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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8

这些天来,鲁一鸣经常接到于国良的电话,他常常是没完没了地打着。

他约鲁一鸣再一次见面,鲁一鸣一次次地拒绝着。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都市类报纸的记者,自己是没有能力过问这类事情的。他之所以不愿意再介入此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正在操作出版一本自己的摄影画册。他已经和一家美术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半年之内将由出版社将他的摄影作品结集出版。这段时间,他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就很忙碌。

鲁一鸣意识到于国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仿佛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要回那笔钱的唯一希望。

鲁一鸣不得已又一次与于国良见了面。

于国良告诉鲁一鸣,公安局的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他哥哥还活着的话,公安局很可能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因为他利用这种方式讨要工钱,已经严重影响了城市交通的正常运行,时间长达一两个小时。

于国良已经不再为他哥哥的死而懊恼。眼下,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想通过鲁一鸣讨回那笔工钱。

于国良把手中所有的材料都交给了鲁一鸣。分手时,鲁一鸣并没有答应他什么,他也根本无法答应于国良什么。因为他再也不是刚刚走进记者队伍时,那个想入非非的记者。

那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成为一个分管政法战线的记者,为的是能够让许多普通的老百姓都知道他,知道在这座城市的一家都市报里,还有他这样一名记者。当人们有需求的时候,当人们遇到涉及法律方面的问题时,能够想到他,会想到找他帮忙,而他会勇敢地承担起维护他们合法权益的责任。可眼下,已经远不是这样。这些年来,他的经历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远非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此刻,鲁一鸣看着于国良曾经受过伤的腿,行动起来不很方便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产生了怜悯之情。尽管他不能答应于国良什么,但他与于国良又一次分手时,还是让于国良在绝望中,生发出了几许期盼。

几天来,鲁一鸣几次打电话给帅真真,帅真真每次都告诉他事情还没有办完,她还没有回到秀水市。

鲁一鸣与于国良分手的那天下午,他去医院看望了他的妈妈罗雪云。

一副无框白架眼镜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罗雪云那张白净的脸,一身白色而又宽大的病号服慵懒地依附在她的身上。她前胸的一起一伏,依然会冲破那洗过无数遍的病号服的束缚,有节奏地跳动着。

鲁一鸣走进病房时,一位近六十岁的男人正起身准备离去。鲁一鸣并不认识他,但还是下意识地与他点了点头。

鲁一鸣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边点头一边接通电话,走出了病房。

鲁一鸣再次走进病房时,病房内只有罗雪云一个人。

罗雪云开口问道:“帅真真出差回来了吗?”

“没有,可能还得几天才能回来。”鲁一鸣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罗雪云转移了话题。

“还没提到议程上来。”

罗雪云没有再说什么。

罗雪云是一个具有双学位的女性,这在她这一代人中,是不多见的。她拥有一个建筑学和一个法学学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再加上她的官运亨通,才让她在官场上游刃有余。她本来做过多年的市经委主任,可谁也没有想到,当她快到四十六七岁时,却走进了她早就离开的那个法律领域,先做上了市公安局局长,尔后,又坐到了市检察长的位置上。

鲁一鸣的手机响了起来,报社政法部主任张锐打来电话,询问他为什么几天没有发过稿子。

鲁一鸣放下电话,便与他妈妈告别。当他走出门口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朝着罗雪云的病房走去,他径直走进了房间。

鲁一鸣仿佛感觉到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此人。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自觉地回过头,朝罗雪云的病房看去。

病房的门依然是开着的,罗雪云站了起来,忙着和来人打着招呼,她并没有注意到鲁一鸣正站在病房门口。转瞬之间,鲁一鸣便离开了那里。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忆着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场面,是那天在于国政跳楼的现场,那个站在远处静静地悠闲地注视着现场动态的人,就是他。

妈妈怎么会和他认识呢?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一个个问号不断地出现在鲁一鸣的脑海中。

回到办公室时,鲁一鸣见到了张锐。

张锐并没有指责鲁一鸣的意思,只是说对于国政之死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再追究下去,因为报社既不是政法机关,也不是慈善机构,在许多重大事件面前,媒体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

张锐走后,鲁一鸣拨通了帅真真的手机,帅真真说她还在北京,没有回来。

鲁一鸣提到了于国政跳楼的事,他想从实际操作的层面上,向她咨询一下有关法律上的具体问题。她告诉他,她正好忙着呢,等回秀水时再说。

这天下午,鲁一鸣走进了秀水启明律师事务所的大门,见到了在这里做律师的李绍哲。

李绍哲曾经是鲁一鸣的同学,大学毕业之后,一个通过律师资格考试考取了律师资格,走进了律师队伍,一个走进了秀水晚报社。那时,鲁一鸣还有一个想法,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将自己爱好摄影的特长发扬光大。

几分钟后,他们一起走进了位于法大律师事务所门前的一家不大的茶馆,选了一个僻静处坐了下来。一壶武夷山云雾茶很快送了过来,他们慢慢地喝了起来。

“找我有什么事,是快要结婚了吧?”李绍哲开玩笑似地说道。

“嘿嘿嘿,”鲁一鸣冷笑了一下,“又不是你结婚,看上去,比我还着急?”

“别那么自作多情,谁为你着急呀?我就是这么一问而已。”

“哥们遇到了一点儿小困惑,想请你老兄帮着参谋参谋,看看怎么办好。”

“你还有困惑的时候?”

鲁一鸣没有回答,李绍哲起身去了卫生间。鲁一鸣拨通了罗雪云的电话,“妈,我离开你那里时,有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你的病房,我好像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他。那个人是谁?不是你单位的同事吧?”

罗雪云犹豫一下,这让鲁一鸣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他仿佛感觉到罗雪云并不想告诉他那个人究竟是谁。

“你走之后来过好几个人,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个人。你关心这事干什么?”

“哦,随便问一问。”

李绍哲走了进来。

鲁一鸣挂断了电话。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说我正在写一篇稿子,你知道那天我是在写什么稿子吗?是写一个外地来秀水市打工的民工跳楼的稿子。关于稿子本身的事已经结束,可这件事并没有完,那个死者的弟弟三天两头找我,非让我帮忙把开发商欠他们的工钱讨回来不可,我一直被这件事困惑着。管吧,又管不了,不管吧,我看着那些民工们无助的样子,挺可怜的。心理上真是受不了。”鲁一鸣将包里的材料掏了出来。

李绍哲一边喝茶一边拿起了那些材料不停地看着,“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有点儿良知!”

“拿我开心,是吧?”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真的挺让我另眼相看的。这种事情,我们遇到的多了,好多时候想过问都过问不了。你竟然还能有这种感觉,不容易。”

“这么说,我应该过问这件事?”

“你不应该过问这种事。”李绍哲果断地回答,“你根本就过问不了。”李绍哲放下手中的材料,“这些材料是来自于单方面的。这种事,双方当然会各执一词。显然,这些民工们是弱者。按理说,既然他们是弱者,他们又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如果对方说的完全是事实的话,他们是不会不依不饶的。因为他们显然应该知道,即便是不依不饶,也不会有好的结果的。”

“看来,咱俩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

“一致又有什么用?你真的想过问这件事?”

“这就是我的困惑所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李绍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慢地将杯放下,“看在咱哥们儿的面上,我劝你不要管了。这又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不管,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你。再说这件事,牵扯到三宇发展总公司,这家公司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多大的能量。如果真的把黑的说成白的,那是要冒很大风险的。他们既然敢冒如此大的风险去颠倒黑白,那一定就是策划得很周密的,不会有太多的破绽让你去寻找。而你找不到证据,只会让自己深深地陷入其中,那时,你将会很被动。”

鲁一鸣打断了他的话,“我也知道这个理,可那个跳楼的场面始终在我的头脑中出现,他的弟弟每次打电话找我,几乎都是哀求我,我有些受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不管,你受不了良心上的自责。那你可以问一下帅真真,看看她是什么意见。你想过没有,如果帅真真不同意你这样做,即便是你将这件事弄出个结果来,那会将她推向一个怎样的境地?”李绍哲的态度是真诚的。

鲁一鸣点了点头,继续沉思着。

9

三宇发展总公司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帅真真出了车祸,甚至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帅真真已经回到了秀水。

那天,帅真真接到公司的电话,让她早点儿回秀水参加第二天召开的董事会会议。

尽管她并不是董事会成员,可每当遇到董事会讨论什么重大问题时,常常会把她叫上,以便涉及到什么问题时,可以直接向她咨询,尤其是遇到法律方面的问题时,也可以当即向她咨询或者是让她表态。时间长了,她在很多董事会成员的眼里,便渐渐地成了重量级人物。而这种重量级人物的身份,不仅仅让她身上多出了一份责任,更多的时候,是多出了一份烦恼。

因为需要让她当即表态的时候,常常都是她认为具有重大隐患,难以有把握操作的事情。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成为别人的挡箭牌。而不管她怎样反对,往往都抵不过金长永一个人家长式的独断专行,更难以阻挡事态的恶性发展。而最终的结果,又常常会由她出面去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她常常是身心疲惫地跟随在各种各样的麻烦后面亦步亦趋。

尽管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已经回到秀水,可即便是从北京马上往回赶,也是应该去参加公司这个董事会会议的。帅真真下床之后,面对着带在身边的镜子,开始化起妆来。大约二十分钟后,她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坐进了出租车里,直奔公司而去。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电话,电话是林伟打来的。

林伟是三宇发展总公司下属东方贸易公司的经理,已经四十几岁。他是林家聪的儿子,但林家聪还是董事长的时候,他并没有来这个公司,而是林家聪退休之后,才来到这个公司的。那时,林伟的原单位宣告破产,他成了无业游民,最终算是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属。他从一个普通职员做起,一直做到了公司经理的位置上。他之所以后来居上,是因为他有着与曾经做过董事长的老爸林家聪太多不同的思维和理念。

林伟告诉帅真真,他正在他爸爸家里,林家聪可能已经不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帅真真感觉到意外,她没有丝毫犹豫,便朝林家聪家里赶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帅真真走进了一处不错的封闭式小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此前,每当过年的时候,她总会来这里看一看当年的董事长。楼道门并没有关,她匆匆忙忙地走进一栋楼的三楼,敲过门后,林伟将门打开。那一刻,她已经听到了哭声,她的心一下子抽得很紧,她反应了过来,她一定是来晚了。

顷刻之间,她的泪水便涌了出来。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迅速朝卧室里走去。林家聪的遗体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床单,房间内传出的是那天和林家聪一起去医院看望帅真真的那个中年女人的哭声。面对着此情此景,帅真真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哽咽起来。她走到床前,将床单轻轻地掀开一部分,她看着林家聪的遗容,已经再也没有喜怒哀乐和牵挂。她哭着说道:“对不起,董事长,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几天前,他去医院时的情景,浮现在她的脑海。此刻,她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失声哭了起来……

林伟拉着她走出卧室。

“几天前,我们还见过面,那时还好好的,怎么会这么快就出了问题?”帅真真有些不解。

“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好,我也是接到电话才赶过来的。医生怀疑是大面积心肌梗死,已经不能轻易移动了。”林伟说道。

“他是不是知道今天公司开会的事?”帅真真直截了当地问道。

林伟点了点头。

帅真真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那上边的来电显示,她明白是公司来电话催她去开会。她并没有接听那个电话。

“没通知你去参加会议吗?”帅真真问道。

“哪能不通知我,我是主角,可是我现在去不了。你走吧,你不去是不行的。替我请个假……”他又改变了主意,“算了吧,还是我自己打电话好一些。”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敲门,帅真真还是坚持着和林家聪的家属们一起,目送着林家聪离开了他生前所熟悉的环境。

帅真真的手机不断地响着,她重新坐进出租车里,朝公司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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