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腾飞
父亲是位铁骨铮铮刚正自强的硬派男人。但我对他只有敬仰而没有爱戴。当我真正理解父亲并下决心要好好珍惜父子亲情时，一切都太晚了……
了解父亲是从10岁那年开始的。那个盛夏的中午，父亲正在推磨磨玉米浆。一位青年农民扶着一位瞎老汉来到父亲跟前，双双扑通跪下。哭哭啼啼悲怆凄切地叙述起来，大意是：瞎老汉的儿子在办了结婚证将要结婚时，新娘被公社副书记指使人抢去做了儿媳，还抢走了他家中的几十只羊和一些家具。他请父亲去为他家伸张正义。
父亲慌忙扶起父子俩，拉着他们便走，并指着正高悬中天的太阳慷慨陈词：“您相信这是共产党的天下！龟儿子简直无法无天！格老子我周××不把您的儿媳妇要回来，我就誓不为人！”
瞎老汉的家离我家还有40公里崎岖山路，分属两个不同的县。父亲来到瞎老汉家后，对案件经过和当事双方的社会关系作了详细了解。然后找到那位公社党委副书记，严厉指出他犯了罪，限他三天之内将抢去的人、财送还给瞎老汉家，并赔礼道歉。可这位霸道的副书记根本没有把父亲看在眼里。父亲又找了公社的几位主要领导，请他们尽快公正解决此事。他们见父亲气度谈吐不凡，便答应尽快解决。
可正当此时，父亲被狗咬伤了腿。一位草药医生叮嘱父亲必须卧床静养，否则伤口的毒性扩散向全身，会有生命危险。一星期后，瞎老汉又来到了我家，告知公社一班人官官相护，无意为他而得罪一位副书记。
父亲为瞎老汉写好申诉状，拖着伤腿艰难地步行到瞎老汉所在县的县城。饿了，啃几口变馊的玉米饼；困了，夜宿街头。当时他的伤口正溃烂流脓，为不使被拜访的官员嫌恶，他咬牙挤去脓水，用食盐水冲洗臭味后，用一只衬衣袖捆住伤口又继续去打官司。当时受“文革”破坏的法制还没有恢复，状子递到县法院，公然数日无人受理。父亲又找到县委书记、县长，要求他们亲自过问立案审理。并声称如县里不办理，他再告上去恐怕给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此案很快进行了判决和处理，那位公社副书记被撤职，他的儿子被判刑。可此时父亲的伤腿自膝盖以下已深度溃烂，原伤口处烂得露出了白骨，因受感染细菌已抵达全身。方圆百里许多医生都认为无力治疗，最好的结果也要截肢。那位草药医生说，忍着那么重的伤病去为人伸冤，需要多么强烈的正义感和多么坚定的意志啊！他深为父亲的侠义精神所感动，经他数月悉心治疗，总算得以康复。但我家自此欠了一笔10年后才慢慢还清的债……
此后我从乡亲们那里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关于父亲的故事。父亲自小聪颖好胜，在众兄弟姐妹中，独受爷爷奶奶偏爱。全家省吃俭用，在解放初期供他念完了高小。毕业后，他又跟晚清秀才的堂曾祖父学了许多古文知识。靠了这些墨水，他17岁被特招进一家大企业从事文秘工作。20岁又当上了团委书记。就因爱憎过于强烈分明，侠气过甚，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大量精简干部时，他被排挤返土归乡了。可父亲不仅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反而更加疾恶如仇，更爱抗暴扶弱，而且将这种品性纵情挥洒了一生。
父亲一生做过了不少好事，但人缘并不好。这是因为他有着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爱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在家庭中，他的话简直就像天条，他给我们规定了太多的“要怎么”和“不准”，谁犯了就是一顿饱打。
父亲太崇尚强者，最不能容忍平凡与平庸，但他却改变不了做农民的命运，便将过重的强者梦压到了几个儿子身上。仅从对我们弟兄仨大气磅礴的命名上便不难体察他的心迹：“腾飞，云风、诫严”。另外还在我们的乳名中加上了南、北、东三字，他自含了一个西字，以表达愿作猛士守四方之志。为此，他不屑于对子女进行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关怀，他特别看重对我们进行独立与自强精神的培养。
我们在入小学之前，就要参加砍柴割草采猪菜的劳动。当我们割破手时，他教我们撒泡尿在伤口上，既消毒又止血，然后还得继续干活。上学后，遇到下雨天，不少家长会送斗笠蓑衣去接孩子，他则教我们把上衣脱下来包着书包挟在腋下跑步回家。我从记事时到15岁，一直患有哮喘病，他没有给我请过一次医生买过一次药。他甚至厌恶我那种病弱萎蘼的样子，经常恶语相斥。这使我对他的怨恨一层层加深，后来甚至超过了对他的敬仰之情。
从12岁开始，在星期天和寒暑假，他便要驱使我去来回40多公里之外的煤窑挑煤。这是我所经历的最繁重的体力劳动。40公里都是崎岖陡峭的山路，对于一位12岁又病弱的孩子来说，徒步一趟都是艰难的，别说再负荷几十斤重担了。为确保下午能返回，通常天不亮就得出发，去时需要一路疾奔。到达小煤窑时，如果挑煤的人很多，还得无奈焦急地等待很长时间。最糟糕时要到下午才能买上煤。此时已是腹内空空，返回时走不了几里地便精疲力竭了，肩上的担子会像山一样越来越沉。
有一次，从家出发时就觉得浑身无力、气促胸闷。负重返回时，恍惚觉得大限已经来临。走了一半时，便已气如游丝。又饥又渴又累，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我只好搁下担子，喝几口山泉水，在山地里刨了两个红薯慢慢嚼咽下去，感觉到体内恢复了一点点儿力，又继续挑着担子挣扎攀爬向前。夕阳西下时，比我大的伙伴都被自己那伟大慈爱的父亲接回去了，而我那冷酷残忍的父亲仍不见影子。我让人捎信给父亲，说我实在不行了，如果不来接我会死在路上。
后来听母亲说他确实去接过我，然而他在200米之外看到我时，却并不来接过我的担子。而是在一棵树后窥视着我。我揣测不出他的心情。但他给母亲说过，“他有耐心在那里等待求援，就还有力气往前走。”是的，当月亮也快堕入山脉的时候，当我伤心绝望的时候，我仍然挑着担子流着泪向前爬动了。直到双肩扛不动一个脑袋，双腿不由自主水样瘫软下去，一瘫血咯在我的手和衣服上。此时离家只有半里地了，看着代表家的几间房子，想着那里的奶奶和妈妈，我流着泪吐着血搁下担子向前一寸一寸地爬呀爬，想着死也要死在亲人的怀里。可就在这么艰难的时候，父亲也没有站出来把我背回去，而是悄悄转到了我身后去挑起担子。神奇的是我最终还是爬回了家。回到家，他只对我说了一句：“你已经像个男人了。记住，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只要有口气在，就要靠自己撑着。”当我后来知道内情时，我对他怀恨了10多年，认为天下没有比他更冷酷无情的父亲了。
15岁那年，我的病用一个小偏方治好了。便毅然决然踏上了外出自立之路，临别时他说过一句话：“当你绝望时，不要依赖任何人的帮助，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此后三年多，我拉过纤、做过砖瓦匠、当过搬运工。这期间自然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累，忍耐过不少屈辱，但与那次挑煤吐血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民间有句谚语：“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尽苦中苦的我有一天突然感到有一种道义，要做下里巴人的代言人。
18岁，我走进了军营，开始了向作家梦远征。在我走向独立走向自强的过程中，我开始报复自己的父亲。以击败他为最大乐趣！比如父亲批评我字写得太差，我反戈一击说：“有的人字写得好，却一文不值；我的字写得差，却可以挣稿费。”父亲那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与父道尊严被我一句话就彻底击毁了。但父亲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并没有反击。我得以更加放肆，进而尖刻犀利地剖析他人格的缺陷。但父亲没有回击，表现出一种大气宽容，真诚地告诫我他犯的错误希望我不要再犯，他身上的缺陷希望在我身上得到修正。
在父亲的宽容大气面前，我反而羞愧于自己的渺小与狭隘。在我也做了父亲的时候，我才知道以父亲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此时我才发现，我身上具备的一些优秀品质，正是父亲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秉传给我的。而父亲身上的大气强悍我仍学得不够。当我也做了父亲时，我发现所有父亲都希望孩子成龙成凤，但大都注重知识文化教育，而忽视品性与能力培养，长于言教而短于身教。而父亲恰恰相反，他以自身形象为典范，硬性向儿女灌注了一种精神。
当我悟到这一步时，立即深刻地作了自我检讨，真诚赞美父亲人性的光辉。痛悔自己过去对他的刻薄与片面。接到这封信时，一生强悍得横空出世的父亲突然放声大哭了。为了赎罪，我决心与父亲建立起一种浓烈的亲情。可我的决心尚未来得及实施时，父亲一笔勾销了他的晚年，在他56岁时便匆匆离去，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那是他刚过56岁生日的深秋的一天。父亲要将几大堆火烧土拌上人畜粪便，再捣细拌匀，为第二天种小麦做准备。其劳动量需要三个中等劳动力干一天，可父亲的脾气是，干一件事就不间断地将其干完，而且质量要高。
父亲还特别爱整洁，他干农活，总要把土地料理得十分整齐干净，而身上也一尘不染。这天拌火烧土粪，是件脏活。他一如过去卷起衣袖裤管，怕弄脏了鞋，便将鞋脱下放在了田埂上。因出汗太多，凉风袭来，又兼地下的寒气从脚底攻入，病魔便乘机潜入了体内。他终于在月亮下山时高标准于完农活，当天夜里倒下就没起来。
生病后，他料定第九天的午时，是他的大限。他的三个儿子都远隔数省，他便将我两个叔叔、两个过继给他的堂兄、母亲及妹妹招到床前。一一分工他们准备后事，但这一次大家都没听他的，而是立即请医生治疗，医生认为只是重感冒和伤寒症，服几付中药就会好。可四天后病情急转直下，引发出急性肝炎。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却坚决阻止亲友给我们弟兄仨发电报。除了体谅我们家与事业都在草创之中的艰辛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发自神髓强悍：即使是死亡，也不依赖别人，要尽可能自作安排。20年前，他对我说过：“人活一口气，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要靠自己撑着。”他是完全彻底地做到了这一点，在弥留之际连儿子都不想依赖，这几乎可以说是强悍到极致的英雄气概。
大家执意将他抬到了区医院，采取当地所能采取的一切治疗手段进行治疗。他为给亲友乡邻带来了麻烦而不安，在住院的四天时间里，他粒米未进，却常给医护人员和看望他的人谈古论今，讲神鬼志异侃名人轶事，病房里始终充满了笑声。在他病倒的第八天，当他硬撑着断断续续讲完…个笑话后，突然口鼻大量出血而无法控制，半小时后离开了人世。父亲去世后，他所有的壮举善举被乡亲们进一步渲染而传为奇人……
一年后，我终于从悲痛中走出来。远方那座坟茔，也成了我做人与为父的标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