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巴参军后不久,尼玛次仁他们的马帮就准备返回西康,接受新的任务。临走,他把边巴叫到仁青家,同他谈到深夜,反复交代以后要注意的事情,一再嘱咐他要好好听领导和同志们的话,尼玛次仁语重心长地说:
"我大字不认识一个,又没有固定的住处,马帮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办法给你写信,你写信我也收不到,不过以后我还要经常为解放军运送东西,我们一定能见面。那时候我希望你比现在懂事,比现在更有出息。"
就要和这位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搭救过自己的老人分别了,边巴心里十分难过。他满含着热泪对尼玛次仁说:
"大伯,您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教导,我要永远记在心窝窝里。大伯,您放心吧,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解放军,为我们穷人争口气。"
尼玛次仁鼓励他说:"大伯我相信你。十多年不见,你从苦水里熬了出来。你也算是命大,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灾啊!都闯过来了。今天当上了解放军,走上了正道。要是你阿爸和阿妈,还有达瓦爷爷能活到今天,也一定会很高兴。"他又从怀里拿出五块大洋,交给边巴:"十多年前,我这个腊都和你达瓦爷爷一样穷,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能留下的只有自己的脚印,除了一身的虱子,就只有一个破木碗。那天晚上我送你们过江,连碗糌粑也没有给你们,我看着达瓦爷爷一手拄着根木棍,一手牵着你,到村子里去要饭,心里比针扎还要难受。"
边巴说:"达瓦爷爷快去世的时候,还说到您,说大伯是一个好心人,救了我们两个人的命。他又说:我是见不到尼玛兄弟了。你还年轻,也许能见到他,要好好谢谢这救命的恩情。"
尼玛次仁感慨地说:"那个时候,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说什么救命不救命。现在世道变了,我们的日子开始好过了。"他把银元放到边巴手里,说:"这是大伯的一点儿心意,你把它拿着,以后在路上用。"
边巴把钱推过去:"大伯,您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可不要,现在我当了解放军,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非常好,这个钱您拿去花吧。"
尼玛次仁说:"你大伯可不是十几年前的穷汉子?。半年来,我们帮解放军运输,解放军给我们公平合理的脚价。你们看我这一身,这白布衬衣,这新藏袍,这双靴子,都是用解放军给的大洋买的。这几个月得的工钱比我当十几年腊都得到的工钱还要多。这次到这里来的脚价还没有给,回去又可以得几十块大洋。"
边巴说:"大伯,那就存起来吧。"
尼玛次仁说:"我一个人,无牵无挂,我饱了,全家人都饱了,我走了,全家人都搬了。存起来给谁花呀?"
次仁旺姆说:"大伯,现在日子好过了,您也该安个家,不能老是一个人呀!"
仁青说:"对!对!鸟飞天上,最后还要回到窝里,朋友,您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呀!"
"要个窝?"尼玛次仁哈哈大笑起来,在笑声中略带伤感,他说,"你们两口子真会开玩笑,我们当腊都的还能安家?你们没有听见我们腊都的悲歌吗?"说罢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没有窝的鸟儿呀!
你今晚歇在哪里?
没有家的奴隶呀,
你今天到何方去?
腊都的路啊,
不知哪天能走完?
腊都的苦啊,
不知何时才熬到头?
……
这悲歌,把大家都带到那苦难的岁月中去,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感到很沉重。边巴看着尼玛次仁大伯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痛苦的神情,安慰他说:
"大伯,这苦难的日子熬到头了。您不是说格桑花开了,吉祥的日子来到了,西藏人民就要过上自由幸福的新生活吗?"
仁青说:"是啊!现在不比过去,你跟金珠玛米才半年多,生活就完全变了样,往后的日子,就像上弦月一样,会越来越好,您是应该安个家。"
尼玛次仁苦笑一下说:"安个家也不容易啊,我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谁还会要我这个老头子?我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到老了的时候,看见金珠玛米到西藏,看到这些'新汉人'真心帮助我们藏民过好日子,我这个穷腊都有饭吃,有衣穿,也就心满意足了。更好的日子让边巴、娜真他们年轻人去过吧!"
从几天的接触中,次仁旺姆觉得尼玛次仁真是一个好心人,他又是边巴的恩人,所以她对尼玛次仁的事就格外关心,她说:
"这话看怎么讲,你说难,它也难;你说不难,那也好办。大伯,您要信得过我,要是不嫌我们这里的人穷,我给您找一个好不好?以后赶不了牲口,跑不动路,就到我们邦锦庄园来落脚吧!"
仁青高兴地说:"对!咱们做个邻居,有个事,也好照应。"
娜真说:"大伯,我们一定很好地伺候您。"
尼玛次仁赶了三十几年的牲口,跟了几个主人,他东闯西荡,生活极不安定。今天在江东,明天就到了江西;今天在村子里,明天就到了雪山上。从康定到拉萨这段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他还算命好,能活到今天,多少伙伴饿死、病死、累死在雪山草地;有的人摔死在万丈峡谷;有的人掉进滚滚江河。从康定到拉萨,一路上留下了多少腊都的尸骨啊!那个时候,过一天,算一天,谁还能想到安家?现在金珠玛米来了,日子开始好过了。他凭着几十年走南闯北的经验,预感到一个安定和幸福的日子就要来到。他想:我这年过半百的人,要不要找个老伴,安个家,等到老了,动不了时,也有人给我打碗酥油茶?死了以后,也有人为我添盏酥油灯?……想到这里,他觉得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考虑。他看得出来,仁青老两口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正关心他。可是这件事提得太突然,来不及进一步商量。他笑了笑说:
"旺姆,你们的好意我明白。可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他又把钱交给边巴说:"孩子,你把这钱收下。"
边巴说:"大伯,我真的不要。"
尼玛次仁是个爽快人,他说要给你什么,就是真心给你,不喜欢推来推去,他有点儿不高兴地说:
"你是嫌钱少,还是嫌大伯穷?"
"不!不是这个意思。"边巴赶紧解释。
仁青怕临走的时候让尼玛次仁大伯不高兴,就说:"又不是外人,大伯给你,就收下吧!"
边巴知道尼玛次仁大伯的这些钱得来不易,他自己又确实不需要,听小宋讲,他们每月还有两块大洋的津贴费。他正感到为难,次仁旺姆给他使了个眼色,说:
"孩子,你收下吧!以后你大伯会常到这里来,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哩!"
边巴开始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阿妈的意思,高兴地说:"我收下,我收下。"双手恭敬地把钱接了过来。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尼玛次仁他们的马帮,下午继续开荒。吃过晚饭,有的修理工具,有的到驻地附近的老乡家去谈心,有的照料部队的骡马,有的洗衣服、补衣服,也有去挖人参果的。唯有边巴一个人坐在帐篷里,拿出阿爸留下来的那把钢刀,在那里沉思。尼玛次仁大伯走了,这使他很难过,也引起了他对许多往事的回忆。
李刚走进去,边巴也没有发现。李刚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细心观察他的神情,关切地问: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边巴这才发现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李刚,赶紧站起来,问道:
"副队长,没有出去?"
李刚说:"走,我们去散散步,西藏高原秋天的景色有多美啊!"
边巴摇摇头,收起刀,开始摆弄他心爱的手枪。李刚考虑到今后主要让他做群众工作,而不是下连当战士,给他发了一支驳壳枪。边巴多少年来,做梦也在想着自己能有一支枪,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他暗下决心,要把枪法练得百发百中,好为阿爸阿妈报仇。所以每天劳动回来,他就请小宋教他拆卸、瞄准、射击。
李刚又说:"走吧!我教你打枪。"
"真的?"
"真的。"
边巴早听小宋说李副队长当过侦察员,枪法可好啦!可是他参军以来,成天忙于别的事,还没有见过他打枪,今天说要教自己打枪,自然很高兴,就跟了出去。
邦锦河两岸的草场宽阔平坦。夏天,漫山遍野盛开着鲜艳美丽的邦锦花,吐露着醉人的芳香。这里地处两江之间,著名的金沙江和澜沧江在其东西两面,从横断山脉的万山丛中,像两个长跑运动员互相竞赛似的,以一泻千里的气势,日夜奔流,灌溉着两岸的良田沃野,滋润着这里的森林和牧场。因此这里气候温和,降雨量大,无霜期长,宜农宜牧,物产丰富。风景也很有特色,既有世界屋脊的雄伟气势,又有江南水乡的迷人风光。但是连人身自由也没有的农奴们,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这秀丽的景色。不过边巴对这里的土地,对这个草坪还是深有感情的,因为雨后的草坪,有采摘不完的蘑菇;秋天,还可以在这里挖到人参果。益西家每天只给边巴一点儿豌豆糌粑,根本吃不饱,他只好靠捡野果、摘蘑菇、挖人参果充饥。
野鹿山在宿营地的斜对面,它连绵起伏,一直伸展到草坪中间,与金盔山相连。这山西面高、东面低,就像一只野鹿从金盔山下来,走到草坪,昂首远望,老百姓就叫它"野鹿山"。过去边巴经常和一些穷孩子们到这里来放羊,自己做弓箭,打野鸡、野兔吃,边巴的弓箭做得特别好,穷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就帮他们一人做一个。有钱人的孩子骑马射箭,打靶比武,喝酒吃肉,神气十足。他就领着一群穷孩子上山打野兔和野鸡烧着吃,在郊外"聚餐",也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