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开来消失一年之后,来了一个电话说,我还活着。我说,我想你也活着。他说,你想得很对。我就告你一声,我还活着,别的也没什么可说。我以为他要问问何雨来的,他也没问,就挂了电话。
我想像得出他还是老样子,不死不活。他活着其实跟死了也差不多。我这样说,并不是冷漠,我的意思是他的活法跟别人不一样,他像死人一样活着。
不过,他也不是从来就这样,他曾经还是我们何家的希望。他从小读书就好,中学毕业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那是全国著名的大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我有这么一个哥哥感到自豪。毕业后,他回到箫市,分在市府办公室当秘书。他是自己要求回来的,本来,在1992年,大学生还算是相当稀缺的物种,分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并不困难,这肯定也是大部分人的选择。箫市只是一个比小镇稍大些的小城市,虽然回来很受重视,但总归是有些可惜。
当时,我父亲是不赞同他回家的,父亲觉得在萧市能有什么出息,就算再出人头地,顶多也就是市长吧。尽管父亲直到退休,也不过是机关里的一个小科员,但箫市的市长,还是不放眼里的。箫市人从来都看不起箫市人,大概是城市太小,自卑吧。所以何开来回家,对父亲是个打击,不知为什么,父亲一直认为他将来要成为大人物,至于什么样的大人物,倒是可以商量的,比如当很大的官,或者成为很有名的历史学家,都是可以的。而当大人物的前提就是要在大城市呆着。父亲说,大城市才能成就大人物啊。可是,何开来好像一点也没有成为大人物的愿望,他也不跟父亲商量商量,就擅自跑回家来了。
父亲说,一个年轻人,不去大城市施展才华,跑回家来,干什么?
何开来说,跑回家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干什么,但是,回家也要理由吗,你不要我回家?
父亲说,不是我不要你回家,而是你应该胸有大志,去你该去的地方。
何开来说,哪儿是我该去的地方?
父亲说,北京,最好当然是北京了。
何开来说,去北京干什么?
父亲说,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可以干你的本行,研究历史。
何开来说,历史有什么好研究的,鲁迅已经研究过了,历史就是两个字:吃人。
何开来抬出鲁迅,父亲一时就不知道怎么回答,关于历史,显然他更有发言权,但他这样理解历史,让父亲感到很不安,父亲脸上的表情变得陌生,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他的儿子了。何开来一点也没注意父亲的反应,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完“吃人”两字,似乎很得意,朝我做了一个吃人的鬼脸,然后带着一脸的不屑出门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对吃人的历史表示不屑,还是对父亲要他胸怀大志做大人物的想法表示不屑。
何开来出门之后,父亲陷在沙发里,垂着头,显得忧心忡忡。母亲过来说,咳,你瞎操心什么,何开来回来不是很好,我就不喜欢他去北京、上海工作,那么远,一年也难得看到一次。父亲没有接话,大概以为这是妇人之见,不值得一驳。半天,父亲抬起头,长叹了一声,唉。
父亲的忧心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他一定没想过何开来后来竟是那样的,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废物。他之所以选择回家,并不是想干什么,而是想什么都不干。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他不回家,情况又会怎样,我估计也不怎么样,大概还是那样的一个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回家,怎么说也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
没几天,听说何开来被分到市府办公室当秘书,父亲好像就原谅了他的胸无大志,对他当秘书也表示了相当的满意,甚至想带领全家上馆子吃一顿,以示祝贺。何开来说,不就是一个小秘书,有什么好祝贺的。父亲说,你不把秘书的位子放在眼里,是好的,就是箫市的市长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但是,父亲但是了好几下,又说出某某某也是当过秘书的。父亲是想让何开来以某某某为榜样,某某某自然是大人物,而且不是一般的大人物,正在南中国的土地上画圆圈玩儿呢。父亲拿这样的大人物给他当榜样,虽然可笑,倒是够有气派的。
父亲似乎已经把何开来当作了一个政治人物,起码也是未来的一个政治人物。他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那几天,父亲很严肃地让何开来陪他散步,说是散步,其实是上政治辅导课。父亲双手反剪在背后,踱着八字步,时不时地咳嗽一声,看上去确实蛮像官僚。父亲教导说,当秘书就该如何如何,如何看科长的脸色如何看主任的脸色如何看市长的脸色。
父亲很权威的样子,好像他就是这么一个靠看别人脸色活着的马屁精。其实他一点也不擅长此道,所以他老人家这辈子混得很是窝囊。他一定是痛定思痛之后,才总结出这么一套秘书宝典。
何开来说,不可能,我不会。
父亲说,不会?你就当不了秘书。
何开来说,那就不当。
不当?不当你回家来干什么?
父亲的声音很响,近乎恼怒了,何开来见他这样,就不说话了,让他一个人说。
父亲又说,你不想听我说话?
何开来说,没有。
父亲说,你不想听,你就走吧。
何开来说,那我走了。
何开来真的走了,父亲大概是很生气的,但第二天,他还是让他陪着散步,还是不厌其烦地教导,当秘书就该如何如何。
我不知道何开来对秘书的厌恶是否就是从父亲这样教导开始的,这样的秘书,确实有点像是奴才干的,不是人干的,当秘书让人想到太监。上班的第一天,何开来就像被阉了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都快八点了,还赖在床上。父亲见状,忍不住大声地叫,何开来,何开来。何开来懒洋洋应了一声,父亲说,你不是今天上班吗?何开来说,是的。父亲说,还不快起来,都几点了?何开来说,没关系,不就是上班吗。父亲见他这么不把上班当回事,觉着不教训一顿是不行了。等他起来,父亲摆出训斥的姿态,说了一通准时上班如何如何重要,尤其是对刚刚踏进社会大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重要。应该说,父亲说得没错。但何开来根本不想听,不耐烦说,重要?重要什么啊,上班不就是喝茶、看报,准时喝茶,准时看报,就那么重要?
何开来说的好像也是事实,父亲又不知怎么回答了。父亲没上过大学,面对刚刚毕业的南京大学历史系学士,明显的底气不足。父亲搓搓手,又看看左腕上的手表,时间已过了八点,父亲就放弃了教训,忙着上班去了。
何开来吃完我为他准备的早餐,两个包子和一碗豆浆,干脆把上班的事给忘了。他的牙齿长得不太整齐,容易塞牙,大概是面包屑塞着了牙隙。他在房间里探头探脑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牙签,然后站到镜子前,裂着嘴,很是仔细地剔了许久。剔完牙,他依旧站在镜子前,手指捏着牙签,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自我观赏,还是自我审判。
我说,哥,你也那么臭美了,站在镜子前面不走。
何开来一惊,说,不敢,跟你比差远了。
我说,跟我比,我才不敢,你的臭美都可以跟何雨来比了。
我这样说,何开来有点不高兴。何雨来是我们的妹妹,可这个妹妹,不仅搔首弄姿,还尽干些丢人的事,让家人难堪。最难堪的自然是我,因为我们两个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上街稍不小心就会碰上她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嘻嘻哈哈地来拍我的肩膀。等我又羞又恼,怒目而视,他们才做出认错人的样子,惊讶说,啊,对不起,你不是何雨来?我听何雨来说过,她有个双胞胎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确实一模一样,对不起啊。
何开来说,你不要看不起妹妹,其实,我们跟妹妹都差不多。
我说,你才差不多,你真的不上班了?
上班?哦,上班。何开来说,跟你在家里耍贫嘴,还不如上班。
何开来这才眯着眼准备去上班,刚出门,门外夏日强烈的阳光刺到脸上,他摇晃着打了一个喷嚏,差点摔倒在地上。
何开来在市府当秘书还不到半年,就调到了电视台。当时我不知道市府秘书的地位比电视台记者要高。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处晃来晃去,神气得很,我还以为调好了呢。
但他这次调动,害我父亲差点大病一场。何开来回家兴致勃勃宣布市府这鬼地方他不呆了,他调到了电视台。父亲刚好在吃一个苹果,父亲听了,手一松,嘴上的苹果掉到了地上。父亲问,你调到电视台?何开来说,嗯。你到电视台当什么?当记者。就当一个记者?不当记者当什么。是你自己要求的?是的。父亲的嘴唇忽然控制不住地抖了几下,呼吸也粗了,严厉说,你,你,你这是自毁长城。何开来奇怪地看着父亲,说,什么自毁长城,不就是一个市府小秘书。父亲瞪着何开来大声说,几乎是吼了,你懂个屁,你读书白读了,你给我回去当秘书,不许调动。
何开来原来是很高兴地宣布他调动的消息的,不想父亲朝他发这么大的火。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赌气说,我就不当秘书,又怎么样?说完,再不给父亲发火的机会,一转身,跑了。
何开来跑了,父亲没有了发火对象,就朝我和母亲喊叫,他哪里是调动,肯定是受了处分,一个市府秘书,如果是组织调动,到电视台起码也是个中层干部,怎么会只当一个记者?
调动这种事,我不懂,但听父亲说何开来受了处分,我和母亲都很紧张。想想何开来,从来也不好好上班,吊儿郎当的一点正经没有,一定是受了什么处分。那晚,父亲决定去市府办公室陈主任家走一趟。不知为什么,父亲让我陪着一起去,这让我不太理解,我陪他有什么用呢。父亲见我不想去,也就不好意思勉强,毕竟我还是学生,无法替他分担什么。可母亲又驱使我说,燕来,陪爸爸去。我只得陪父亲去了。平时,父亲是不去领导家窜门的,这有损于他的自尊。他为了何开来去陈主任家,一定很不自在,有我陪着,大概心里可以放松一些。如果父亲想找陈主任说情,他应该找一个有份量的人物陪的,他让尚未走上社会的女儿陪着,这说明父亲实在是不懂关系学,所以他一辈子在机关里只能当一个小科员。
陈主任家离我家并不远,都是市府宿舍,就在市府边上。我家是旧楼,在虹河的南边,他家是新楼,在虹河的北边,一出门便可以看见陈主任家的灯光。我们走到了虹桥上,一阵风刮来,好像还夹杂着冰凉的雨点。父亲一哆嗦,才想起两手空空去领导家是很不妥当的。我们赶到后街,买了一条中华香烟,一盒西洋参切片。父亲提在手上,感到份量太轻,又买了五斤苹果,总共花掉五百多块钱,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到了陈主任家门口,父亲把礼物转到我手上,犹疑着敲了敲门。陈主任见是父亲,有些意外,说,啊,哈,你呀,稀客。陈主任看见背后跟着个女的,手里还提着东西,注意力就集中到了我身上。父亲说,我女儿。陈主任说,你女儿也这么大啦。
父亲带着我来陈主任家,陈主任以为我有什么事找他帮忙,总是问我的情况,父亲很费了些功夫才把话题转到何开来身上。父亲好像准备好了替何开来认错,低垂了目光问,
陈主任,何开来在你手下是不是干得很不好?
陈主任没有立即回答,想了想,点头说,嗯,蛮好的,蛮好的。
父亲说,他今天回家说,他调到了电视台?
陈主任说,是的。
父亲说,他在市府办还不到半年,怎么这么快就调动?
陈主任说,嗯。
陈主任等于什么也没说。父亲等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何开来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
没有。陈主任见父亲忐忑不安,又补充说,何开来蛮好的,很有个性。
父亲说,我觉着他的调动不太正常。
陈主任说,调动是他自己要求的,他没跟你商量?
父亲说,没有。
陈主任笑了笑,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太有个性了。
父亲说,能不能不要让他调动?
陈主任说,他已经调走了,电视台也很好啊,热门单位,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去的。
陈主任家出来,父亲连续叹了几口气。走到河边,父亲掏出一根烟点上,站着不动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许何开来调动的愿望并没有实现,陈主任家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他是不是在心疼那五百多块钱?我陪父亲站着,看着河对面自己的家,因为是夜间,河面暗黑,看上去比白天宽了许多,河对面的家好像非常的遥远,我莫名其妙地就有种背井离乡的感觉。父亲突然咳嗽了一声,大概是被烟呛了,父亲有咳嗽的老毛病。一听见咳嗽,父亲便赶紧移动脚步,企图在走动中阻止第二个咳嗽发作,但是不能。父亲是一路咳嗽着回家的,样子有点惨,显得这次陈主任家的公关活动特别失败。
到了家,父亲的咳嗽还没有停止,反而更严重了,父亲弓着身子,竭力忍着,忍得脖子都要胀破了,但咳嗽还是从喉咙深处冲出来,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长。咳到后来,父亲的身子似乎马上就要散架了,不咳的间歇,只是拼命地喘着粗气。我母亲一边帮着捶背一边慌乱地问我,你爸在陈主任家受了什么刺激?我说,没有,陈主任说何开来挺好的。父亲艰难地抬起头,断断续续说,陈,陈主任的话,你,你不懂的,在市府那个地方,说你,说你很有个性,就是说你,说你很不好。我呆呆望着父亲,我确实不懂,在市府那个地方,很有个性就是很不好的意思。我反倒有些同情何开来了,他确乎不应该呆在市府那种地方。父亲说着,又一个强烈的咳嗽,那种响声,有种身体的撕裂感。看来,不上医院,父亲的咳嗽是不会停止了。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半夜,父亲在医院打了吊针,吃了药,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这时,何雨来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舞厅那种混乱的气味。我说,又在哪儿鬼混。何雨来说,你才鬼混。说着便往父亲的房间闯,但随即让母亲赶了出来,并且把房门关上了。何雨来拉着脸说,妈妈干吗那么凶?我说,爸爸病了。什么病?咳嗽。爸爸本来就咳嗽。何雨来的口气是,爸爸的咳嗽根本算不上病。再一会儿,何开来也回来了。看见他,何雨来才高兴起来,在这个家,只有何开来跟她比较亲近。何雨来上前撒娇说,哥哥,你这么晚才回来。何开来说,我看你也是刚刚回来。嗨,我比你早一点点。接着,何雨来又煞有介事地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爸爸病了。何开来说,什么病?咳嗽。爸爸本来就咳嗽。我发觉,关于爸爸的咳嗽,他们俩人的口气完全一模一样。我说,本来就咳嗽,就不是病了?我和妈妈送他上医院,才回来。他们看看我,同时说,哦。我说,哥,爸爸这回是被你气病的。何开来说,我什么时候气他了?我说,你不在市府好好干,爸爸很失望,爸爸为你还专门去了一趟陈主任家,回来就病了,咳嗽得很厉害,都快咳出血来了。何开来皱了皱眉头,你说的是真的?我说,真的。何开来沉着脸说,咳,爸爸这个病,完全没有必要。我说,哥,你怎么这么冷血。何开来瞥了我一眼,成心要跟我斗嘴似的,我就这么冷血。说着生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对何开来的讨厌,可能就是从那声“咳”开始的,带着冷漠、嘲弄,好像生病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什么人。想想父亲也怪可怜的,何开来这个样子,根本无法跟他对话,他对何开来的爱和失望,也只有通过自身剧烈的咳嗽,才能表达了。
何开来去电视台,据说是因为文如其。文如其是电视台的编辑,比何开来大几岁,披着一头长发,刻意地遮了大半个脸,他的脸本来就嫌窄,留了长发,就愈加地窄了,在他那张被长发覆盖了的窄脸上,竖着一只鼻子,横着两道眉毛和一双细眼,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张相当夸张的漫画,而且不像是人画的,而是鬼画的,透着地狱的那种黑气。相比之下,何开来简直就是阳光男孩了,发型是很短的寸头,他的脸偏圆,有点孩子气,还有一双大眼晴。但是,父母给他一双大眼晴,其实是一种错误,他的眼晴若是小一点,估计就不会总是弥漫着那种无辜的眼神了,好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是极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所以他必须无聊到底,什么都不干。不过,他这样子倒是蛮讨异性喜欢的,起码何雨来就喜欢,经常仰着脖子说,哥哥,你好迷人哦。何开来若不是她的哥哥,我想,她真会立即扑上去的。
他们是在一个有很多人很庄严的会议上认识的,他们坐在一起,都在埋头画画,画完了,何开来发觉他画的居然跟他惊人的一致:都是一只猴子蹲在主席台上,蹶着屁股朝下面的人放屁。所不同的只是屁的形状,文如其画的屁很夸张,像瀑布,而何开来比较写实,屁是蛋状的,有的停在空中,有的落进了人们的嘴里。文如其看见他的画,也不经他同意,就拿去跟自己的比了又比,然后在纸上写道:佩服,你画的比我好,你的才是放屁,跟你比,我的简直就是屙稀。何开来也在纸上写道,过奖过奖。这样,他们就在纸上对起了话来,觉着甚是臭味相投,立即就成哥们了。
会开到一半,他们就溜了出来,文如其紧紧握着何开来的手说,哥们,我们喝酒去。
何开来说,好的。
文如其说,哥们,你在哪儿上班?
何开来说,市府办。
文如其说,市府办?你当秘书?
何开来说,是的。
文如其说,你当秘书不好好做记录,你在画那种画?
何开来说,有问题吗?
文如其眯了眼,仔细地看了看他,就像在鉴定一件什么东西,然后说,没问题,我喜欢,你不像一个当秘书的。
何开来说,谢谢,我也喜欢,这是对我的最高评价。
文如其把他带到了玛雅酒吧,酒吧在当时的箫市算得上是一个时尚玩艺儿,多少有点新潮、前卫、另类的意思,它和歌厅、发廊、夜总会、桑拿同时兴起,代表着九十年代的生活方向。文如其原来是玛雅酒吧的股东之一,酒吧的房子是他的,他以房子入股,只是他不懂经营,只管喝啤酒,他喝掉的啤酒比谁都多,这样合伙人不好算帐,建议他退股,专收房租,他觉着也是,就退股了。但他还是习惯去玛雅酒吧,好像还是他自家开的。另外,文如其在酒吧里竖了一个代表阳具崇拜的图腾。这在箫市,无论如何都是惊世骇俗的,在很多人眼里,它代表下流,但在文如其眼里,它代表文化,代表一种叛逆的精神,他们围着它喝酒、狂欢、胡闹,以为回到了几千年前的某个印地安部落。
何开来一进门,就被它吸引了,他摸了摸图腾身上的阳具,说,哈,好玩。
文如其说,好玩吧。
何开来说,我想跟他干一杯。
文如其说,好,小姐,拿酒来。
他们从下午一直喝到了半夜,何开来确实是遇到了知己。平时他并不怎么喝酒,他是陪文如其喝的。酒吧里出来,他的感觉甚好,他觉着他在市府实在是太压抑了,现在,他的本性得到了恢复。他们沿着虹河慢慢地瞎逛,他突然想起了癞蛤蟆。河里癞蛤蟆是很多的,它们经常就趴在我家的门槛上。可是,鬼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突然想起它们来,或者,此刻他的脑子里已经充满了癞蛤蟆的声音。
何开来说,癞蛤蟆。
文如其说,什么?
何开来说,河里癞蛤蟆很多。
文如其说,嗯。
何开来说,我想听癞蛤蟆叫,它为什么不叫?
文如其说,现在是冬天,你才叫呢。
何开来说,我喜欢癞蛤蟆的声音,它跟蛤蟆不同,蛤蟆是男高音,它是男中音,苍凉而低沉,它叫起来像老男人在哭。
文如其说,你喝多了。
何开来说,我没喝多,我考考你,它和蛤蟆还有什么不同?
文如其说,是脑筋急转弯吗。
何开来说,不是,是哲学。
文如其说,不知道,哲学傻瓜才知道。
何开来说,好,我是傻瓜,我告诉你,蛤蟆是现实主义者,癞蛤蟆是浪漫主义者。
文如其说,不懂。
何开来说,连这个也不懂,你才傻瓜,因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
文如其说,还是脑筋急转弯,小儿科。
路过市府门口,何开来才觉着啤酒在他的体内四处流动。他停了下来,对着大门作恶心状。大门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文如其说,你看什么?何开来说,不看什么,我想撒尿。说着他朝大门就撒起了尿来,文如其笑了一下,跟着也朝里面撒尿。文如其说,何开来的嘴上还念念有词,我操,我操,我操,这撒尿比那个还舒服啊,我高潮快来了,已经来了,我把整个世界淹没了。
第二日,何开来睡过了头,又挨了主任一顿训斥,他闷闷不乐地跑去找文如其,大概是想讨点安慰,回顾一下昨夜他们尿撒市府的壮举。不料文如其说,你这么散漫,当然要挨批了。何开来说,我是有点散漫,可能还有点玩世不恭,玩世不恭不是我故意的,那是人家的看法,人家怎么看?我以为跟我没有关系,我这么以为,人家就更以为我玩世不恭了。我上班时,不小心还会把脚翘到桌子上,让脚部高于脑部,这个坐姿有利于脑部血液供给,是最舒服的。可是这样在市府不行,我不想在市府呆了,我想找一个可以随便翘脚的地方上班。文如其说,呵呵,你不是一个当秘书的料,那地方确实不适合你呆。何开来说,我知道,可我呆哪儿?文如其说,来电视台吧,我们一起混。
何开来就真的去电视台了,他对当记者好像蛮有兴趣,他喜欢摄像机,对他来说,那是一个相当昂贵的玩具。他没学过摄像,但摄像似乎并不难,那东西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非常简单,按何开来的话说就是,一个傻瓜也可以在一天之内学会摄像。
上班的头一天,何开来带了一架摄像机回来,他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着所有的东西拍了又拍,一会儿说茶几的摆设不对,一会儿说衣柜的颜色不对,一会儿又说我们的位置不对,在他的镜头下,我们这个家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对的。父亲不习惯摄像机镜头对着他,在他的印象中,摄像机是架在会场里专门拍摄领导用的,是权力的象征,不可以拿回家里玩。父亲说,你刚上班就把摄像机拿回家里玩,像什么话。何开来正在兴头上,没有计较父亲的斥责,继续指挥着我们应该这样这样,应该那样那样。我们被折腾的都懒得理他了,只有何雨来跟他同样的兴奋,在镜头前面装模作样地做着各种动作,还作主持人状,观众朋友们,晚上好,我是主持人何雨来,哈哈哈……。后来,何开来嫌家里的拍摄环境不好,将拍摄现场转移到了外面的河边,回来,两人很专注地盯着目镜观看,那种表情就像上帝刚刚创造了世界,惊奇,满足,充满成就感,何开来还不停地自赞,你看,你看,我拍得多好。
此后,何开来很是认真了一阵子,扛着摄像机,出现在箫市大大小小的各种场合。我不知道他在那些场合,是否也像在家里那样兴奋,扛着摄像机,似乎就可以随意地摆布任何人,确实是很好玩的,而且经常有礼品带回家,比如一件衬衣,一根领带,一块手表,一盏台灯,一个皮包,一盒茶叶,一瓶酒,他成了家里的创收大户。这样,父亲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觉着原来当记者也不错,至少是比较实惠。
可是,何开来当记者的兴趣也没能维持半年,到了夏天,他又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干了。这回,父亲把责任推到了文如其身上,认为何开来整天跟他混在一起,受了感染。
大约夜里十点过后,文如其就像个幽灵一样来到我家门前。我家就住一楼,文如其在窗外轻轻敲几下玻璃,嘴里嘀咕着,夜游了,夜游了。何开来便跟影子似的,从家里消失了。这时,何开来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的:天快亮的时候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上午睡觉,下午没有固定内容,一般自称上班,晚饭后端一盆水在门外的空地上洗一个冷水澡(我们家是机关旧宿舍,没有浴室,也没有厕所,上厕所更不方便,得去河边的公厕),然后关在房间里发呆或者说等文如其叫他夜游。他们先是沿着虹河闲逛,虹河两岸种着两排柳树,有点杨柳岸的意思。当然,他们并不是看风景,他们的目标是东边的玛雅酒吧。他们总是呆在酒吧里,酒吧的音乐撕心裂肺的,在那种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和何开来可以不说一句话,只要互相干瞪眼,喝啤酒就是了。而且敢来这个酒吧的女性都是年轻的,时髦的,想发发疯的,不久,何开来的传闻通过何雨来传到了家里,何雨来大喊大叫说,哥哥在外面太不像话了,不但乱搞男女关系,还嫖娼。何雨来说的也许是事实,但这话由何雨来大喊大叫说出来,多少有些可笑,她不是也乱搞男女关系么。
不知为什么,这回父亲没有亲自出面教育,而把任务交给了母亲,大概他认为这男女之事不属于他的管辖范畴。我母亲这方面也是外行,她是中学音乐教师,又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我外公做过中学校长,还当过右派。虽然这样的家庭曾经备受摧残,但母亲依然保持了一些斯文,像“乱搞”、“嫖娼”这样的词语,她是羞于出口的。再说,教师往往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比如何雨来,就是证明,她拿何雨来一点办法也没有。对付何开来,她的办法尽管不灵,但却是聪明的。她敦促何开来尽快找个女人结婚,有了老婆,自然就不会在外面胡闹了。
母亲说,何开来,你该找个对象了。
何开来说,这是我个人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母亲说,我是不想操心,可我不得不操心,我希望你尽早结婚,安家立业,我等着退休了抱孙子呢。
何开来说,这个,很简单的。
母亲说,很简单,你给我找一个带回家来看看。
何开来说,好的。
没几天,何开来果然宣布要带女朋友回家了。为这事,母亲忙了一天,一大早,上菜市场买了血蚶、蝤蠓、黄鱼、对虾、乌骨鸡,这些平时舍不得买的好菜。母亲又小心地把房间清扫了一遍,母亲额头暴着汗,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毕竟这是老宿舍,寒伧了些。母亲一会儿嫌沙发太旧,一会儿嫌墙壁肮脏,擦不干净,一会儿又抱怨房内没有卫生间,实在是不像样,母亲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迎接她未来的儿媳妇的。
另外,还有个人也忙了半天,从中午开始,何雨来罕见地没有出门,一直站在镜子前面涂脂抹粉,好像憋足了劲要跟何开来的女朋友比一比,到底谁漂亮。
我说,何雨来,又不是你去见公婆,你忙什么啊。
何雨来说,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是她骂人的口头禅。我说,干脆你也带个男朋友回来,一起见好了。
何雨来又说,你去死吧。
何开来的女朋友黄小丫倒是没让我们失望,长得是不错的,基本符合金童玉女的想象,只是缺少一点必要的羞怯感,当着我们的面,和何开来也拉拉扯扯的,亲密得有点像老夫老妻了。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大方,说到底大方有什么不好。我母亲当然要查查家谱,问问人家是干什么的,人家的家世也不比我们家差,母亲也就表示满意了。只有何雨来,好像存心捣乱似的,看见他们拉拉扯扯,故意挤到他们中间,拉着何开来的手,傻乎乎说,他是我哥哥。黄小丫说,唔。何雨来又炫耀说,我哥是名牌大学生。黄小丫说,唔。何雨来说,你是哪儿毕业的?你可要对我哥好哦。何雨来的表现像个白痴,让何开来感到丢脸,何开来抽回手,生气说,去,去,去。何雨来大概也生气,一转脸,告诉母亲她有事,饭也不吃,就跑了。害得母亲赶紧朝她解释,这是我们家最小的女儿,最不听话。黄小丫只是笑笑,一点也不奇怪,好像她早就知道何开来有这么一个妹妹。
此后几天,母亲时不时地谈论着何开来的女朋友,总的感觉是好的,但隐隐又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大约还是过于大方了,大方就随便,随便就容易那个,没过门就那个总是不对的。母亲确实是过份老派了,何开来的恋爱不是她能想象的。
当母亲再次要求何开来带黄小丫回家来吃饭,何开来先是装作没听见,母亲说,何开来,问你呢,带她回家来吃饭。
何开来一脸茫然,好像他早忘了他有个女朋友,吱吱唔唔说,你是说上次那个?
母亲说,你还有几个?
何开来说,当然有了。
母亲说,少给我贫嘴,带她回家来吃饭。
何开来说,吹了。
母亲说,吹了?
何开来说,吹了。
母亲不相信恋爱才谈那么几天就吹的,母亲说,你们吵架了?
何开来说,不是吵架,是吹了。
母亲说,为什么?为什么吹了?
何开来说,不为什么,就吹了。
母亲说,不为什么?凡事都有个理由,是她不要你了?
何开来说,不是。
母亲说,那就是你不要她?
何开来说,不是。
母亲说,你?你?你?
何开来说,别烦了,不就是女朋友,你要,我再带一个回来给你。
何开来的口气,一点也不在乎,好像女朋友根本不算什么,顶多也就相当于餐巾纸吧,用过就可以扔掉。当然,也可能是人家把他当餐巾纸了,但他肯定也是无所谓的,脸上一点被抛弃的痛苦也没有。这让母亲很受折磨,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怎么了?后来,何开来也带女朋友回家,不过,照例都只有一次,他换女朋友的速度真是比女人换衣服还快。慢慢地,我发觉何开来的女朋友们,大体上都是一种类型的,都是披肩发,脸蛋看起来清纯,有水的感觉的,而行为又是大胆的,喜欢喝酒的。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何开来,他愣了愣,说,是吗?
我说,你就等于一个女人一次性买了十件相同的衣服,然后不厌其烦地换来换去,有什么劲啊。
何开来说,谢谢提醒,下次我一定找个不一样的。
我说,哥,你也该正经点了,爸退休了,妈也快退休了,我们家就靠你了。
靠我?何开来耸了耸肩膀说,我是靠不住的,还是靠你吧,我们家就你正经。
我知道何开来不喜欢我这样跟他说话,我也就懒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