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临近年关的日子里,盛慧长渡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学校的先生们忙于开会写标语发传单,爷爷也不像早先似的专拿他的功课说事儿,慧长见有半日排戏唱歌儿,真正过了一把自在逍遥的“小天使”的瘾儿。
在那些日子里,马有义成为盛慧长最崇拜的聪明人物最贴心的忘年知交。他将他那《共产主义是天堂》的“练子嘴”教慧长背得滚瓜烂熟,又送慧长一副四片儿的小竹板儿,手把手教他打得翻花滴翠。后来每逢集日他便亲自领他走上街去,站在盛家德泰新药店外的高圪台上给过往游人表演,博得了一阵阵喝彩声。尤其当他说到“机器耕,机器种,机器马儿来送粪……电话安在枕头边,造个机器擦屁眼”那一段,游人中的叫好声夹杂着欢声笑语差不多把半条街筒子都抬起来了。马有义在全市宣传工作会上表扬了盛慧长。《共产主义是天堂》成为码头国民小学“小天使演剧队”的保留节目。
可是盛如荣却因那个节目气得够呛。那是在他孙儿第五次街头表演进行期间。那一天,盛如荣正在德泰新药店查账,有小伙计跑进后堂向他报告:掌柜的,快去看看吧,您的小孙子表演节目哩。啧啧,马书记亲自陪着他哩。
盛如荣便扔下手头的营生走出了店门。盛如荣站在店门口手摸他那光光溜溜的下巴看着他的小孙子。本来,他是不乐意孙子学演戏的,后来是程璐对他说“让孩子们学学演戏并无害处”,又说这是“革命的需要”,他才勉强同意了的。现在,他站在孙子的不远处,目光中满是怀疑和困顿。那时慧长正将竹板打得呱嗒呱嗒响,等待着有更多的游人聚拢过来,然后好将他的“练子嘴”更熟练地表演一番。经过几次街头表演的锻炼,慧长已经完全克服了面对观众的那种紧张心理,变得越来越从容越来越自信。他意气风发,他眉飞色舞,他相信只要自己的嘴一张,就能将满街筒子的人“镇”了,让他们疯狂让他们鼓噪让他们拍手让他们跺脚让他们噢噢欢叫。满怀自信的盛家小爷那时便朝爷爷斜眼歪嘴扮了个鬼脸儿,心说:您就瞧我的好儿吧。果然,盛慧长一开口,就得了个碰头彩。那一阵阵掌声笑声叫好声比之前几日更如火上浇油似热烈。他得意地偷眼看看爷爷,爷爷竟也笑得如狂如颠。
“……女人翻身最彻底,吃饱喝足谝闲嘴。东街来,西街去,早晚来个三换衣。每人养他五个汉,胜似则天武皇帝。家务之事再不做,生娃从此不用……”
那时,盛慧长满怀自矜一口气将“练子嘴”说到了这个地方。这段词儿是马书记今儿教他临时加上的。当即,满街响彻观众噢噢的欢叫声,夹杂着几个青皮后生、光棍汉鹦鹉学舌般对这些句子的反复吟哦、咀嚼,最后是好奇心驱使下的对盛家这位年方七八岁的小少爷的虚心请教,说什么:“你快说说,生娃不用那玩艺儿用甚?”几个女人听得乐不可支忘乎所以,一把揪住身边这个那个男人的耳朵,伸出另一只手来在他们光葫芦脑壳上摸摸弹弹,仿佛盛夏季节逛进西瓜市场,专注于对西瓜成色的鉴定。
盛慧长的耳朵那时也被人揪住了,揪着朝德泰新大堂拉。慧长一边惊慌地斜睨着他的爷爷,一边硬撑着原地不动,坚持将半个脸儿朝向观众,硬是把没有说完的“练子嘴”一口气说完了。
马有义忍无可忍地朝盛如荣喝道:“你……想干什么?”
盛如荣似乎愣怔了片刻,反问:“你……怎么可以教孩子说这么脏的话?”
慧长趁着爷爷说话的当儿,挣脱了爷爷的掌握,跳到了一边,躲到了马书记的身后。这时他听见马书记十分威严地质问爷爷:你敢说“共产主义是天堂”是脏话吗?
慧长看见爷爷一时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半晌,才像绕口令似的嘟囔道:“我不是说那话,我是说那话……”
马书记笑了,说:“你老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哪句话是脏话呀?”
慧长见爷爷软软绵绵的嘴巴嚅嚅半天,终究没说出哪句话是“脏话”来。
“这是艺术,你懂不懂?”马书记最后总结性地扔下一句话,走了。盛慧长再次为马书记的聪明才智所折服。他跟着马书记扬长而去。
不过,马书记并没有坚持让慧长将那“女人生娃”的词儿继续说下去,甚至也没有坚持将那凝聚了他辛勤汗水的节目再演下去。当时,慧长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马书记当时的心思是被另一件更大的事占据了。
那件事并非日寇即将展开的新一轮扫荡。对于久经战阵的“老革命”马有义来说,对待鬼子扫荡从来都是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件事是关于小姨璐璐的,是小姨要嫁三地委副书记傅鹏的消息。
虽然,程璐当时已按上级指示投入紧张的反扫荡准备中,但她还是抽出一天时间,跑了三地委一趟,将她的决定告知蔡碧涛部长,并和傅鹏副书记进行了一次深入交谈。交谈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那时,三地委刚刚得到上级配给的一部小汽车,程璐半推半就便让那小汽车将她送回了碛口。
程璐被三地委小汽车送回来的消息,以及她即将作傅鹏书记夫人的事当即在水旱码头碛口传开了。
马有义是在三地委的小汽车刚从临县城开出那阵,通过蔡碧涛的电话得知这一消息的。马有义在接过这个电话后,久久伫立、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失意。不过,在一瞬间的“失意”之后,他便叫来通讯员吩咐:赶快给程璐同志办公室的火炉里添些大炭,掏空风口让火烧得更旺,让程璐同志一回机关就能感受到阶级友爱和温暖。又说:赶快给程璐同志办公室添置两个暖瓶,灌满开水,让程璐同志随时都有热水饮用随时都可以把手脸脚丫洗得干干净净。又说:赶快告诉机关同志,程璐同志不久就是首长夫人了,大家见了都要敬礼。又说:鬼子扫荡期间由你负责程璐同志安全,有个闪失当心我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插上捻子点了你的天灯。又说:赶快去问问,前段没收程家那些财物是不是都退了。如果还没有都退,现在立即马上全部如数退还。
通讯员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程云鹤就是在那天回到碛口的。好长日子以来,碛口人都在猜测这位程氏当家人的去向,盛如蕙以泪洗面,程璐也因不知爹的去向而无法向上级交代。现在好了,程云鹤安然无恙返回故里,又逢女儿终身得定,程家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程璐没有让三地委的小汽车开到碛口。她于寨子坪村口下车,吩咐司机返城,自家步行着走进寨子坪。她在那里检查了几户人家的“空室清野”,忽听人讲她爹回来了,就连忙赶回程府。
程璐在院门外碰见了盛秀兰。盛秀兰说:“死女子!快,爹回来了!”程璐做个鬼脸道:“老爷子骂我了吧?嫂,你可得帮我美言美言。”盛秀兰说:“骂你是轻的。快,回去赔个情,认个错,我们大伙已给你说半天好话了。”
程璐进得程府,照直走上正面高圪台,又走进厦檐下正中间的那孔窑洞。父亲果然坐在炕沿上,母亲、姐姐、二哥程环以及叔父老两口都在。
程璐觑定父亲,煞有介事地行了一个庄重无比却又怪模怪样的长揖之礼,道:“老爷子您可回来了,想得我们好苦啊!”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只有程云鹤紧绷着脸,半晌,说:“是不好向你的上级邀功请赏,心里苦吧?”程璐道:“爹爹错怪女儿了。爹爹在上,女儿这厢认错了。”程云鹤冷笑,说:“啊呀,这一年里,你这是第几次认错了?”程璐道:“当您面算第二次,背您面是第二百四十八次。”程璐又说:“女儿这个第二百四十八次是这么算出来的:从今春您拒绝女儿进门那天到答应女儿进门,共计六十三天;您这一次出走一百八十五天。女儿可是没有一天不认错哩……”
程云鹤胖胖的脸颊上两条肉楞子跳跳的半晌不说话,再言语时,目光就变得绵绵和和的了。程云鹤道:“女儿啊,你可知你错在了哪里?”程璐说:“知道。女儿对上级政策领会有偏差……”程云鹤道:“女儿呀,我看你们党中央的经倒是好经,怕就怕下面一些歪嘴和尚把这经念歪了。念歪一次两次不打紧,怕就怕一次次总是念歪。你要革命爹由你,可你万万不要做那歪嘴和尚……”
街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程环出去开门,返回时跟着进来一群人。打头的是市委一个科长,大家担着背着一些东西。那科长一见程璐就咔嚓立正敬了一个严肃认真的礼,说:“报告首长,马书记派我把前段没收你家的黄货、白货、吃货(方言,即粮食)全部如数退给你家。”程璐笑了,说:“你出甚的洋相呀?谁是首长?”那科长看样子同程璐挺熟络,嘻嘻笑道:“您谦虚啊!都要做首长夫人了,还不是和首长一样的?马书记特地关照我们,往后见了您要敬礼……”程璐哭笑不得,说:“除过马大嘴,别人的礼就都免了吧!”
程璐回头对她爹她叔道:“前段商会召开商界同仁会,大家一致同意……”
程云鹤朝市里来人挥挥手说:“我们程家按商会议定的来,该捐的还要捐。”
程云鹏也说:“这是怎说的嘛!捐了就捐了,怎能给我们程家另来一套?快快拿回去,拿回去!”
程家人刚把市里的人送走,盛如荣和盛克俭也来了。盛如荣见了妹夫程云鹤也没说甚,转向程璐问:“这事是真的啊?”程璐苦笑道:“你们怎……怎就都知道了?”盛克俭说:“全碛口怕是都知道了。恭喜你啊!”盛如荣皱着眉头道:“璐璐,这么大的事,你怎事先不露一点口风?便是你爹不在,还有我们哩。怕是你娘也不清楚吧?”
程云鹤那时就盯了程璐说:“看起来,市里人刚才不是开玩笑啊!我的小姐,是哪位首长呀?马有义?”盛如蕙道:“不会吧?就马有义那样的……”盛克俭说:“马有义?他做梦吧!咱璐璐要嫁那人可是比马有义大多了……”盛克俭边说,边压低声儿问:“璐璐,我的好妹子,你真个同意?”
程璐未及答话,崔鸿志和程琛也来了,一进门,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程璐。
程璐看着众人,便将一根指头在众人脸上指指点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头一低,又一扬,说:“婚姻自主嘛,我非得事先对你们说?”
程璐说完这话,低了头再也不看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