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009600000100

第100章

大清朝光绪二十六年,是公元一九00年。

农历八月初七的早晨,德国军队在县知事季桂玢的引领下,趁着弥漫的大雾,包围了高密东北乡最西南边的沙窝村。这一天,我母亲刚满六个月,她的乳名叫璇儿。

外祖父鲁五乱,是个精通武术、走起路来轻悄悄的年轻人。他凌晨起来,在雾蒙蒙的院

子里,练了一通拳脚,便挑起那两只在当时很是宝贵的洋铁皮水桶,去村子南头那眼甜水井担水。尽管浓雾尚未散尽,但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活动。外祖父听到,从杜解元家的打谷场那儿,传来了练武的声音。杜解元是个武举,身长面白,美髯飘飘,一表人才,却娶了个丑陋的黑脸麻子女人。传说杜解元中举后,曾经有休妻的念头,但夜间梦到一只羽毛斑斓的大鸟,将一只翅膀覆盖在自己身上,醒来发现,黑麻子女人的一条胳膊压在自己胸口。杜解元心中明白这是神的启示,于是便打消了休妻的念头。传说杜解元武功超群,能挑着满满两桶水,站在马背上,打马飞驰,水不外溅。

外祖父到了甜水井边,突然嗅到井里溢上来一股清香。都说这口井直通东海,无论多旱的年头也没干过,井里常有金色的大鱼出现。井水奇甜,全村人都喝这井里的水。人们爱护这水井,就像爱护眼睛一样。外祖父一探头,看到井里盛开着一朵像玛瑙雕琢而成的白莲花。他心中惊异,慌忙退后,生怕打扰了这神奇美丽的花朵。他挑着空桶往回走,碰上了杜解元家前来挑水的长工杜梨。杜梨睡眼惺松,打着长长的哈欠,说:“五乱,起这么早!”

外祖父拦住杜梨,说:“别去了。”

“怎么啦?”

“井里有白莲。”

“甭说有白莲,有红莲我也得挑水,要不掌柜的不让。”

杜梨担着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往井边走。

外祖父赶上去,说:“真的有白莲。”

“五乱,大清早的,中了什么邪?”

“我亲眼见到,比碗口还大。”

“比锅盖还大我也得挑水是不?”

杜梨走到井边,往井里一探头,回头望着外祖父,骂道:“有你娘的――”

杜梨一语未了,就歪倒在井台上。外祖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看到血从杜梨的胸脯上涌出来。一群带着方顶帽子、个头高高、双腿细长的德国兵,正从吊桥那边拥过来。打头的是一个小辫盘在脖子上的中国人,他手里举着一把手枪。

德国鬼子!

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破坏了高密东北乡的风水。为此,上官斗和司马大牙与他们进行过屎尿战。战斗以高密东北乡人的惨败告终。上官斗赤脚走烧红的铁鏊时的凄惨叫声,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烧焦皮肉的味道,外祖父他们难以忘怀。人们从失败中明白:德国人并不是双腿不会打弯、没有膝盖的木偶,也不是沾了人粪尿就要呕吐至死的洁净鬼。沙窝村人与德国人有仇。有一个筑路工程师在沙窝集上摸了于宝他大姐的奶子,激起众怒,被沙窝村民打死。他们知道德国人不会罢休。大栏镇屎尿战时,沙窝村的红枪会曾去支援。外祖父是红枪队的伍长。杜解元是红枪队队长。他们习武练兵,铸枪造炮,修土围子挖壕沟,严阵以待。数月没动静,人们渐渐懈怠。但现在,他们既焦急等待、又生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德国兵爬上围墙,打开大门,放下吊桥,一拥而进。不相信井里有白莲花的杜梨成了那天被打死的第一人,随后被打死的沙窝村民,还有394人。

鲁五乱看到德国兵像一群大鹤冲了过来。他们手里的后膛快枪噼噼啪啪地喷吐着火焰,枪子儿嗖嗖地飞着。浓雾尚未散尽,德国人的身体再雾里时隐时现,不知道有多少个。外祖父大声喊叫着,向乡亲们报警。外祖父舍不得这对用四斗麦子换来的雪花铁皮水桶,挑着跑。水桶大幅度摆动,吱扭扭乱叫。德国人的枪弹把后边那只水桶打了一个洞眼。街上的人胡乱奔跑。陈瞎子拖着一根磨棍毛毛愣愣地撞到德国兵队中,大声问:“鬼子在哪儿,鬼子在哪儿?”

德国兵把枪口触到他后脑勺子上搂了火。他拖着磨棍倒在地上。

百姓们都关了门,抄起家什。

红枪队长杜解元来不及召集队伍,只能把十几个家丁和长工集合起来,用枣木杠子顶上大门。他的麻脸老婆也是会家子。她袒着怀,当浪着丝瓜奶子,提着一根铁棒槌,跟在杜解元身后跑来跑去。

外祖父跑回家,把大门插上。外婆抱着鲁璇儿在炕上发抖。外婆姚氏,是沙窝村最美丽的小媳妇。小脚一双,尖尖似笋,顶多三寸长。杜解元曾对鲁五乱说:“我堂堂武举,却娶了个大脚麻婆;你小子憨汉一个,却夜夜伴着三寸金莲美娇娘。姚氏因为脚小,行动不便,整日待在家里,不见阳光,脸如粉团一样白。

“璇她爹……”姚氏面色如土,心惊胆战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鲁五乱从锅底下抹了一把灰,抹在姚氏脸上。农家住房简陋,无法躲藏。鲁五乱,这条好汉,用宽带子束了腰,喝了一瓶酒,胆气升腾,从门后拖出白蜡杆红缨枪,跳到院子里,躲在大门后。

杜解元踩着木梯子爬上了自家平顶的大谷仓。在他的身后,两个长工拖着一门沉重的土炮,哼哧哼哧跟着爬上来。他看到,在雾没散尽的街道上,惊慌失措的百姓,像炸了群的羊,来回奔跑着。一队德国兵,秩序井然地跪着射击,百姓们一批批地被打倒在地。有的连动都不动一下就死去,有的却哭叫着在血泊中打滚。他看到,在雾气散尽的土围子上,转着圈都有身材高大的德国兵,还有一些前胸后背缀着白布、白布上写着“勇”字的满清旗兵。在南门那儿,一群德国鬼子,簇拥着两门闪闪发光的、用黑骡子拉着的大炮,嘎嘎吱吱地过了吊桥。村子被包围了。

长工们把土炮拖了上来,又跑下去拿药葫芦。粮仓顶上,雾已散尽,金色的阳光一片辉煌。解元夫人也爬上谷仓,老练地观察着形势。“平阶,”她称呼着丈夫的字,说,“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杜解元看看妻子,说:“你带着孩子到地窖里去吧,今日这事,反正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我写给皇上的折子,压在炕席下,我死之后,你去青州府找慕容大人,让他代奏。”夫人笑道:“平阶,痴种啊!”德国人又是一个排子枪,把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打死在杜解元家大门外的石阶上。院子里,狗狂叫不止。“装炮!”杜解元说。长工往炮口里倒药,用探条捣实,然后又把一些花生大的铁弹子装进去。“老爷,装几分药?”长工问。杜解元说:“九分!”

杜解元亲自调整炮位,让炮口对着那些在晨雾中还显得有些朦胧的德国兵。他从老婆手里接过香火,放在嘴边吹亮了,便点着了炮后的药捻儿。一股白烟,从药捻洞里钻出来。生铁炮沉默着,沉默着,像头威武的兽,然后便猛烈跳动一下,一道暗红色的火舌喷出炮口,射进敌群,像一把铁扫帚,扫倒了一片德国兵。大街上响起了洋人的惨叫。白色的硝烟在生铁炮口缭绕着。“装炮!”杜解元命令道。街上的雾被炮打散了,德国兵惶乱地躲进胡同里。街上留下几具尸首,还有几个捂着脸嚎叫的伤兵,血从他们的手指间流出来。长工们匆匆装炮。清醒过来的德国兵对着仓房射击。一颗枪子儿擦着杜解元的耳朵滑过去。他感到耳热,摸了一手血,慌忙卧倒。装药的长工肚子受了伤,用手捂着肚子,脸煞白,哭着:“老爷,老爷,俺家里可是五世单传,我死了,就给俺老孙家绝了后了。”“滚,别说你家绝后,今日个沙窝村家家都要绝后,”他血着脸说,“装炮。”夫人劝道:“下去吧,平阶。”他拖过沾血的药葫芦,道:“再给他一下子吧,总得够本呀。”夫人说:“打倒一大片,够了本了。”一颗枪子儿打在夫人脖子上,她挺了挺身子,便歪倒了,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完了,把凤凰打死了,杜解元想。夫人的黑麻脸抽搐着,细长的眼里,射出一缕凄凉的光。杜解元把葫芦里的药全部倒进冒烟的炮口。他身体低伏,躲避着打得低矮的护墙噼啪响的子弹;双手攥着通条,把药捣实。那个没受伤的长工把香火递给他,说:“老爷,点炮吧。”

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弹子打在街对面一堵墙上。墙上出现一片蜂窝状的弹洞,泥土唰唰地落到街上。

杜解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太阳,说:“皇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德国兵瞄着这个高大的人,一个排子枪,便把他打下谷仓去了。

这时,德国人的两门大炮,也对着杜解元家高大的瓦屋,先后开了火。德国人的大炮用的是铜壳炮弹,响声清脆、尖利、震人耳膜。炮弹打在房顶上,轰隆隆爆炸,破砖烂瓦和着弹片硝烟,四处飞溅。

德国人撞开了鲁五乱家的大门。先往里放了几枪,没有动静。五乱避在门后、镇静地等待着。一个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后膛枪,像大公鸡一样抻头探脑地进了门。他的裤子很瘦,鼓突着两个窝窝头似的大膝盖,上衣正中有两排闪光的铜扣子。五乱依然没动。德国兵扭回头,对着大门招手。他的蓝眼红鼻和从帽沿下露出来的白毛,都无比清楚地被五乱看到了。德国兵也看到了躲在门后,像黑铁塔一样的五乱,刚要开枪,但已经晚了。五乱一个箭步蹿出,人没到,红缨枪的铁矛头便把德国兵的肚子戳穿了。德国兵的上身趴在了红缨枪的白蜡杆上。五乱往外拔枪时,感到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后边钻进了自己的腰。他双手麻木,松开枪杆,困难地转过身,看到正面的两个德国兵,正用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膛。他张开双臂刚要往前冲,脑子深处啪哒一响,像什么东西被折断了一样,眼前便一片碧绿了。

德国兵放着枪冲进屋子,看到房梁上悬挂着一个雪白的女人身体。那两只只有一只指甲盖的尖脚,让德国兵惊愕不止。

第二天,母亲的大姑姑和大姑夫于大巴掌闻讯赶来,从面缸里把璇儿救了出来。她身上沾满面粉,已接近死亡的边缘。于鲁氏把她嘴里的面粉抠了出来,又拍打了半天,她才喑哑地哭出了声。

同类推荐
  • 爱已过界

    爱已过界

    五年前,她是他深爱的女人,一个在逆境中坚强不息的女人;他是她亲密的爱人,一个有着海一样深情的男人;他是他们珍重的朋友,一个为爱毅然背叛友谊的男人。五年后,她成了他的妻子,他成了她的丈夫;而他却成了他们最禁忌的朋友,二分之一的坚守能否成就爱情,早已过界的爱能否回归原位,痴情的等待是他的义无反顾,踟躇的徘徊是她的万般无奈,幸福的婚姻到底该如何维系,是真诚、是宽容、是坚守,还是经得起每一个平凡的流年……
  • 香格里拉的灵魂

    香格里拉的灵魂

    柴米,非知名大学毕业生,飘荡职场8年,从“南漂”寻梦小白领迅速蜕变为追名逐利的“兰村第五豺”,却又因为父亲的突然病逝断然放弃一切,决意不再纠结,回归本心,活出真实的自己。
  • 虚构的彷徨

    虚构的彷徨

    本书以日本筑磨书房1985年出版的《太宰治全集》为底本,收入《小丑之花》《狂言之神》《虚构之春》三部长篇小说,构成《虚构的彷徨》。并附《晚年》中的三部短篇《回忆》《叶》《玩具》。《小丑之花》发表于1935年5月的《日本浪漫派》。翌年,《狂言之神》经佐藤春夫先生的推荐,发表于美术杂志《东阳》的十月号,《虚构之春》经河上彻太郎先生的推荐,发表于《文学界》的七月号。此三篇,依花、神、春的顺序,构成了长篇三部曲《虚构的彷徨》。
  • 方舟

    方舟

    科幻是蕴藏着人类爱与希望的方舟,它使我们无畏于黑暗岁月,扬帆起航。当“我”迷失在星辰深处之时,她便是我唯一的光。“吾爱晨曦,谨以此文,献给你。”
  • 高家湖畔

    高家湖畔

    本书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总体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写的是高家湖畔的风土人情,另一部分则写的是银行经营管理中的故事。高家湖畔的风土人情,主要体现在《芦苇滩情事》《出走》《借种》这三篇前后相连的短篇小说里,写的是一个家族的祖辈和孙辈,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爱情观,以及他们不同的命运。书中其他的故事,都是以银行为背景的小说,写了基层支行苦心经营的各类业务,以及客户经理、银行高管工作中的发生的故事。
热门推荐
  • 他在前方等待

    他在前方等待

    祸不单行,本来就够伤心的了,还得应付那个死小子的冷嘲热讽!明明就是当初那个美丽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不可爱了?阴差阳错辗转反复,她终于知道曾经最爱的人也爱着她。
  • 梦境挣扎

    梦境挣扎

    佛曰:一切皆为虚幻。而若是连佛本身都是虚妄,那何为现实?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所处的现实是一场梦。身处其中,即便长生不朽,也不过是别人梦里短短的一瞬。当一个个恐怖的梦境缠绕着所有人,所有的喜怒哀乐在“他”看来不过是场无聊的游戏,生老病死也只是他制定的规则。在这个规则以内所有一切逃脱不了,迷失其中,所有人类认为自己便是现实。一梦醒来,一个普通的少年悚然发现这一切的虚幻,带着所有的疑惑,他唤不醒别人,却反被认为精神病。世人皆醉我独醒,面临着这个梦境规则的追杀,他四处躲藏,流浪漂泊。在人类看不到的角落为了正真的清醒而战。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假面骑士在漫威宇宙

    假面骑士在漫威宇宙

    当假面骑士来到了漫威宇宙会发生什么呢?跟随龙陵一起来看一个不一样的假面骑士不一样的漫威宇宙吧!!
  • 别抱怨来抱我

    别抱怨来抱我

    高中,青春,朋友,闺蜜,情义,快乐,难过,向上
  • 影视世界圆梦师

    影视世界圆梦师

    人生就像一张褪色的画卷,处处充满遗憾。我叫陈飞,行走在影视世界中,收集他们的心愿,弥补他们的遗憾,我是一名影视世界圆梦师。稍后可能出现的影视副本有《监狱风云2》《倩女幽魂》《蜘蛛侠》《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节选》等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凌云双龙传

    凌云双龙传

    唐朝灭亡以后,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割据,华夏大地进入了五代十国的时代,朝代更替频繁,政治腐败,社会黑暗,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后周时期,杨寒枫和周子牧两个少年,生于乱世之中,壮志豪情,侠肝义胆,风云江湖,儿女情长,终归于明主麾下,扫平宇内硝烟,及此大宋王朝建立,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功成名就之后,杨寒枫和周子牧婉拒了皇帝的盛意,退隐江湖……
  • 式灵录

    式灵录

    宁静的午后,屋外的天空被阴霾笼罩,淅淅沥沥的雨点洒在玻璃上。桌上放着的手机隐约震动了一下子,我拿起手机点开,莫名其妙,什么鬼!估计又是哪家诈骗公司搞的群发信息,删掉!诶?居然删不掉,而且还白屏了?!这老爷机真是,看我有朝一日不把你换了!愤愤地,我把它往桌上一丢,转身洗澡去了。这时,白色的屏幕上如打印机般地,闪烁着:往生极乐,凡式灵者,行巫鬼之事,抛人情杂念……
  • 一鹿有你,我很开心

    一鹿有你,我很开心

    你!你这个无耻的流氓!夺走了我的初吻,还!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