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张娜拉也感到意外。李艾紫象平素一样径直站起身来,抽泣着默默地铺起床来,其间,张娜拉频频回头看望大街,呆呆凝视着,恰如要把那李艾紫安详的脚步声以及触碰到铺上薄棉的夏用被褥的垫席时发出的微微声响,都要看个仔细,这一来,又仿佛猛然一惊似的,眨着眼环视一下净是吃剩的饭菜和未经收拾的凌乱肮脏的坐垫的客厅。仅在放置父亲书架的部分墙壁处,四角边显示出一些深色。紧靠在这一侧,依然挂着过时的日历。
从七月十六日起就从未往前揭过一张。好一会,李艾紫在邻室细声说;“姐姐,床铺好了。
“那么,辛苦你了。
张娜拉再次安详地应了一声。刚想要抱着李贞世站起身来,可头上又感到一阵晕眩,不少鼻血流落到李贞世胸前的衣领上。这是九月二十五日的下午。隐隐透光的云母色雨云,紧腾腾阴沉沉布满天空。
这个岛屿湾的海,直连到本牧的洋面上,可怖的草绿色微波喧腾起伏。昨天的风刚刚平息,气温随即回升到夏天一样的酷热,横滨的街市上,患着疫病疲愆不堪的劳动者,在潇潇细雨之中,显得精疲力尽,不住喘气。
李古化用靴尖咚咚地敲击着甲板,低头凝视,把双手插进腰带里,喃喃自语似的向张娜拉叨唠那带给张世华的口信。张娜拉看来象是在侧耳细听,可实际上却不十分在意。这时,她正以批评家似的心情,犀利地注视着就在自己眼前被不少送行者簇拥着忙于应接的徐海风法学博士那眼角低垂的面相,还有他夫人瘦削肩膀描出的微细表情。
在相当宽阔的上层甲板上,徐海风家属和送行人象赶庙会似的熙来攘往。原是前来送别张娜拉的胖妞女士,先一刻已挤到徐海风夫人侧边,以样样管的好大婶似的姿态,把大约送行者中的半数招引过来,周旋应酬,全不象要向张娜拉那边看望的模样。
张娜拉姨母在与张娜拉相隔五、六米处,让小使女背着小白痴,自己象是要掉落似的拎着为张娜拉代管的手提皮箱和绸布方包,瞧着一大群华冠丽眼的徐海风家属和送行人,惊奇得发愣。张娜拉的乳母,仿佛认为不论大小船总是船似的,总是不放心,脸色发了青,伫立在交谊室入口的门背后,一边用叠成方形的布巾不时去掩抑通红的眼角,偷觑似的远望着张娜拉。其余人都老老实实聚集在一起,恰如为徐海风家的威风所慑伏,缩到了犄角边。
张娜拉早就听胖妞女士说起,这回有徐海风夫妇同船,到船上要给她介绍。且说这徐海风氏,是个虽则在法界上颇有名声,然而相比之下,在其他方面却又毫无特色的政客,其人之名无宁说是由于其夫人的种种传闻才鲜明地印在世人的记忆之中。
在那感受力十分敏锐,尤其对在某种意义上势将成为自己敌手的人密切注意的张娜拉的心中,这位夫人的面形竟已成为她长期琢磨的课题了。
在张娜拉脑中描出的这位夫人的画像,是一个逞强、纵情、野心勃勃,然而锋芒太嚣,轻视男人、动辄擅作威作福,可离开了男人也便一事无成,所谓内荏色厉的这么一种人,这一回,张娜拉对着那背转身子的徐海风夫人的侧形,只须一瞥,就象在辞典里找到了出处似的,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想象,这时,张娜拉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笑。
“总觉得话儿的头绪太多……请先转达这么一些吧。”
张娜拉忽然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单捕捉到李古化所说的这句话。而且,虽则把方才出于李古化之口要她转达的话漏听了不少,可她仍然不露声色,以安详的神态窥视着李古化说:
“真是的……这些想请你随后细细地写封信去。搞错了,可就糟了。”
李古化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他仿佛想到:“搞错了可就糟了”是不时从张娜拉口中听到的充满爱娇的儿语似的口头禅之一。就这样,他说:
“唉,搞错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信倒是写了的,就放在你铺位的枕头下,进房后,请收藏在别处吧。另外,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样。”然后,他又说:
“请千万别忘了看一看枕头下边。"这时,听得由码头边直到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徐海风法学博士万岁’的大声欢呼。张娜拉和李古化由于话头中断,彼!此都面露:不悦之色,他俩由扶手处向下探望。就在眼前,这时凡在稍稍有人密集之处,总能发现几个称为“轰响手”的舞剑师和击剑师一类身材魁梧的大汉,上身套一件五彩花纹的黑大褂,下系一条带白色松鱼纹的围裙,用朴木屐踏响那码头地板,凑着重要时刻大声呼喊。应着这些喊声,还没登上甲板的保镖型政客和某私立政治学校的学生们都反复齐呼万岁。
甲板上的外国乘客,象瞧稀罕事儿一样赶忙挤到张娜拉凭倚的扶手处,这样,张娜拉随即催促李古化退身到扶手弯曲处的拐角上。
徐海风夫妇面带微笑,走出交谊室,前来招呼。张娜拉一见这,仍然紧靠在李古化侧边,妩媚地抬起左手,拢一拢鬓边的散发,一面微微头向左侧,凝视着徐海风的眼睛。徐海风单注意着码头方向,快步走回扶手边,可这时忽然为某种无形的力使劲吸引似的,回过头朝着张娜拉那边看。
‘徐海风夫人也不由得顺着丈夫注目的方向看。直等到连由川那双威势不足的眼睛里也有锐利的目光一现一隐再现再隐之后,张娜拉方始迎着徐海风夫人的眼光看去。
前额不甚宽广、下巴略显拘谨的夫人的脸上,充满轻蔑猜疑之色,向着张娜拉。张娜拉则仿佛有感于竟能亲眼得见这个一直闻名仰慕的人物,以恭敬共亲切相问的表情对此作出反应。但随即,竟又坦然地当着夫人的面,动足又或之眼去注视她丈夫的侧影。
在这样的人群混杂之问,意识到徐海风的眼殊不时转向自己,她没有忘记去显示那惊吓人眼似的妖艳身段和娇慵无力的表情,她只用三言两语和人们告别。姨父和姨母两人,象是把棺木平安送进墓穴的人佚那样,敷衍了几句,随即将代管的物件交给张娜拉,恰如掸掉了手上的尘埃,冷冷淡淡,最先步下舷梯。
张娜拉一瞥眼,目送姨母的背影,倒有些吃惊。直到如今并看不出与母亲有何相似之处的姨母,一旦借穿她姐姐(即张娜拉母亲)包括腰带在内的衣饰,只一看,竟意外地和那姐姐一模一样。张娜拉无端地产生了厌恶之感。而且,在如此紧张的场合,对这样的区区小事也会计较,连自己也莫名其所以然。
刚想到这一些,接着就有亲属人等五、六个一批,嘀嘀咕咕,借故挑剔,投以又似哀怜又似嫉妒的眼色,象幻像一样由张娜拉的眼睛和记忆之中一个人消失。
四、五个老同学,有的梳着少妇的丸髻,有的理成教师一样质朴的西发,如今也都以和张娜拉处境迥然不同的谈吐,淌出了全抛却过去对张娜拉立下的誓言的那种背信者的虚伪泪水,小心护着衣袖,生怕雨水淋湿,躲进伞下,消失在舷梯上。
最后是面色腼腆的乳母躬身来到了张娜拉身前。张娜拉终于感到有些为难,她回过头去看李古化,那李古化依然凭倚在扶手上,目光迷惘地向着五、六米前的远处凝神注视。
“义一君,船马上就要启航了。请搀着她……我乳母的手下船去。滑跌了可了不得哩。"听张娜拉这么一说,李古化这才醒悟过来。随后,又喃喃自语似的脱口而出:
“我也想坐上这条船去美国!”
“请你领她去码头吧。今后一定请你来。……义一君;那么就这样和你告别了,多谢,多谢!”
说着,张娜拉不由得对这个青年感到十分亲切,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李古化。李古化也再次对张娜拉凝神注视。
“不知道该怎样对你道谢。这里还要拜托你。务必请你照顾我的妹妹。那些人是无论如何也靠不住的……那么,再见了。”
“再见。”
李古化象鹦鹉学舌一般淡淡地说了这一声,随即放开扶手,把麦秸草帽合到眉眼处,陪着乳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