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得很成功。由于有了盛家的带头,李子发当场也认捐一万套。剩下一万套虽还没有落实,但想必程家也不会没有表示。即使程家不会全部认捐,也会弄个八九十不离。剩下一点还愁解决不了!总之,这三万套棉军服根本无需强行“摊派”,就用自愿认捐的方式也可弄个“三脚不落底”(方言,即不在话下)。这结果真是程琛始料不及的。他打心眼里感激盛家,如果没有他们的带头,很难想象这事的结果会怎样。他也由衷感激马有义,如果没有他的出面,这事怕是很难办得这么顺溜。
程璐建议:所捐军服一律折合现金结算,然后动员全市城乡妇女纺花织布。布疋验收合格后送盛家染坊承染,请裁缝师傅统一剪裁,再由各家各户妇女按统一要求缝制。所有工钱一律按低于市场价一成的标准作结。这样,既办了事,又增加了家庭收入。这建议当即得到了马有义的支持,程琛自然也是连连点头。
会议临近结束时,市政府通讯员送来一份刚到的文件,正是要求层层动员,立即掀起响应“四大号召”群众运动新高潮的。市长程琛凑到马有义身边问:“要不要就此场合传达一下。”马有义摇摇头说:“先把军服捐款的事落实了再说。”程琛想想也是,若是现在就把这事提出来,有钱人难免产生一些顾虑,这军服捐款之事会不会出现麻搭就很难说了。程琛不得不佩服马有义的虑事周全了。
散会后,程琛和程璐相跟着走出会议室。程璐说:“哥,就咱家落后了,这怎行!”程琛说:“是啊,这不行!”程璐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要和他们作坚决的、不妥协的斗争!”程琛说:“妹,别着急,思想工作不能一蹴而就。”程璐说:“为部队捐越冬棉衣,这是以实际行动抗日哩。他们甚态度!明目张胆抵制嘛,这和汉奸卖国贼有何区别!”程琛说:“妹,别着急!我相信,他们也会觉悟的。”程璐说:“等他们觉悟啊?你就慢慢等吧!我可是要坚决斗争的。”程琛默然有顷,转换话题道:“马有义这人,这些年来提高不小啊!是一个好同志。”程璐亦点头道:“有些小毛病。不过,倒算一个忠心赤胆的布尔什维克。”程璐说着,笑了笑。程琛目视程璐道:“你笑得有些诡!你和他没有什么小秘密吧?”程璐道:“你这市长怎这么说话?我和你正讨论同落后反动势力的斗争方针呢。”
程璐的斗争方针没有用得上。他们回到家里时,程家的两个主事人程云鹤和程云鹏已得到了盛家捐出一万套军服并趁机取得了承染军用布疋业务的消息。本来,碛口眼下可是只程家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洗染坊,那笔生意是非他程家莫属的。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一场空!消息是盛如蕙从西湾带回来的,可靠。弟兄俩大眼瞅小眼,愣了半天神,叹了半天气,最后决定也学着盛家来,捐它一万套!程云鹤说:“咱程琛是市长,咱要落后了,他脸上过不去!”程云鹏道:“对着哩,对着哩。咱也得让璐璐光荣哩。”
只有程环和他婶白玉芹不吭气。
程环是气恨。在程家所有积攒的银钱里,至少有一半是他冒着吃官司的风险弄下的。先前老弟兄分家,已折损许多,后来又是一次次捐助革命,老弟兄俩一句话就定了,全不问他乐意不乐意。早知如此,他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白玉芹原以为儿子当了市长,自家从此再不用承担什么没有名堂的糟害(方言,摊派)了,至少不会比别人家多,没想到儿子这市长一当,她家竟是不能少承担一点,还得承担快点!白玉芹便把气撒到了儿子身上,说:“爹娘汗珠子流成河,不够败家子一脚蹬呀!”
骂了“败家子”半天,白玉芹颇有些不落忍,便将枪口一掉,转向了大门长子程珩,说:“环儿呀,你就认了吧。你家捐多捐少,全是你爹一口腔(方言,一人说了算),关起门来自家怨自家去。可我们这边哩,要不是你珩儿大哥早年拉扯着琛儿参加什么牺盟会闹什么革命,我们家琛儿早就是留洋博士大学教授,至少也是大商人了,那金钱就只会朝家跑,哪能像现在二十几的人了还只知挖家里的肉……”
白玉芹还想继续数落下去,却被盛秀兰接了腔。盛秀兰现在是丈夫忠实的维护者了。她说:“婶呀,看您说的。琛弟又不是三岁小孩,由人盘弄啊!就算那时他年轻,是上了他哥的当,现在他不年轻了吧?当市长的水平可不高呀,他要觉得听他哥话是吃了亏,快扔下革命别干不就得了!”
话说得不温不火,可白玉芹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了,便只好将枪口对准了丈夫:“你个窝囊废呀,怎生个儿子也是七成成呢!”
民国二十九年麦熟杏黄的时候,碛口最后完成了三万五千套棉军衣所需款项的捐献任务。三地委专门在碛口召开现场会推广经验。盛克俭被树为红色商人典型,《晋绥日报》漂亮的女记者苏翠芬专程赴碛进行了采访,后来以一篇题为《红色政权最忠诚的朋友》的通讯让盛氏家族这个大少爷一夜间身价百倍。
那些日子里,水旱码头碛口从市区到乡下,从清晨到深夜,到处都是纺车的嗡嗡声、布机的咔哒声,还有女人们咿咿呀呀哼唱小调的声音。
一更里来月儿圆,
姐妹们家中纺线线。
纺车吱吱响,
口中把歌唱。
支前日夜忙,
抗日最荣光。
二更里来月儿高,
姐妹们织布逞英豪。
梭子叮咔响,
口中把歌唱。
互帮又互学,
人人支前忙。
那些日子,程璐是全碛口最忙的一个人。她先是通过街道和各村的妇救会主任摸底,将任务落实到各家各户,其中生活困难的家户适当多分。接着是制定统一质量标准,从外地请来行家进行技术培训。没有设备的还得帮助定制。生产全面铺开后,又得时时关注质量,避免为了追求数量而出废品。自从新政权建立以来,程璐就在市内各主要街区和各村普及了民校,请部队上有文化的同志作教员,教妇女们读书识字,学习党的路线政策,唱革命歌曲,演文明戏。现在大家都忙于生产,过去那种“大集中”的民校形式不适应了,可程璐觉得民校还是不能不办,妇女们也打心眼里不想让停办,于是就试行“小集中”民校。来个学习生产两不误。这里头又有大量组织工作需做。在水旱码头碛口,新政权一建立,上级就提出“改造妓女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号召,这事自然也是程璐主抓的。可妓女们一没有土地,二没有作坊,三没有技术,让她们如何自食其力呢?一直令程璐为难。现在好了。纺花织布,是对她们再合适不过的事。程璐便和马有义、程琛商量决定,在众商家所捐军衣费中拨出一点给这些妓女购置纺车布机,让她们也加入到支前劳动的队伍中来。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当程璐将这些女人从桃花坞叫出来,分别送到附近村里让她们加入到那些“小集中”的妇女组合中时,几乎无一例外遭到拒绝。所有“良家妇女”都不愿与她们为伍。于是接下来,程璐便又一个组一个组做宣传教育,让“良家妇女”们认识到多数妓女都是生活所逼才不得不做那种事的,她们也是自家阶级姐妹。在这件事上,“洋学生”魏慧珠是立了功的。魏慧珠自那一回因为救马有义身负重伤,再未接客,她从盛家烟草行揽了些糊纸烟盒的营生做,算是先一步“自食其力”了。现在,当她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时,“良家妇女”们莫不为之动容,而“小北京”、“小南京”、“老法币”、“土货券”们经她一提示,也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起了自己的苦情。原来,她们每个人竟都是一出悲剧,只是人们不屑于去面对罢了。“良家妇女”们与那些女人们也姐妹相称起来。说真的,这些女人的经历对程璐来说,过去也是知之甚少的。现在听了,竟同样受到莫大的震撼和教育。然而当这些“姐妹”真正走进“良家妇女”的队伍时,新问题又出来了。她们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凑上去说些疯话。本来,水旱码头碛口的女人平日也是连荤夹素开惯玩笑的,可现在一听见男人们同这些女人说起这种话来,就反感,就大叫。而在那些女人中呢,也有个别惯弄风情的,一见男人就像神鬼附了身,眉毛眼睫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于是,又有许多思想教育的工作需要程璐去做。
程璐喜欢热烈而紧张的工作节奏。她不分昼夜地奔走在街区通乡村的道路上,奔走在这个点与那个点之间。她总是高昂着头颅,款款摆动着浑圆而结实的双臂、均称而修长的两腿,脚下如同装了上好的弹簧般连蹦带跳着。在黄河之滨,在乡间小道,在青山绿水间,她的身影轻灵如一个林中的小兽物。有时,她一边奔走,一边哼着少年时学来的《北伐军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她也弄不清楚,自家为甚总爱哼哼这老歌,特别是一个人独自走道时。
程璐是那种稍稍有点儿没心没肺的女子。其实,这段时期她是最不该这么笑逐颜开的。三地委组织部长蔡碧涛已经是第二次就她的终身大事同她谈话了。那是在前段,在三地委工作会议休息期间。蔡碧涛拉着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怎么样?小程同志,考虑成熟了吗?”蔡碧涛亲切地问。“考虑个甚呀?”程璐这是在装糊涂了。蔡碧涛明显地不高兴了,沉了脸看定程璐说:“程璐呀,工农出身的同志也许没有咱知识女性喜欢的那种浪漫,没有富家公子的脸蛋白净,脚上可能还粘着牛屎,但他们的心灵是美好的,他们的精神是伟大的……”“蔡部长,我不是……”“好啦,好啦,你再好好想想吧。别人想争还争不上呢。”
蔡碧涛显然没有听她解释的兴趣,站起来管自走出她的办公室。
当然,说程璐完全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是假的。在每天夜晚睡觉前醒来后,她还是不免想到这事,并且十分烦恼地叹着气。她不知道该怎办好。可是,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当她从炕上下地,走进热气腾腾的工作氛围中时,那烦恼便总是不翼而飞。于是她便时时警惕着不让自己从工作中脱身。
她也学会了纺花织布,并且很快可以做生手的教练了。
那一天,冯汝劢找到程璐说:“模范高小的筹建工作已基本结束,招生现在还早些。这一段闲着怪难受的,你把那纺花织布的技术也教教我。”程璐说:“好啊,将来干脆把你们那高小办成半工半读性质的,那意义……”程璐的话尚未说完,冯汝劢就从背后忘情地将她搂住叫道:“这可真是太好了。这念头近些日子一直在我心里打转转,我只是没有最后下决心。程璐啊,你说这世界上莫非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之说呀!”
程璐没说话,心中不免一动。她想:假如她对蔡碧涛说,自家同冯汝劢早已有情在先,或许就可摆脱那事了!其实,这主意冯汝劢早就给她出过。
市委和市政府召开的表彰会是在古历七月初一举行的。市委书记马有义关于“积极响应四大号召”的动员是在给模范们披红戴花后、表彰会进入高潮时进行的。“我们水旱码头碛口,是一个有着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地方,是一个有能力不断创造奇迹的地方。”马有义情绪热烈地说,“难道我们在这个响应四大号召的群众运动中,甘心落后吗?不,我们绝不落后,我们绝不装孬!我们要以比纺花织布更大的革命热情投入这场爱国运动。让那些汉奸卖国贼在这场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面前发抖吧!”
为了这个动员报告,马有义熬了两个通宵。他那贴身口袋里装着的小本本上抄满了从报纸上摘录来的气壮山河的话语。马有义喜欢这些话语。每当他读到这些话语,总觉浑身的热血汹涌如大海的波涛,心脏跳动如春雷激荡,每一根头发丝上都澎湃着革命的豪情。马有义习惯在自己的讲话中充分运用这些话语。他觉得不如此就无以表达自己满腔的热情。他聪明而悟性强,用得倒是不无精彩。
程璐被马有义的讲话深深感染了。她的周围站着数十名青年妇女、学生和年轻的男女农民、码头工人,大家也都被感染了。程璐情不自禁拍起巴掌来,会场霎时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中。
程琛的激动绝不亚于妹妹程璐。他想这革命斗争真是一个大熔炉呀!他惊异于马有义的进步。他为自己以往在与马有义的共事中,不时想及自家那丫头的事感到羞愧。他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搭档深感自豪。他是坐在台上的,也将自己的巴掌拍得生疼。
接下来,马有义宣布:为了卓有成效地将这项关乎抗日成败的群众运动开展起来,市委、市政府决定成立一个领导组,下设一个“四大号召促进会”。领导组成员有马有义、程琛、李子发、程璐等,促进会由红满天经理刘鑫负总责,成员包括武蛮锤(即蛮太岁)和白丑旦等十多人。
程琛愣住了。因为关于这个“促进会”成员名单,会前马有义同他商量时,他曾提出过异议。他不同意让刘鑫负总责,也不同意吸收蛮太岁和白丑旦等人参加。他说,据他了解,这几个人都不算正经人,甚至可说是些流氓无产者。让他们参加进来,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马有义现在却已“代表市委、市政府”正式宣布了,这有点难以让人接受了。程琛想:马有义这是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了。他站起来想纠正马有义的说法,想了想却又重新坐了下去。程琛看见:台下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了,人们的面色变得黑红青紫……
马有义并非因“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会议结束后,当市长程琛焦急万分地问及这事时,马有义却嘿嘿笑了,道:“你这说法是老调重弹了!早在晋西事变刚结束,蛮太岁刚被咱用在市政府那阵儿,就有人说这话了。可我敢说,讲这话的都是些书呆子。他们是狗屁不通呀!程琛你想过没有?上级指示再英明,马列主义再正确,没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二百五、甚至地痞无赖冲锋陷阵,你还就是没拿(方言,没办法)啊!越是革命任务艰巨,越是需要这样一些人为咱开道哩!这是一条马列主义的真理呀……”
马有义说到此,感觉自己口气冲了点,忙改用亲切随和的口吻道:“当然,我知道你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哥哥我比你经见得多罢了。兄弟,听哥的话没错。”
程琛一时找不到可说的话,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