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那满带不可言喻的媚态的下巴,显出一道折纹,洁白的齿列如微笑的涟漪般在唇边隐现。
张世华不知道张娜拉这样的女性,为什么如此喜怒不定,心浮气躁,于是他脸上涨满了抑郁的表情,心里打好了腹稿,正想对她说些什么,可随即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默默然深深地叹息一声。
一看这,方才特意按捺下来的反抗心理,随即又象旋风一阵,涌上张娜拉的心头。她心里焦躁地想道:这样窝窝囊囊可不行,她想顺便给张世华一个钉子碰,这种企图一时间占了上风。可她的面部却仍然丝毫不动声色。
“张世华,请给我买些礼品。阿爱、阿贞且不谈,亲戚和李古化先生那儿,不送些礼去,面子上过不去。这些时,川太太的信,想来已寄到胖妞大婶那边了,这个岛屿必然在肆张扬哩。动身时,要他们帮了忙,离家后又叫他们****心。空着手不带些礼品回去,会叫人说闲话,那张世华也不过:这么个张世华哩。照我说,这就比死还要难受。请你去少‘买些新鲜的玩意儿。刚才那笔钱,可以买到不少东西哩。张世华象哄孩子似的,故意显出一付老实相。
“好吧,要买就买一些也好,可我那笔钱倒想让你带家派正用的哩。一般人大致都是到了横滨之后再备办礼那做,实际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手头没有钱,回到我看。有礼品电成,没有也无妨哩。”要是到了这个岛屿,钱儿倒没问题了。可是,那礼品…,若是在横滨再文,一眼就会叫人看穿的哟……你看,这是!”
“这东西,由李古化先生陪我去买的时候,也着实挑选了一番,可到船上一看,马上就讨厌。更何况一见那徐海嘉太的西服式样,我真不耐烦再去穿戴那些这个小岛买来的货色了。”
说话中间,张世华由柜子上取下那盒儿,朝里窥视。
“说真的,款式看来有些陈旧。可说起那料子,即使在这边,也算是上等货。
“所以我就讨厌哟!式样一过时,价钱再高,也叫人看着不顺眼。
好一会,她又说:
“可是,那笔钱你大约另有安排吧?
张世华赶忙辩解起来:
“不,不,这笔钱我原就打算给你派用场的……张娜拉象根本没听他的话。
“我真傻……净说些毫不体贴人情的话。怎么办呢……这样吧,无论如何,我决不想用你的这笔钱了。我是金难开,开了就不改的哩。”
她干干脆脆说出这番话。不用说,张世华是早已深知一说出口就决不含糊的张娜拉平素的性格的。这样,他似乎下定决心,唯有把这笔钱换成什物让她带回这个小岛才行。
当天晚上。事务长工作完毕,来到张娜拉房里。张娜拉仿佛有些不悦似的,不去好好招呼他。
“终于定下来了。十九日上午十时启航。
事务长高兴地说,但张娜拉却默不作答。男的面带惊讶之色盯着她看。
过一会,张娜拉才瞪着眼说了一句:
“混蛋!”
“什么?”事务长笑一笑,扬起声调问。
“我生平第一遭见到象你这样残忍的人。你看张世华是那幺可怜!你对他正不必那样无情……你真是个叫人害怕的人!
什么?
事务长又扬起声调高声说,一边走向床铺。
“不知道。”
张娜拉正想再发泄一下怒气,可一看他那皮肤粗糙、头脑简单、不带恶意的男子的脸,张娜拉觉得身体的某处摇晃起来。从故意抿紧的双唇边不由得透出了笑影。
一见这,事务长把苦脸和笑颜一起显示。
“真无聊!”
说着,他把椅子拉近电灯,伸出长大的腿子,豁地打开晚报。翻阅起来。
事务长一来到房里,那空间就越显得狭窄。张娜拉看着鞋口向上的皮靴的大尺寸,忍俊不置。张娜拉仿佛想用眼睛去抚摩它、蹭它,她仔细凝视那个大孩子似的暴君,从头顶直到脚尖。这时,仅不时听到那翻动报纸的嚓嚓之声,在装卸工作大致就绪的船舱中,夜更加宁静了。
就这样,张娜拉忽然想起了张世华。张世华一路到银行把支票兑成现金,趁店门没关时采购物件,夹在胁下,连晚饭也没颐上吃,就回转杰克逊大街上这个小岛人的旅店去。这时街上已经上灯,想来会遣上不少在寒冷的烟雾暮霭中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艰难的工人吧!
在小小的炉子里,冒着浓烟的煤炭缓缓燃烧,仅有光亮夺目的电灯以一道道光鞭明晃晃照亮着空荡荡的房屋里的寒伧相。在那灯火之下,张世华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上,瞅着炉火沉思。沉思了一会,他象是要消除那寂寥似的,环顾一下四周,再一次远望那炉内的火口。其间,在他那易于流泪的眼中,泪水一定在潸潸地留个不住吧!
事务长发出翻动报纸的声响。
张世华把手放在膝盖上,埋头于手中,在哭泣,在祈祷。张娜拉的眼睛离开胡志航,翻起眼珠,想侧耳倾听张世华的祈祷高,时断时续的苦闷的祈祷声,掺和着泪水,确实是……确实是清晰可闻。张娜拉蹙起眉头,集中注意,想把张世华对自己的想法看个分明,可这事总也没法想象。
事务长又发出翻动报纸的声响。
张娜拉突然象被淤水阻挡的树叶又开始流动那样,再度用心想象张世华的所作所为。可她那想象却逐渐移向张海祥的身边。叫人怜爱的张海祥如今张海祥怕是也未入睡吧!不论张世华还是张海祥,永远永远在熬夜,蹲在炉火将熄的炉子边……在更深夜静时,透骨的寒气悄悄地由地面传到脚尖上,一点点向上爬,可他却对此全不在意地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瓜。在所有人熟睡之时,在张世华的张娜拉也被事务长搂着安然入睡之时……她想象到这儿,有如沉湎于小说的读者,松了一口气,扑的一声合上书本似的,张娜拉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盯看一下事务长。张娜拉心中隐隐感到阅读小说时那样事不关已的Pathos。
你还不睡吗?
张娜拉用银铃般清脆的细小声音向胡志航问道。四周象辰讳高声般万籁俱寂。
“晤。”
事务长应了一声,仍在烧着雪茄烟继续看报,张娜拉吐就一再吭声了。
又过了好一会,事务长也叹了一口气。
唉,睡吧!”
说着,他离开椅子,钻到床上。张娜拉在事务长宽广的胸膛里像筑巢一般蜷起身子,微微颤动。
从张娜拉唇边噗哧噗哧漏出小孩似的沉酣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