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禹仍是日日留宿翠湖居，容郁习惯了每日做碧粳粥给他做夜宵，子时送去，忻禹堪堪批完奏折，见她娉婷，竟是几分欢喜，有日透了口风，说：“皇后新丧，六宫无主，容儿你觉得怎么样？”
容郁大惊，惶惶然跪倒，答道：“容儿生性喜静，自问并无统率后宫之能。”
忻禹笑一笑，抿一口粥道：“你倒大方。”又道：“奇了，怎么每次你做的都是桂香味呢，不怕朕觉得腻吗？”
容郁早有答案：“虽然每次都是桂香，可是配料各有不同，皇上仔细尝尝，倒有没有一次是重复的？”
忻禹笑道：“不错，昨儿是梨，今儿换成杏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加桂花呢，是否因为桂花的香格外浓郁些？”
容郁的心在腔子里险险一跳，随即答道：“臣妾那日随皇上去慈宁宫，皇上似是对桂花糕情有独钟，所以……”
忻禹摆手道：“朕和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了――难为你心细。”容郁嫣然一笑，却是没有接话，只软软靠过去，软玉温香，风光旖旎。
忻禹上了早朝，容郁闲极无聊，坐在无心亭里做针线，太阳渐渐上来，忽然知琴来报，说是慈宁宫遣人前来，请容妃过去。容郁手一动，针刺破手指，殷殷的血溅在雪白的织锦上，如桃花盛开，艳丽非常。知棋惋惜道：“可惜了好好一张帕子。”容郁怔道：“原是答应做给春燕姐的，春燕姐随皇后去了，你帮我去兰陵宫烧给她吧，尽了我的心，小小污损她不会介意的。”知棋领命去了。
太后遣来请容郁的是慈宁宫的女官唤作绛绡的，容郁试着问太后来召为的是什么事，绛绡推说不知。容郁心里一动，抹了腕上的清玉镯子塞过去，道：“太后祥和，论起来自然是不怕的，可是素来少得召见，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惊了慈驾却是不好，还请姐姐多多提点。”绛绡忙着推辞，到底没推过去，连声说“不敢”，又说：“娘娘把话都说尽了，还要奴婢说什么呢，总之太后很喜欢娘娘，召娘娘去自然是为着娘娘好。”
容郁心下稍安，却不知绛绡对每个妃子都是同一套话，连字句都没改过。
不多时来到慈宁宫。上次随忻禹来是在晚上，月色朦胧，看什么都不甚真切，这次却是天光正好，慈宁宫虽然不若兰陵宫大气华丽，却胜在精巧细致，一步一景，细微处尤见心思。
太后在正殿里候她，这次却是颇为客气，不等她下拜就上前扶了她起来，上下打量。容郁心中忐忑，道：“不知太后召见，有什么事容儿可以效劳。”说话间形容娇怯，如水莲不胜凉风。
太后凝视她的面孔，说道：“没什么事，只是找个人说说话――容儿你入宫，可有几年了？”
容郁算一算道：“说来五年有余了。”
“听说你在兰陵宫服侍过阿微。”
“是，皇后待下人颇为体谅。”
太后轻轻一笑，道：“容儿你心地好。阿微自幼长在王府，众星捧月似地养着，哪有什么体谅下人的心思，你就无须为她遮掩了。”
容郁面上微红：“太后明鉴。”
太后携她的手问：“可识字？都读过些什么书？”
容郁不敢再说谎，答道：“略微认得几个，读过诗经和唐诗三百。”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长日无聊，多读点书总是好的，随我去书房，挑几本喜欢的带回去罢。”
太后的书房在慈宁宫最西，一眼看过去，占地比正殿还大些，可是从正门进了，却也并不如何空阔，许是被书填满的缘故。太后书房的书很多，林林种种，天文地理，奇门异术，容郁一路看过去，手心里不觉冒出汗来，却听太后在身后道：“陪你看了半日，倒觉乏了，你先看看罢，我去歇着了，在我这里不必拘束，当是你的翠湖居好了。”容郁应一声“是”，心思只在满架的书上徘徊：太后召她来自然不是要和她说闲话。太后是有什么要告诉她可是不能直说，所以才带她来书房――难道说太后这里竟然受人监视？可是又有什么人这么大胆监视太后？除非是……
容郁不敢想下去，如若事情当真牵扯到忻禹，她就是填上一百条人命也是枉然。
容郁沿着书房走了几个来回，抬头看到一本唐诗三百，这原本是她极为熟悉的书，自然就从架上取了下来，书一取出来，偌大的书架竟是悄无声息沉下去，容郁目瞪口呆。
她原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呆之下已经推出来：太后自然早知道她平常看的什么书。一个人的习惯，看到熟悉的书会忍不住抽下来看一看，对照与自己惯用的版本是否有所出入，这机关分明就是针对她容郁所作，不怕她不来，一来必然触动机关。想到此节容郁的心沉下去，她隐隐猜到当初忻禹能够顺利登基，和他这个精明厉害的母后必然有不可脱卸的关系。
她环视四周，书架后面是沉灰的墙，并没有什么希奇之处，可是容郁一见那墙就觉得阴森和恐怖，仿佛那墙随时倒下去，或是有噬人的兽破壁而出。
她瞪视许久，五指微屈，想要叩听空实，刚触到那墙，不由“啊”地惊呼出声――那墙原本光滑至极，可是她的手一摸过去，陡然就长出几千几万的针，细细密密地列着。
容郁收回手，微光下看见白皙的指尖一点暗红，又慢慢转为幽蓝，她知道那是中毒的症状，不由心里一灰，想道：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下如此杀手。
她一心看着指尖伤口，也没注意四周，忽然觉得光线大亮了，这才抬头来，又是一惊。
原来她的手指触到墙壁已然发动机关，那沉灰色墙后面竟还有一层透明的壁，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墙壁后的景物和人纤毫毕现，竟是一座小型宫殿，景物与翠湖居仿佛，有湖，湖上有亭，外间廊下种了无数的木槿，宫殿中许多的女子，或坐或卧，竟是丝毫不在意有人观望。也有一两个转头来，容郁看见她们的面孔，忽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作响，跳得又惊又急：那些女子面上都纵横着各种各样的伤疤，原本娟秀的面容因此丑陋不堪，可是把眉眼拼凑起来，容郁还是认得的，这张面孔她在镜中日日都有见到。
容郁惨然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关雎宫。
透明壁上有一扇小门，容郁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那门却缓缓开了，里面的女子见到门开了，也仍是毫无反应，既没有出来的意思，也没有人呼救。容郁忽然想，是了，若是我的面容被毁成这个样子，就是让我再回翠湖居，我也是不愿的。
门缓缓闭了，书架升上来。
容郁一惊回头去，太后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道：“今儿真是乏了，打个盹竟花了这半日的功夫，倒是冷落你了。――看到有喜欢的书了吗？”
容郁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道：“容儿看了半日，竟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这本倒好。”太后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她的手道：“来，皇上送了新鲜的果子露过来，你也来尝尝。”
容郁僵硬地随她出去，手指上一阵一阵的麻。
果子露是波斯国进献的，似是葡萄酿的，醇厚香甜。容郁下意识地想，若是能与忻禹同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能拖得过多久还是未知，不由心中酸苦。却听太后问：“容儿觉得这果子露味道如何？”容郁回道：“果然美味。”太后笑道：“既然容儿喜欢，那么以后每三个月来慈宁宫陪我共饮如何。”容郁何等机警，自然明白太后是在暗示她，她中的毒只要每三月来慈宁宫取一次解药即可，当下道：“求之不得。”
“皇上驾到――”门口传来通报，声音方歇，忻禹已经大步进来，看着容郁微笑道：“你也在这里啊。”容郁见他额上微汗，心中不由感动，想道：他必是得了消息，怕我有个万一……如此，倒是我愧对于他了。
不由迎着他的目光过去，眼眸温柔，如初见的模样。
初见……
那时她不过十九的年纪，在翠湖居的木槿林中采花，七夕之夜月明如水，有青衣的男子踏月而来，面容清俊，眉目含情。那一刻她爱上的是那个叫忻禹的男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是后来、后来，后来……爱没有出口，恨没有出口，怨也没有出口，所有的纠葛都在心中缠绕，冰凉如蛇，燃烧似火。
如传说中永不超生的无间道。
忻禹已经歇下了，容郁悄然起身，提了琉璃灯往兰陵宫方向去。
“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自然不是毒药，否则御医早觉察出来了。”
“可……会伤到他？”惴惴，悬着的心终是焦虑的。
少年的目光凛冽：“后悔了？都说容娘娘会入主兰陵宫，看来不是谣传，小王先行贺过。”
“自然……不是。”容郁垂头道：“你我都知，现在后悔已经太迟。只是、只是――”
少年微笑道：“放心，不会要他的命。”
容郁冷笑：“你当我三岁孩童么？你若饶他性命，有一日他东山再起，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么？”
少年迟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父亲留有遗嘱，说是绝对不可以杀他。”
那个疏朗如青松的男子……容郁暗叹一声：事到如今，便是她收手，也是回天无力。可是忻禹、忻禹，那个在踏月而来的男子，她最初为之动心的人，终于，竟是要死在她与旁人的合谋之下么？容郁掩面。
少年轻抚她的发，道：“他日我君临天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容郁冷道：“你以为你有这个机会么，覃王与瑞王……”方说了五个字，已觉得不妥。少年警觉道：“你看了秘折？”容郁道：“何须看秘折，单你一人，内无权，外无兵，如何有这样的胆子，平郡王未免将天下人看得忒小了。”少年沉吟道：“原来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不怕告诉你，我自然防到这一手，覃王与瑞王绝讨不了好去。”
容郁瞪视他，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少年见她的眼眸在月光下秋水一般，不由心里一荡，轻吻上去。容郁一惊，用力推他，可是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竟是推不开去，容郁又惊又恼，怒道：“你不要命了么！”少年放开她，轻笑不语。容郁距他如此之近，看到他的容颜美得近妖，心下且惊且惧，忽然就明白过来，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皇上宠爱于我，只因为我长得像一个人。”少年听得此语，面上惨然，道：“你去罢。”
容郁不理他，继续道：“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便是伤天害理，他也绝不会杀你，你……又何必反他？”
少年淡然道：“可是他杀了我的母亲。换你是我，你当怎样？”
容郁语塞，只道：“你如何断定你母亲为他所杀？”
少年道：“我母亲与姑姑死于同一种毒，那种毒是我柳氏独门，唤作明月心，传女不传子。所以我父亲才疑心我母亲死于姑姑之手，可是如今连姑姑也死于这种毒――那么除去姑姑，还有谁能得到这种毒？姑姑又有什么理由毒杀我的母亲？以姑姑与他……自然、自然只能是他。”少年的声音愈来愈低，只是能听见，可是听不出到底含了怎样的愤懑和悲哀，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就如河流之下的深水，没有人看得到汹涌的暗流。
容郁听得手足冰凉：那个他深爱的女子竟由他亲手杀掉？仿佛天一下全黑了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挨回翠湖居。忻禹仍在熟睡，面容恬静，只皱着眉。她把手放在他颈上，合拢，只要一用力――他死在自己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至少到最后仍是她陪着他。容郁悲哀地想：这样狠心绝意的一个男子，她竟是仍爱着他么？忻禹在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唤一声：“琳琅！”
容郁手一软，终是没能下得去手。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杭州人氏，因战乱流落京城，被平懿王收留，因善音律而被驯养为琴师，后为平留王所喜，纳为妃。清曜帝二十年病逝，有儿名洛。
寥寥不足百字。
容郁不甘心，转过去查平留王的资料，倒是丰富许多。中有一段说，平留王年少好侠，尝言，若能自在江湖，方得不枉此生。平懿王律子甚严，平留王虽出身王府，可是从没有沾染过半点纨绔子弟的习性，连酒肆勾栏也是去得少的。书上记载少相秦祢曾在霜思林大宴宾客，请得平留王前去，顿觉光彩十分。
史书记载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当日宴会上的歌女苏心月，说那名叫苏心月的女子歌技无双，大概只有战国时候“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韩娥参差可比，据说那一日苏心月唱歌之时有青衣童子于霜思林外弹琵琶一曲，如仙乐袅袅，闻者忘俗。众人后闻青衣童子竟是平懿王家童，始知平懿王之豪奢，名不虚也。
歌女，琵琶……容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背后一把阴恻恻的声音：“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突兀，冷寂，容郁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眼看到那人，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来人竟是比他的声音更为可怕。
容郁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男还是女，年轻或者苍老，以及身份贵贱，以容郁的眼力，这些在她可以一眼看穿的东西落到此人身上，竟是完全无迹可寻。他穿了宽大的黑袍，从颈部到脚踝的皮肤全都遮掩了，脸倒是露在外面，可是只一层蜡黄的皮，被骨头撑起来，眉毛和头发都是全白，白得一点杂色都无，其余五官都还是在脸上的，可是乍一看，只能看到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全黑，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
容郁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此刻她背靠在书架上惟一的念头就是逃，她反复想着那个“逃”字，脚下却是半步也迈不开，一层层汗流下来，灼热而冰凉。
“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那怪人重复了一句，声调平平，无升也无降，从骨子里透出诡异和阴森。
容郁想说“不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牙齿打着颤，出口竟是：“是又怎样？”
那怪人“磔磔”笑起来，如秃鹫在半夜的哭嚎，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容郁觉得头皮松一阵紧一阵如针扎的疼痛，不由叫道：“不要笑了，不要！”但那声音很快湮没在怪人的笑声中，笑声如洪水一般汹涌，无休无止。
我会死在这里吗？在失去意识以前容郁这么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容郁发现自己躺在翠湖居，自己的床上。周围很安静，侍女都不在身边，她听得到很远的地方有流水的声音，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略显苍白的金色。阴森的藏书室，全身漆黑的怪人……是一场噩梦吧。容郁用力闭一闭眼睛，她知道那不是噩梦，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她在那里看到平留王与平留王妃阮氏琳琅的记载，史书里提到过上述尚书秦祢的一场盛宴，宴席里有歌技无双的歌女，还有宛如仙乐的琵琶，容郁长长出一口气，知棋惊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来：“娘娘醒了！”
容郁疲倦地看着她：“我……我这是在哪里？”
知棋摸一摸她的额头，几分焦急地道：“娘娘没事吧？”
容郁怔怔地说：“我怎么在这里呢？”
知棋忙道：“娘娘忘了吗？您去兰陵宫，后来不知怎么晕倒了，是春梅姑娘给送回来的。”
容郁“哦”了一声，又问：“皇上来过吗？”
知棋道：“晌午的时候徐公公过来传膳，我见娘娘昏迷着，就回了徐公公，皇上打发林御医来过了，林御医说――”
“说什么？”容郁见知棋吞吐，急问道。
知棋跪下去，贺道：“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竟是……有了孩子么？容郁轻轻抚腹部：在这个时候，竟然、竟然……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如果，如果忻禹当真死在这场阴谋里，她的孩子会遭遇怎样的命运？
如果忻禹安然度过，她是否一样难逃发送关雎宫的下场？这个孩子，保得住她的命吗？
失去父亲或者母亲，看样子，这个孩子在出生以前就必须做出决定。
容郁轻叹一口气，听见知棋犹在耳旁说：“……皇上说，一会就来看您，娘娘宽心。”
并没有等太久的时间，忻禹很快就过来了翠湖居，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他握住她的手说：“要好好保重。”想一想又道：“兰陵宫阴气重，没事就不要去了。”他说一句，容郁应一句，她偎在忻禹身边，恍惚间只觉得就是这样了，一生一世，就这样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