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苤住在暨阳城的马堂弄内，那是一条很长的弄堂。唐苤小时候就用炭在弄堂两侧的高墙上画像，他画的观音菩萨据说在雾气很重的日子里会不停眨眼。唐苤长大以后果然成了一名画匠，但是他是一个酒色之徒，所以日子过得异常清贫。唐苤喝醉了酒喜欢在马堂弄里走来走去，拿笔在自己脸上衣服上乱画。
那天唐苤在太平桥头倚着桥栏喝酒，桥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因为那天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江南总是多雨的，唐苤的身子已经习惯被江南的雨浸泡。一个撑着伞的人出现在唐苤面前，唐苤对那个人说，今天的雾为什么就那么大呢，白茫茫一片整条浦阳江都看不清了。那个人笑了一下，他提了提长衫的下摆，然后从袖筒里取出了一份精致的请柬。那个人是白专员家里的管家，那个人说，白专员的新居落成了，请了省城里著名的画家，而县城里请的，就你一位而已。唐苤说有没有酒喝，那个人又笑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让你喝个够。
唐苤准时出现在白公馆里。那时候省城里的许多画家也来了，他们都在即兴作画，所以掌声总是不断地响起来。唐苤那天在白公馆里喝了许多酒，唐苤老是喜欢把自己弄成醉醺醺的样子。这天自专员在女儿白玫的搀扶下出场了，所有的人把目光投了过去，把目光投过去不是因为白专员而是因为白玫那光彩照人的美丽模样。只有一个人没注意白玫，因为这个人已经醉得钻到桌子底下了。唐苤被人拉了出来，唐苤醉得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了，他说了很久大家才听清他说的是拿笔墨来，于是那么多的画家们都哄堂大笑。笔墨上来了，唐苤铺开纸，一不小心却把墨水倒翻在纸上，而唐苤，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又醉倒在桌下。白专员拍了拍手，有下人把唐苤拖到了休息的厢房。白专员让人把那张纸扔掉，下人一提起那张纸，墨汁又往下流了不少，一幅浓浓淡淡的山水画出现在众人面前。热闹的场面变得鸦雀无声，少顷，掌声雷动。
唐苤在白公馆住了好些天，白玫来陪唐苤喝酒，白玫让人准备了干净衣服，准备了热水让唐苤沐浴。等唐苤重新出现在白玫面前时，是一个倜傥的公子。但是离开白公馆以后，唐苤仍然频频出现在酒楼，无数次唐苤醉倒在太平桥头，唐苤在人们心目中，不是画匠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有一天唐苤醉倒太平桥头时被人抬走了，他醒来的时候，是在日本人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叫小野的日本人请唐苤喝酒，唐苤又喝醉了，他开始用恶毒的语言谩骂小野，唐苤说你们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中国人，你们为什么不杀自己人或者为什么不让中国人去杀你们。小野什么也没说，小野低着头任凭唐苤谩骂。唐苤不再骂人的时候，小野伸出手去含着热泪说，唐兄，我和你一样热爱和平，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热血。唐苤迟疑着，过了许久，他也伸出手去，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天唐苤为小野做了一幅寿龟图，那天唐苤和小野都喝醉了酒。后来白小姐差人来接唐苤，白玫找唐苤是因为她要和白专员一起去香港了，白玫说你想去吗，唐苤的酒忽然醒了，唐苤对白玫说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没醉过，因为我是不醉之量，但是我总是希望自己醉，那么好的江南风光就是让人醉的。我很想和你去香港，不过我想恐怕我去了香港你会对我失望。
唐苤没有去香港，白玫去香港那天唐苤再一次醉倒在太平桥头，那天同样飘着绵密的雨丝，有一个人一直替他打伞，远远望去那氤氲的烟雨中，像是一幅画。这个人的名字叫小野，这个人默默守着唐苤，不管斜雨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在雨声中，一支队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久，暨阳城和平解放。
唐苤英年早逝，他的生活节律注定他英年早逝，弥留之际让人拿来清香的墨汁喂他入口，然后他用尽全力对着一张白纸喷出了墨汁。唐苤死了，那张白纸有人带给了香港的白玫，白玫展开画纸时，看到了画纸上一个女人的背影，画上的女人，就是白玫。白玫微微笑了一下，她看到烟雨锁住的江南，看到一座桥上踉跄前行的一名优秀画匠，眼圈就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