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记棺材铺是一个很大的铺子。吴老大老是站在铺子门口，像是要等一个人的出现。吴老大的生意很好，那是因为吴老大做的棺材结实、精致、用料讲究。吴老大铺子里的棺材不还价，吴老大说，能还价的棺材不是好棺材。所以，就有许多达官贵人和大户人家喜欢到吴记棺材铺订棺材。但是，吴老大站在门口衔着烟杆的样子有些落寞。有人说他是在想念死去的老婆，他老婆长得像白菜一样水灵，据说，是个从良的妓女。
吴老大的棺材铺旁边是柳文生开的文生客栈。柳文生是一个看上去很儒雅的人，许多人都说柳文生不像生意人，而像教书先生。柳文生总是很淡地笑笑。柳文生和谁都过得去，就是和隔壁的吴老大过不去。那是因为棺材铺紧挨着客栈，终究是一件不怎么好的事。吴老大和柳文生吵过几次架，每次都是柳文生败下阵来，他骂不过吴老大，也打不过吴老大。要命的是柳文生的女儿阿娟和吴老大的儿子阿虎却很要好，眉来眼去的。这让柳文生伤透了脑筋，柳文生说，你再跟那个家伙眉来眼去的，小心我打断你的腿。阿娟说，你打吧，打断了腿，我就爬着去找他。
阿虎不干活，棺材铺里有许多工人，阿虎为什么要干活。阿虎长得很漂亮，不像他爹，大家背地都说阿虎长得像他娘，他娘长得多漂亮，可惜已经得病死了。阿虎长长的身影老是从镇东头晃到镇西头，他的一头油光光的头发就老是出现在饭店酒肆和茶馆里。
小镇的日子很平静，太阳从镇东头升起来，照耀着棺材铺，同样照耀着文生客栈。然后，太阳又从镇西头那些木楼高高的翘檐上落下来，一天就在柳文生的算盘珠声和棺材铺里的叮当声中结束了。吴老大已经很久没和柳文生吵架了，镇里的人都感到奇怪，如果他们再不吵上一架，那就会让小镇的人们很失望，或者说，很不习惯。
有一天小镇的宁静被打破了。柳文生的客栈里，突然闯进一伙人，他们像一阵风一样进去，又像一阵风一样出来，出来时，他们把柳文生和一个裤腿上还淌着血的年轻人塞进了一辆汽车，又风一样地从小镇消失了。
阿娟站在客栈门口，阿娟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不知所措。昨天才住进一个年轻人，今天就遇到了这件事。阿娟想，没有了爹，客栈可以关门了。
小镇上的人都说，柳文生是地下党，那个腿上淌血的年轻人也是。柳文生还是地下党的区委书记呢！说的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听的人就“噢”的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小镇又平静下来，只是被抓走的柳文生，很久都不曾回来。吴老大还是喜欢站在棺材铺门口，望着一条长长的街，像是要等一个人的出现。
阿虎也很久没见，吴老大说去云南做木材生意了，听的人就“嗤”的一笑，意味深长的样子，意思是说，这个败家子也能做生意？
又一个春天到了，文生客栈关了门，阿娟说要去上海投奔姨娘。阿娟上路前，去问吴老大，阿虎呢，阿虎为什么还不回来？吴老大忽然流下一串热泪。吴老大说，阿虎没了，阿虎被我活生生地钉死在棺材里，阿虎不是人，阿虎告的密，还领了赏金。阿虎害了那个年轻人和你爹两条命，可阿虎还是我儿子，我给他用了最好的楠木棺材，他被我投进棺材里活生生地闷死了。吴老大还没说完，阿娟就腿一软跪了下去。阿娟说，爹，你是我爹，我叫你爹吧。这时候，春风吹来了，柳树抽出了新枝，小镇的春天到了，春风中，棺材铺里的那个铃铛叮叮叮地响着。铃铛声中，吴老大看到阿娟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这个春天阿娟没有出远门，这个春天阿娟守着吴老大，吴老大的工人们都离开棺材铺了，因为，战乱频频，有钱人已经跑完了，没钱的人死了也买不起棺材。炮声一天比一天近，小镇的宁静被打破了。有一天清晨，吴记棺材铺的大门敞开着，太阳洒进了棺材铺，铃铛的声音叮叮叮地响着，吴老大说，我这把老骨头了，留着没什么用，我上前线去。阿娟说，爹，我也去。
小镇的人们都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都上了路，说要上战场去。小镇的人们还看到，棺材铺的大门在吴老大粗糙的手中合拢来，合拢之前，许多光阴的故事全部关在了屋里面，只有一声清脆的铃声叮地响了一下，让听到的人心里都颤了一颤。然后，一老一小的身影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消失了。这个春天是1948年的春天，春天还没结束之前，许多年轻人又沿着吴老大和阿娟走出小镇的方向，走出了小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