纳降将平定河北,六是联合回纥平定叛乱。然后,仆固怀恩自怨自艾地说:“有六条大罪,我罪该万死,皇帝您快杀了我吧!”
千载之后,我们读到仆固怀恩的奏折,仍能感到怨气冲天,何况是当时的李豫?
面对骆奉先和仆固怀恩的奏折,大唐新任皇帝李豫显示了他作为政治家的基本素质。他既没有对仆固怀恩降罪,也没有责备骆奉先,仍然只是三思而后行,打起了温和牌。
事情不明朗,好脾气的李豫不想委屈任何一个大臣。他学中宗李显,当了一回和事天子,亲自写信希望辛云京与仆固怀恩尽释前嫌。
对仆固怀恩,李豫尤为优待,他升了仆固怀恩、仆固瑒的官,就连仆固怀恩的孙子也被他赐了五品官。为了让仆固怀恩放宽心,李豫特派黄门侍郎裴遵庆到仆固怀恩所在的汾州前去传旨。
裴遵庆一到汾州,仆固怀恩便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脚号啕痛哭,哭得裴遵庆都有些心酸。于是裴遵庆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并传达了皇帝的命令,命仆固怀恩入朝。
仆固怀恩早就想跟李豫当面诉苦,当即答应。
正打点行装,仆固怀恩的副将范志诚阻止他说:“您因为小人谗言被君王怀疑,当今陛下惧怕您的功劳,心生嫌隙,您怎么能冒险入朝?难道您没有看到来瑱、李光弼的下场?”
范志诚的一番话,让仆固怀恩心里一凉。抛开个人成见,来瑱、李光弼和他一样,是劳苦功高的平叛将领。皇上刚坐稳江山,就杀掉来瑱,李光弼也因为惧祸而死,自己难道还敢相信皇上?
第二天,仆固怀恩见了裴遵庆,说想派一个儿子代替自己入朝。裴遵庆奉了李豫的命令前来安抚,明白仆固怀恩对朝廷的疑虑,当即同意,又安慰了仆固怀恩一番。
范志诚又来劝说主帅,说:“君臣嫌隙已成,怎么能让亲生骨肉冒险?”
第三天,仆固怀恩再次变卦,连儿子也不派了。裴遵庆只能一个人回长安复命。
仆固怀恩不来,为难了李豫。治罪吧,仆固怀恩这个人一向脾气坏,没准就把他逼得造反;安抚呢,他又不信。听之任之?朝廷的威仪摆在什么地方?
那边仆固怀恩也进退两难。造反吧,他又真的没有那个心;不造反吧,他已经和朝廷撕破了脸。什么也不做?朝廷不会放着他不管。
仆固怀恩越想越气闷,自己本来该当个大功臣,现在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这都怪辛云京那个狗东西!
反可以不造,但仇一定要报!仆固怀恩命令儿子仆固瑒带兵攻打辛云京的辖地。辛云京也不是吃素的,早就严阵以待,把仆固瑒打得落花流水。
仆固怀恩接到战败的消息才清醒过来,他进攻了本国军队,仇没报成,却已经明明白白地成了大唐叛臣。
他想起死去的儿子仆固玢,想起那些为了李唐王朝死去的亲人,又想起此刻的境地。
太窝囊了,太不甘心了。
造反,只能造反了!
反就反个彻底
广德元年(763年),气急败坏的仆固怀恩派兵围住榆次,这种明目张胆的造反举动震惊了朝廷上下。李豫并不急着派兵讨伐,他仍想表达朝廷的诚意,想要和平解决这件事。来瑱和李光弼已死,对待功臣,他不敢随随便便。
李豫想找个有威名的人去宣慰仆固怀恩,想来想去,当时的尚书右丞颜真卿很适合做这件事。颜真卿没有参与过唐朝军方内部斗争,在朝廷上也不结党,性子直、名声好,他的话,仆固怀恩一定能相信。
颜真卿接到任务却说:“就算我去了,也于事无补。”
李豫一惊,连忙问原因。
颜真卿说:“现在仆固怀恩已经有了造反的举动,进退两难,陛下再去召唤,他也不敢来朝。陛下不如让郭子仪代替仆固怀恩的职务,怀恩手下都是郭将军的老部下,他们必定前来归降,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颜真卿的分析入情入理,李豫当即召来郭子仪。郭子仪年纪虽老,但对皇帝的命令决不含糊,连夜奔向河中。
没等郭子仪赶到,仆固怀恩的军队就又生变故。在榆次的仆固瑒想是进军受阻,心情焦躁,这天大发脾气,鞭打自己的手下。手下们本来就不想跟着这对父子造反,挨了几鞭子,几个人干脆跳起来揪住仆固瑒,砍下首级献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