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和院落，
也在田垅上，
钢铁相击着哀鸣；
仿佛走近铁匠铺，
砧子和铁锤砸出火星，
那巧手的铁匠，
有意地把锤子敲得响！
一枪扎去，就少了一个仇敌，
不管那个胸膛透亮。
大刀挥舞，
像秋风吹着落叶；
只要风丝吹过，
就有沙沙的叶子飘落。
古剑的红绸带飘着花；
血从那些“皇军”的腔子冒着泡沫，
山林呐喊着，
流泉激起小石块；
夜枭惨笑，和着它底伙伴……
割着稻草；
翻起地上的土块；
那些粗壮的手臂——
鬼子头变成黄豆粒；
鬼子的身子变成高梁秸；
那么轻快地……
现在已经是天亮。
那高傲的勇士，
多么悲伤！
寻不见自己的同伍；
就像曙后的晨星，
零落的，全睡在泥土。
只是满天的云海，
那些复仇的好汉，
勇敢的刀矛，撒着欢。
拉下马兴奋地舞着猎叉，
没有一个鬼子逃过；
当他一抖手，
血就像红泉般喷洒。
他刚刺死了那“皇军”队长，
背后的鬼子的刺刀，
无情地刺进他的脊梁；
他大吼一声，
向后甩着猎叉，
那个凶手，就同他一起倒下。
血在他底身上流着，
他在地上挣扎，
要起来杀鬼子呀！
但是他倒下！
血水浸没他的腰，
他的脸埋在尸堆中；
泪水和血流。
天现出曙色：
岩石反映着光华；
雨住了，
初阳在头上；
涧水呜咽着，
呜咽着他那些战友。
“故乡是收复了，
但是拉下马死了！”
在垂死者的眼中，
他看见明天，和暖的明天！
这胜利悲伤的行列，
抬着拉下马的遗骸……
在望家山上，
用那杀敌的血手，
挖着土，搬着石块，
一个大的坟垒，
盖上蒿草层层。
“拉下马，我们亲切的伙伴！
你好好的睡吧！
敌人都杀光了，
故乡决不让日本侵占……”
有一个人这样向死者致奠：
“听呀！长江的流水在你的脚下；
星星陪着你在夜晚，
月亮会照着你的坟头，
山鸟，太阳都会使你心欢……”
“死了，这儿睡着一个好汉！
拉下马是他的绰名：
一个农夫，一个猎手，
一个抗日战士，
死了，在这次收复乡土的战斗……”
太阳红丽地照在坟头，
温热的光映着古松；
山雀静幽地唱歌，
又仿佛昔日的田园，
那静静流淌的小河：
和平的风吹起：
山坡的羊群，
像天上的流云，
牧童扬鞭赤足地渡过水滨，
谷穗喷着香的秋季，
那安闲温暖的时日……
梦影和希望，
在这些胜利又惋伤的心问：
他们凝视远方，——
希望的火和勇敢和心，
奔放和庞大地冲荡向天际！
火种在这生下根芽。
开着花，在山下的血地，
自由同战神结盟：
风和太阳约好，
四处传扬这悲壮的歌声……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二日，皖南军次
注：这首诗原载《暴风雨诗刊》第1辑《海燕》（1939年10月，温州，海燕诗歌社）。
辛劳，即陈辛劳，原名陈晶秋，曾用名陈中敏。1911年生于黑龙江呼伦。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到上海。1932年5月加入左联。七七事变后，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期间，写有《战斗颂》等热情激昂的诗篇。八一三事变后，又投身国际难民第一收容所工作。1938年，他与难民所一批青年到达皖南，参加了新四军，在新四军战地服务团和《抗敌》丛书编委会工作。他被认为是一位“充满革命激情的文学素质深厚”的诗人，是一位“才华横溢”、“一身都是诗”的诗人。在皖南，他写了许多诗歌，其中，以长诗《捧血者》最为著名。他为聂绀弩、吴强等人朗诵这首诗时，常常被听众所发出的赞叹打断。因为有病，1940年他先行撤离皖南。1941年5月，新四军在盐城成立苏北诗歌协会，陈辛劳任副理事长。后来，他却被时任江苏省主席的韩德勤逮捕杀害。在狱中，他还作有《小夜曲》、《插秧女》等。他的作品还有诗集《大地》、《栅栏草》，散文集《古屋》等。
春天——大地的诱惑
彭燕郊
用反抗冷酷的意志
用降福人问的愿望
复活的日子里
大地解冻了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在那一天夜晚
不羁的东风里
繁响的风雨
轰闹的雷鸣
把她拥护前来
把她吹送前来
穿林渡水地
来了
雨落了，雨落着
大雨倒倾在地面
天上，雷鸣啸号过去
电光闪闪
水声在阶前，路上
每一条细小的沟渠喧哗
黑暗拥抱大地
——一个秘密的变化呵
第二天早上
继续昨夜的工程
重重的雾罩下来了
紫色的
年初的雾幕
掩藏了变化的秘密
于是
大地从容地
慢慢地生长了勇气
挥动臂膀
翻身了
春风吹着
和煦地吹着
带来了春的气息
带来了生的意志
也带来了炮火的呼唤
鸟鸣
蛙叫
亮丽的朝阳
与青青的气流
春醒了
应该快乐的都快乐了
不善唱歌的也歌唱了
人们似乎忘记了昨日的忧愁
眼睛里充满无穷的热望
从死亡的崖边
从寒冷的翅膀底下
在沉闷的化雪的日子里
在泥泞的道路上
放下了
压肩的重担
探首向
春天的郊野
郊野
冒着黑油
瘫软了身体
沉醉在春风里
似乎要溶解了……
那是先民的血汗膏润过的
贮满了我们吮吸的乳汁的
她曾经经过无数次的战乱
难以计数的苦难
一年一度的寒冷
荒烟与瓦砾的岁月
而今天她还健壮着
伸展得那么广袤
——到底是中国的土地呵
中国的土地是强韧的呵
现在，早发的
第一季的谷物已开始生长
年青娇小的禾苗
颤动着波浪
在妩媚的土地上
飘摇着涟漪
犹如大地从来没有冬天
永远是春天一样
绚烂的
充满希望的郊野
到处弥漫着
黑土的浓郁的香味
——多么悠久的土地的气味呵
多么熟稔的土地的气味呵
而那香味
使人热爱生活
热爱每一个日子……
而我自己
——一个爱梦的幼小者呵
一再地奔走在春天的郊野
我想象我成了春天的一部分了
我的心已被春天征服
在春天，奔走在江南的郊野
那举着勇敢的大旗的群队
有我在内
我们奔走着
——奔走的好像不是我们
而是春天自己
我看着
凭我的诚实
凭我的幼稚的智慧
赞赏大地的青春
歌颂大地的少壮
为了美好的理想
哪怕征途是怎样悠长
——我是必定要这样做的呵
我是看到了并且听到了春天的咂
无论什么地方
从这一边到那一边
一直到远方
春天的脚步所走过的地方
看出去——
绿色的……
茫茫的……
我不能不爱我们的土地
它是这样辽阔，一直到
远方——远远的……
春天是美丽的
她的行程经过
繁殖了生物
洒下了雨露
水上行着春水船
乡间唱遍阳春曲
蛰虫在地下蠕动
冰川向江海奔流
——祖国的大地
在热情的旋风里燃烧了
大地的青春
已达到全盛
面向天空
袒露她那发育了的
饱满的胸脯
承受那
太阳的歌声的
尽情的爱抚
天空蓝而无云
平滑光亮
太阳
一天比一天靠近大地
带着春天的歌
以深沉的爱
凝视中国
什么地方飘来一阵歌声
那歌唱的就是春天自己
那歌声
在海上是舵手的幸福
在山中是旅人的愉悦
使年青的爱侣成熟了爱
使我——祖国的孩子
从芦笛里吹出牧歌
被吹在不断的胜利里
被吹在
从苦难里生长的希望里
在这战斗的郊野
阳光照着坚强的土地
比山间，比边地
比荒僻的孤村
沙漠和深林
都更殷勤
太阳唱着
用光线代替声音
那歌声放逐了冬天
冬天到哪里去了呵
地上
已经找不到它的痕迹
最小的和最后的一丝痕迹
春天拥抱了大地
她的热情的嘴唇
吻着山峦
吻着田庄、河流
畜棚，果园和军营
并且说得那样任性：
“看吧，由你们的眼睛
我的一切全在这里
这里——赤裸裸的”
她吻河流
河里的流水涨满了
春江的绿水就用善歌的喉咙
追逐春天
她吻小牛的眼睛
小牛在充满阳光的广场上哞叫
她吻农人的犁头
农人破开泥土
播下种子
和歌声一起
埋进土地
河里的流水静静地流
墙头的花朵含着朝露
青藤爬上乌黑的古树
从来不曾受人注意的
幽僻的角落
也开出了含笑的各种花朵
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春天给予我们的
是这样出人意外地丰富
不能再加进一朵花了
不能再加进一棵草了
春意浓到这样
呵，手伸出去
再也不愿缩回来了
只有我们
才能感到
在春天，祖国的大地
为了预告将来的日子里的
洋溢的幸福
她是怎样做梦也似的
打扮着自己
——声音、颜色、姿态
所有的力量、热和光
都在加强着
大地的容颜
使本来可爱的大地
更加可爱
而能够为可爱的大地
献出生命
献出火热的血液
能够为她受难
能够毫无保留地
效忠祖国
效忠战斗——为这些
愉快地殉道的
也只有我们呵
在这里
我们感动得这样深切
好像有巨大的力量在把我们吸引
我们
热衷于战斗
沉醉在战斗里
在这里
奔走着
——奔走的不止我们一群呵
从广阔郊野上走过的
都那样面善
那样相似
走在他们中问
在那些相识者和不相识者中间
我不会感到陌生，我是
他们中问的一个
大家都爱着春天
差不多和我一样
很满意这晴朗的日子
很满意这芬香的土地
人们互相祝福着
带着真诚的热情
和紧张的战斗
艰苦的任务
带着悲痛的记忆
受创的心灵
不会用完的潜力
一点也不犹豫
一点也不仓皇
匆匆地去了
奔向战地去了
我从营地里走出
用羡慕的眼睛看着他们
不由自主的微笑挂在嘴角
向着那有歌声的地方
我走去
一队年青人
走过来了
他们都带着武器
微风吹动红色的旗帜
刺刀闪耀着光芒
他们是光荣的
春天活在他们心里
他们有多么高兴呵
——他们自己也忍不住要笑呢
在广场上
他们练习
瞄准
射击
许多人围着他们看
互相夸耀着
他们的儿孙
兄弟
爱人
战友的
射击的准确
风度的英武
我爱看那
被春天的太阳照红的面孔
我爱听那
从人民手里射击出来的
枪声
穿过草地
走在瘦小、弯曲的路上
从散落在平野里的
许多零星的村落
人民们
来了
在那个土地庙门口
集合了
出发了
他们走得那么庄重
带着锄头，畚箕，铁镐
中间还有花白了胡须的老大爷
睁大着眼珠的孩子
我知道他们要到那里去
挖战壕呵，破坏桥梁、铁路呵
斗争需要他们
不，他们需要的也是斗争呵
“干得不错，干得好！
你们辛苦了！”
我向他们欢呼
他们回答我一连串听不清的笑声
我真想跑上前去
向老大爷恭恭敬敬的敬个礼
用我的激动的手指
拧一下孩子们鲜红的面颊
我沿着村落走去
很高兴
很有劲
挺着胸膛
很神气
天上
飘来一朵云彩
桃色的云彩
停在水中——明净的湖面
在洗衣砧旁边
站立着一个少女
穿着蓝布的军装
这样地美丽，纯朴，健康
站立着
站立着
在洗衣砧旁边
忘记了洗衣
在水里照着自己
那美好的青春
红宝石般的青春
自己对自己笑了
自己唱起歌来
——那青春的歌呵
手掠着帽沿的发鬓
胸前有一朵野花
而她不知道我正从池边走过
然后她害羞啦
忘情地害羞了
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我
迎面
一支开拔的军队
向着前方
足音震动大地
他们移动着
像一个人
像一道活的堡垒
太阳热辣辣地
晒得他们汗淋淋的
一个战士走下渡头
双手捧起江水
那么贪馋地一饮而尽
然后跑着快步
又赶上队伍
听得到他身上
武器互相撞击的
清脆的声音
那边
从江岸上传来了
十几个人
合唱的动人的歌声
我向江边走去
是那些纤夫们
那些扬子江的暴风雨
养育出来的子民们
在合唱一首悲愤的长歌
他们全身肌肉紧张着
背着纤绳像背着十字架
赤褐色的双腿
在与江岸平行的上身下
迈着有韵律的步伐
像要爬上高山一样
溯江逆流而上
一寸一寸地
沉重地
移动着
发出金属般的光芒
像一座座活了的铜像
江水叫号着
向他们背后流去
那边
像顿河的哥萨克似的
一个少年
在江边饮了自己的战马
吹着尖音的口笛
火热的，俏皮的口笛
跨上马背
一挥鞭——那么快
那么熟练地驰骋起来
从一个桑园门口经过
门开啦
柴门轻轻地。不出声地开啦
走出来一个少女
提着一篮桑叶
走出来，看见他
好英俊呵——她笑了
笑得那样深沉……
战马跑的更快了
蹄下溅起泥水
泥水溅到少女的衣襟上
少女又笑了
更加深沉……
我从江边的处女林走来
处女林葱郁着新绿
小鸟的羽毛丰盛了
水里，不断地有游鱼跳跃
在波光上闪耀着银鳞
我摘下一朵小花
闻一下——哦
花有沁人的香气
用手探一下江水
江水是暖烘烘的
我捡起一片小石块
向水面斜丢过去
水面就有许多小圆圈荡漾起来……
我向草地走去
野草已繁茂起来
燎火的遗迹
已被浅草淹没
从那烧焦了的土地的空隙里
生长出来的
那野花，小小的野花
向着仰卧在地上的我
从我的帽舌的旁边
看着我
用难以描画的骄傲
霎动着顽皮的眼睛
好像要趁着今天——这难得的机会
告诉我春天的消息
……你告诉谁呢
告诉你
谁也知道春天来了
四
当我望见
那茫然地兀立在郊野的那一边
那被强占了的城市
我想起
春天的恩惠这样博大
在那里
有没有春天的足迹？
帝国的占领军
把春天关在城外了
帝国的占领军
把自己关在没有春天的孤城里了
在那些地方
痛苦地怀念着三岛的樱花的
灰色的人群中间
春天
从来没有去理睬他们
没有
完全没有呵！
春天
因为能爱
——爱我们
爱幼小的我
因此也能憎恨
春天
属于你
属于我
属于少男少女
属于战斗的心
属于蜜蜂
属于夜莺
属于中国——战斗的国家
但是
没有春天的
被她抛弃，拒绝
被她排斥的
那些拖着幽灵的影子
梦游者一般无力地彳亍在异国的街头的
那些呵
是另外一群人
不属于春天的人
对于他们
春天连一丝的温暖也不给予
地主那样悭吝
商人那样无情
那里是一片静寂
饿从街头走到巷角
空虚，恐怖的城市
停滞在无声叹息里
可是，春天是不会忘记
叩击那些紧闭的窗户
告诉那些等待春天的人
有一天
你们会亲手打开城门
欢迎春天回来
你们盼望已久的讯息
将会这样地传来
或者是平原上的一阵枪声
或者是城楼上的一声爆炸
或者是起义者的街垒上
响起的
第一声嘹亮的冲锋号……
五
今天，我，我们享有这平原上的春：
我，我们享有这平原上血红的斗等
已经隔着多么辽远了呵
过去了的那些日子
为了不能忍受的耻辱
为了复仇的渴望
春天是隐约而模糊的
沉默着，没有声音
曾经那样在怅惘，我思念春天
花不曾为我开
云雀的歌声在遥远的天外
那时
我的心早已属春天
春天却像是未知的朋友
像那冬天夜里的明月
炎夏的火花
悠游在天际的彩霞
那样可爱
却又那样难亲
我只能怀着羞涩的感情爱慕
我不敢用嘹亮的喉咙呼喊
春天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