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到达卡梅尔博士的办公室时，所有人已经都到了——从地区里其他医院来的三个心理学实习生，两个研究生——还有卡梅尔本人，他端坐在橡木桌子后面的王座上，吸着烟斗，注视着墙面，仿佛房间里空无一人般。作为当地临床心理学联合会的一员，他管理着神经心理学[1]的研讨会。其他的几个实习生向我微微点点头打招呼，而从他们眼角里溢出的信息似在分享着某种警报：“哦，不！我们要开始了！”
我坐了下来，取出了笔和笔记本，静静等着。卡梅尔从桌上的象牙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来，在手上宏伟地一扫燃着了它，边将火焰靠近了他的烟斗边将他过大的灰白的脑袋重新倾斜回去。他大而厚的嘴唇包裹着烟杆，像鱼呼吸那样有节奏地吸着，发出了很响的吧唧声，直到余烬发出明亮的红色光芒而烟从他嘴里翻滚而出。他宽大的鼻孔随着每次抽吸也像喇叭一样一张一合，一朵稠密的白色烟云在他脑袋上缓缓成型，在静止的空气中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停着，窗外的光穿过它时不由自主地闪烁不已。细小的灰尘在流光中浮动穿梭，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彼此徐徐打着旋，微妙的起起伏伏，在卡梅尔的脑袋上浓缩成复杂的图案，就像是包围着原子核的电子云团。
从云团正中间，卡梅尔的声音响了起来：“今天让我们从下丘脑的解剖开始。下丘脑位于大脑的底部，沿着侧轴可以分为三个区域。第一个是室周区域，它围绕着第三脑室；第二个区域是中间部分，包含了绝大多数的丘脑下体，包括室上核和室旁核、腹内侧核以及内侧背核；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区域是外侧区，内侧前脑束纤维从中穿过。”
我听了卡梅尔冗长的废话大概一分钟后才开始低头写字，他估计会以为我在记笔记，正好迎合了他的自负。但是他能想到我其实是在写我的日志吗？
做还是不做，这是个问题。是在高贵的精神里继续忍受“尊贵的卡梅尔”的神经解剖学这个灾难，或是反之拿起武器反抗这个自恋人格障碍者，了结掉他呢？帮帮我，拜托帮帮我吧。现在才2点10分——还有整整50分钟，这个研讨会慢慢把我逼疯的。自由联想能够拯救我，那样做对灵魂有好处，非常有净化力。自由联想，让我们开始吧。自由，叮叮当当，当当叮叮，下丘脑的视叶前束吸吮着沼泽污水，我们为什么要学这些垃圾东西呢？记熟神经回路图能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精神治疗师吗？厌倦在空气里厚厚的垂挂着，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和卡梅尔的大话搅拌在一起。哦，我的神经细胞将何去何从？哦，它们会在哪里呢？——它们起起落落，烟飘了进来又飘了出去，而他的多毛的鼻孔还在打着拍子张张合合。意识流，流动着，很干净，净化。我的同学们打着呵欠，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吸气吐气。我想因为我是，因为我是生化的，分子做的乐高玩具们碰撞、融化、裂开。噢，上帝啊，我的表还在2点10分！是时候来句漂亮的长句子了，一句复杂的句子，至少要有两三个逗号，也许甚至可以放个分号来小小调味下；无论怎么说，短句子一个接一个地接起来很无聊，虽然长句子必然无法说很多东西，至少能传达的内容微乎其微，因为无论读者和作者在读到句子最后时都肯定会忘记开头，不是吗？复杂的句子需要消耗更多的细胞，最好还是用分号彼此分开来为妙。哦，鱼嘴，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能看到我的神经细胞吗？他的语句不停继续下去，就像个噩梦。他真的相信我们对这个东西感兴趣吗？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要在他面前这些活生生的躯体，需要那些虚假的听众，需要神气活现表现的借口，只想听他自己的声音述说着他视作珍宝的知识。天啊！我的表显示着2点09分！不可能！难道我的眼睛欺骗我吗！
我再也忍不住了，举起了手。
“怎么了？”卡梅尔发声道。
我清了清喉咙：“我有个关于神经细胞的问题。”
“什么问题？”他看上去有点生气，对于话题偏离了他擅长描绘的下丘脑肖像感到不高兴。
“动作电位穿过神经轴突，是不是很像电流穿过电线回路那样？”
“动作电位是一种电化学的神经冲动，然而电线中的电流是纯粹电气的——虽然两方有一些相似处。”
“喔，我想我正是对这个感到迷惑：我们都知道当电流流过电线时会在电线周围产生电磁场。那么，当一个神经细胞冲过时是不是也会在轴突周围产生电磁场呢？”
“是的，事实上一些研究已经测出了这些磁场的确切强度。”他似乎对答案很满意。
我在手指间转着笔：“那就很有意思了，因为在电线周围的磁场会在附近的电线里改变或者生成电流，那是不是意味着每个单个神经细胞都能够影响其他附近的动作电位呢？不仅仅是突触，还有通过磁场力的变化。而且那是不是将解明为何大脑功能会远超我们现在所有知识这个问题又提升了一个难度呢？特别在我们的理论现在着重强调突触传导这个情况下。”
卡梅尔的烟斗猛地向下坠去，成了个无力的直角。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向桌子倾过身靠近我，微微眯着眼睛，就像是试着将我纳入更清晰的焦距一样：“我想围绕着轴突的磁场是可能会影响其他轴突的活动，但是大脑中信息交流的最基本方法还是通过突触……现在，我说到了是，丘脑下体是从运动系统里进行杂乱的互相联通及信息收集的，也从嗅觉、味觉、视觉及其他躯体感觉系统……”
神经心理学，被很多心理学打上了还原论[2]的标签。在一团肌肉、骨头、肉，以及神经组织组成的我们称之为“身体”的东西里，“精神”和“自我”存在于其中何处？灵魂存于哪里？或者说它真的存在吗？我想起了乔恩，然后笑了。他是对的。埃克尔斯爵士——诺贝尔奖得主，他确切地相信灵魂居于大脑皮层的特定区域里。而在3世纪之前，笛卡尔[3]便阐述人类为一种“动物机械”，灵魂与物理肌体通过大脑松果体相连接。他这一论点为之后的心理学还原论者种下了种子，但他不得不小心地去阐释灵魂里的构成，否则他那些宗教的同僚们可是会把他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当他声称灵魂位于机械论[4]的机械里时，他的生物学同事都认为他疯掉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下灵魂的概念则被绝大多数科学团体公然攻击和嘲讽。有时候甚至科学家们都不怎么科学，他们害怕打开思路，但是在私下里那些前卫的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电脑奇才的聚会中，类似于灵魂和精神的话题总是会引起一片冷静的讨论，其中有些勇敢的灵魂们甚至走到光天化日之下说明他们的观点。
一堆白大褂中的一个黑羊，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又骗过谁呢？比起理智的醒悟过来我对科学更加不满点，我基本上是持反对态度，被内心不同寻常的渴望驱使着静默地反抗着权威。我讨厌被告诉怎么做，特别是我的导师们指挥的那样。可是又一次的，我越是对我是一个反叛者，是个保持自我的人，是个成功成为边缘人物的家伙感到欣喜——我也越同时对之极度恐惧。听上去有点点悖论，对吧？但悖论往往会指引出一条通向人类本性中重要部分的路径。
“下丘脑将纤维传送到丘脑、皮质和运动系统，最明显的神经束便是前脑内侧束，它连接着海马体、隔膜及下丘脑，还把一个输出系统分割成乳头丘脑束和乳头被盖束。”
这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进来。”卡梅尔大声说道。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双焦镜的老女人把头伸进来房间里来，她是诸多秘书中的一个。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她被岁月刻过的脸很强硬，应该是长年累月忍受这个教授慢慢磨砺出来的吧。她的眼睛看上去疲惫而挫败，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卡梅尔博士，巴德金博士正等着见你。”
“哦，好的，不好意思，”卡梅尔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刚离开房间，我们所有人就都嗡嗡地混乱起来，虽然我们还彼此不太了解，但是我们都觉得被心理学实习生这个共同点联系在了一起。那两个当地大学来的研究生也被允许出席研讨会，他们听着很专心，没有出声打断。同样身为一堆住院医师中间的医学学生，他们很明白和我们这些心理学实习生保持一致的价值。
“你相信吗？”
“我真希望我有胆量走出去。”
“他干嘛不直接教我们大脑损伤造成的精神病症，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这些东西上？”
“是啊，那个有用多了。”
“我们也许应该和联合会主管们谈谈。”
“他们能干什么？告诉卡梅尔该在这个课程里教什么吗？告诉他不要讲什么？我们连他们会不会听我们说话都不知道。”
“是啊，他们近来确实对我们不太满意。”
“什么意思？”
“我听说他们觉得我们之间不够亲密，去年的实习生都成了好朋友，他们一起吃饭，彼此拜访，有很多的社交。联合会希望我们也那样子。”
“噢，都是胡说八道！”我说道，“首先，我们之间交不交往关他们什么事，还有，我们的交情很好。我们都一起去吃饭，上个月还是我们组织的联合会的派对。你知道问题在哪里，不是吗？他们才是不和睦的人，他们花了好多年才成立了这个联合会，他们之间还一直在背地里彼此说坏话中伤对方。到现在他们还没能解决这些冲突，所以才会把把矛头指向我们。”
“嗯，我同意，我觉得我们很和睦。其实我还带了相机想拍张集体照，可以投稿给新一期的联合会通讯稿。”
“等等，”我说，“拍张这样的。”
我跳进卡梅尔的椅子，把脚搁在桌子上，然后把他的烟斗放到嘴边装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的思想者版本。“拿这个去投通讯稿吧！”
每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幕爆发的下一秒，门开了，卡梅尔走了进来。我迅速地把脚从桌子上收回来重新放到地板上，极度恐惧的撕裂感瞬间传遍我全身。卡梅尔停了一下看向我，然后看到了我手上的烟斗，接着再次注视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刹那间就像是倒退了数十载，我又回到了还是个顽皮小男孩时候，被抓住必须在无上的权力、全能的父面前忏悔的时候——可是心理上太稚嫩了，感觉又太过害羞，最后没有成功实行。为了脱离这绝望的深渊，我努力想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处理方法。
“这个烟斗，嗯，很漂亮，我祖父以前也有个差不多的。”
“是吗？”卡梅尔说着站到了桌子前，等着我从他的王座下退下。我从他的座位上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一路上注意到其他的实习生都抿着嘴努力不笑出来。卡梅尔回到了他在桌子后面的位置上，简单的检查了下烟斗，发现没什么损坏后就带着自我满足的意味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它。他开始说话，每说一个词就有一股小小的烟从他嘴里冒出来：“我刚才说到，下丘脑里有着被称为‘餍足中枢’的部分，位于腹内侧核区域。”
我努力不去看他，也不去看其他人。坏小孩，一个十足的坏小孩。对于一个一直以来是个好小孩，总是表现良好、成绩也出色的小孩而言是多么羞耻啊。我陷入了服从还是反抗权威的矛盾之中。
我想起了曾经在晚餐桌上我和父亲的一次争吵，那时我只有15岁，脑子里充满了科学课上学来的新的物理知识，一心想要通过描述重力法则来炫耀自己，解释一个物体在落到地面前是怎么不停加速的。我父亲一边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一边却不同意我的说法，他坚持物体一定会在某个点达到恒定速度，它不可能永远越来越快。我的父亲在高中就辍学了，他对机修很在行，但是对牛顿定律确实全然不解。我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也坚称我是错的。最后，对他独裁者般的倔强感到灰心，但同时又不想彻底去挑战他笨拙的争执，我要求离开了桌子。
和我的朋友凯文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我把整个晚餐争论的事情向他详细描绘了遍，跟他抱怨我父亲有多蠢。忽然我感到身后有人站着，就在屏风后面偷听着。我慌了，但是当我回头时又没有人。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就在我飞快扫着电视台看看有没有《星际迷航》的重播时，我注意到书架上匹配好的百科全书系列里的一卷，是“G”。我把它抽了出来，找到了地心引力的那章浏览起来。我被书页上四分之三部分的章节吸引住了，那里页边的留白上有个模糊的油腻腻的手指印。“理论证明下落的物体在到达地核的中心前会不停地加速。然而，由于空气摩擦产生的阻力作用，速度会达到一个最大值，也就是常说的末速。”
我的父亲是正确的，但是他再也没提过那场争论的事情。
我常常想到百科全书上的那个手指印——每每想及，我都觉得难过。
[1]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研究心理学问题的学科。
[2]主张把高级运动形式还原为低级运动形式的一种哲学观点。它认为现实生活中的每一种现象都可看成是更低级、更基本的现象的集合体或组成物，因而可以用低级运动形式的规律代替高级运动形式的规律。
[3]勒内·笛卡尔（ReneDescartes，1596～1650年），著名的法国哲学家、科学家和数学家。
[4]机械论是指一种在近代科学发展中有着高度影响的自然哲学，在它最早和最简单的阶段，这个理论使自然类似于一台机器——甚至基本上就是一部像齿轮或滑轮一样的装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