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给你东西?"仁增卡珠的眼里显出了一种惊喜交集而又迷惑不解的神情,盯着儿子。金珠玛米给仁青他们大洋、糌粑、茶叶和酥油这件事,她早已知道,这两天她断了粮,次仁旺姆让娜真给她送了一木盆糌粑,一小块茶叶,这都是金珠玛米送给仁青的。可是她想,仁青他们是老百姓,是被迫给藏军当乌拉的,自己的儿子是藏军,噶朵专门让他们去打汉兵,汉兵为什么不杀他们,反而还给东西?这真是她想象不到的新鲜事。
恩珠多吉一面解背包,一面说:
"阿妈,吉祥的日子来到了,新鲜的事情说不完,等我吃碗糌粑,慢慢讲给您听。"
听说当藏军的恩珠多吉回来了,左邻右舍的人都来了。
恩珠多吉绘声绘色地向阿妈和乡亲们讲述了色桑渡口的情况。他讲得那样详细,又那样生动有趣,使人感到他不像是被俘虏过的藏军,倒像是一个解放军战士。最后他说:"没有打几下,我们顶不住,都向金珠玛米投降了。起初我们都很害怕,心想这下子要被汉人杀掉,可是……"
"才巴不是说汉兵杀了很多藏民吗?"一个年轻人急不可耐地插进来问了一句。
恩珠多吉说:"全是造谣,如果汉兵杀那么多人,我能回来吗?金珠玛米不但没有杀我们,就连骂也没骂我们一句,还很尊重我们藏族的风俗习惯。那天有几个弟兄受噶朵的煽动,去阻挡汉兵过江,被金珠玛米打死。因为这些人先拿枪打了汉人,我们怕汉人生气,不管是当兵的,还是老百姓,没有-个人敢去管那些尸体。大家都担心被狗或乌鸦吃掉。再说江边天气热,过几天就会腐烂长虫子按照传统的说法,尸体腐烂长虫,会加深死者的罪孽。。可是刚打完仗,金珠玛米就把天葬场的人请来,把尸体送上山天葬了。还把我们叫去,让一个一个地认他们的东西,收拾好,托人带给各人的家。"
仁青感慨地说:"过去不要说和汉人打仗,就是打冤家死了人,有谁管?争着抢死人的东西,连衣服都给扒光,尸体只好让狗吃掉。就是有人管,也不能天葬、水葬,只能土葬,埋在地里面。还说凶杀死了的人,永远要在阴曹地府游荡,不能投生人世,更升不了天。"
恩珠多吉说:"这些事金珠玛米都清楚,为了让死者的亲友放心,他们花钱,专门请喇嘛念经超度。"
一个老阿妈说:"不是说汉人不让我们藏民信佛,还要烧寺院、杀喇嘛吗?怎么又请喇嘛念经?"
恩珠多吉说:"开始我们也不明白,后来金珠玛米告诉我们:他们自己不信教,他们这样做是尊重我们藏民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
大家纷纷议论:"这些汉人为什么这么好?"
"他们是些什么人?"
"怎么和过去听说的不一样?"
他们正说着,尼玛次仁来了。几个年轻人嚷着要请他讲故事。但仁青心里有事,说以后再讲,先要请客人吃饭,马上把他领到自己家去。
尼玛次仁性情开朗,走过的地方多,知道的事也多,他一面喝着茶,抓着糌粑,一面聊天,很快就同仁青他们熟悉起来,并向他们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但是今天仁青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这位尼玛次仁究竟是谁?是不是曾经帮助过边巴的那位好心人?
尼玛次仁兴高采烈地讲着近几个月来金珠玛米到西康地区后的新鲜事情,关于他自己的情况,一句也没有讲。
尽管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但仁青仍然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道:
"卓波,您过去经常到西藏来吗?"
"经常来。从大渡河上的铁索桥指泸定县大渡河上的铁索桥。铁索桥以东,算"关内";以西是藏族地区,属于"关外"。这是一种习掼说法,泛指整个藏族地区。到日光城拉萨,到处都留有我的脚印。"
"您认识一个叫达瓦的老人吗?"
"你说的是哪个达瓦?"藏族没有姓,孩子生下后,一般请喇嘛或有身份的人取名。名字大多带有宗教色彩,或象征吉祥如意,所以同名的很多,光尼玛次仁认识的"达瓦"就不下几十个,有西藏人,有西康人;有男人,也有妇女。
仁青不敢直接说出就是在色桑渡口看守牢房的达瓦爷爷,因为放走"犯人"是犯死罪的事,要处死刑。虽然达瓦爷爷已经死了,还会牵连到尼玛次仁本人。现在藏军打败了,噶朵跑了,可是官家还在,领主还在,要是多岭庄园的老爷知道边巴还活着,一定会派人把他抓走,活活地剥了他的皮。仁青含糊其辞地说:
"一个从牧区来的穷老头子。"
"牧区来的?"尼玛次仁想了一会儿,反问他:"是不是在色桑渡口给藏军当佣人的那个老人?"尽管"达瓦"很多,但那个达瓦给他的印象最深。
仁青小声而又急切地说:"就是他,就是他。"
"当然认得,我们还是好朋友。"尼玛次仁无限惋惜地说,"听说他过了江不久就死了。"
一提起达瓦爷爷的死,他连糌粑也不想吃了。大家感到十分悲痛,刚才那种欢乐的气氛顿然消失。过了一会儿,尼玛次仁又说:
"跟他一起过江的,还有个小男孩,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仁青沉痛地说:"那个苦命的孩子还活着。"
尼玛次仁霍地站起来,抓住仁青的手说:"他在哪里,你快告诉我。"
仁青摇摇头说:"不知道。"
娜真在旁边听着听着,忍不住一阵心酸,几颗泪珠掉了下来。她怕让人看见,转过身,赶紧用袖筒悄悄地把眼泪擦干。可是这一切都没有逃出尼玛次仁的眼睛,他着急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在什么地方?"因为时间太长,他一时想不起那孩子的名字。
仁青和次仁旺姆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娜真扑在阿妈的怀里低声抽泣,小刀结含着泪气愤地说:
"边巴哥哥让他们当成……当成'鬼'赶走了。"
"什么?把他当成'鬼'?"尼玛次仁问,"什么时候?"
"就在前些日子。他们把他打得半死不活,然后赶出庄园了。"说着说着,小刀结也哭了起来。
尼玛次仁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多灾多难。他找'神鹰',盼'神鹰','神鹰'来了,他却走了,难道命里注定他一辈子要受罪吗?"他又问仁青:"他怎么还不回来?他会不会回来?"
仁青说:"要是这里有家,他怎么也得回来。可是他没有家,他在益西家当佣人。人家把他当成'鬼'赶出去,他能回来吗?回来又怎么办?"
小刀结天真地说:"回来就住在我们家吧,跟我一起放羊。"
次仁旺姆擦着眼泪说:"边巴是个刚强的汉子,他受得了苦,受不了气。这一去,不一定能回来。"
"大伯,您帮帮忙,把边巴哥哥找回来吧!"小刀结伸出两个大拇指,向尼玛次仁乞求。娜真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对,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尼玛次仁坚决地说。
"你们要把谁找回来?"李刚像进自己的帐篷一样,很熟悉地走进来。仁青和尼玛次仁见客人来了,正要站起身,李刚连忙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起来,自己又很随便地盘腿坐在仁青跟前,平措和小宋同小刀结坐在一起。
李刚问尼玛次仁:"您是不是尼玛次仁大伯?"
尼玛次仁点点头。
李刚接着说:"一路上你们辛苦了!我们早就给你们打好酥油茶,准备了晚饭,其他人都吃了,就找不见您。他们说,从铁索桥到日光城拉萨,到处都有您的朋友,不会让您饿着,我们也就没有等您。"
尼玛次仁说:"没有毛的狗最难看,没有朋友的人最孤单。我尼玛次仁虽然穷,可也有几个知心的朋友。"
"你们早就认识?"李刚问。
"不,是今天刚认识的新朋友。"
李刚高兴地说:"那我也和您交个朋友好吗?"
"好啊!好啊!"尼玛次仁说,"哈达不要太多,有一条洁白的就行;朋友不要太多,忠实可靠就好。能结识一个解放军朋友,是我最大的福气。"
李刚对仁青说:"大伯,有一个事,要请您帮帮忙。"
"什么事?我这个穷老头子能帮你们什么忙?"
"这件事,还非要您帮忙不行。"
"什么事?"
"找边巴!"
"啊?!"一家大大小小,连同尼玛次仁都感到奇怪和吃惊,李副队长怎么知道边巴,为什么要把他找回来?
次仁旺姆感到担心和害怕,她想:上次念咒经是骂共产党、解放军,这事是不是让汉人知道,追查到边巴的头上了?可怜的孩子,这一下又要倒霉了!她暗暗地说:这事可不能怪他,可不能怪他!
李刚对他们说:"边巴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解放军尊重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念经、跳神、送'鬼'等一切正常的宗教活动,我们都不干涉,都要尊重。但是像不久前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就不是一般的宗教活动,公开地咒骂共产党、解放军,破坏民族团结,分裂祖国统一,这样的行为我们是不赞成的,是反对的。"
"干那样的事可不好,过去西康也有人这么搞。"尼玛次仁说。
李刚继续说:"当然,这也不能怪滚却活佛和益西,他们对我们不了解,是噶厦政府里极少数坏人让他们搞的。"
"这次念咒经、送'鬼',是益西做主,活佛只管念经,不管外面的事。"次仁旺姆为活佛辩解。从李刚的口气,她听出汉人没有追查边巴的意思,也没有生活佛的气,这使她很高兴。
李刚说:"边巴是受迫害的。我们不能眼看着他遭受迫害,到处流浪,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娜真激动地说:"本布拉,你们要是能帮助把边巴找回来,那你们是他的大恩人,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
"我们刚才正说着边巴的事。"尼玛次仁又为难地说,"这么大个地方,到处是森林,到哪里去找?"
仁青说:"是啊,谁知道那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没有走远,就在前面的塞弄拉山。"李刚说。
"您怎么知道?"几个人同时惊奇地问。
"我们看见他了。"平措回答说。
简直是越讲越神奇,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李刚和平措。
"我们到这里的头一天,在塞弄拉山见到了边巴。"平措补充说。
仁青不相信地摇摇头,又看看李刚,好像在说:不会有这样的事吧?恐怕是弄错了人。
李刚点点头,肯定地说:"这是真的。"然后让平措把那天的情形详细地告诉他们。
那是在朝邦锦庄园走来的路上。走在最前面的李刚忽然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藏族青年,曲蜷着身子睡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旁边有一堆灰,好像刚刚烧过火,周围有一些血污,还有一些羽毛。他感到奇怪,便向队伍挥了挥手,命令他们停止前进,自己走向前去,温和地叫了声:
"老乡!老乡!"
这个藏族青年就是边巴。他被这叫声惊醒,猛地跳下石头,逃向森林,同时拔出腰刀,准备抵抗。李刚站在那里,用藏语向他高喊:
"老乡,不要害怕,我们是金珠玛米。"
听见喊声,边巴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在自己面前有一队汉兵,一个个都扛着枪,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抬腿又往森林里跑。李刚依然没有去追,更没有开枪,而是从挎包里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挥动着,朝前走了两步,爬上刚才边巴睡觉的那块大石头上高声喊:
"卓波!你不要跑,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队伍,是藏族人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