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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翠减汀萍

午膳时分,朱棣和我一起用膳,满桌的山珍海味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佳品,我觉得无比饥饿,吃了几个松油卷,一碗米饭,还喝了一大碗野山菌汤。

朱棣正看着我吃东西,一名小内侍向偏厅内飞奔而来,脸上带着悲戚的神色,跪地落泪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病势沉重,贵妃娘娘让奴才速来恭请圣驾前往坤宁宫。”

“病势沉重”四字入耳,他全身猛然震动了一下,欣悦的脸色顿时阴郁下来,问道:“太医可都在坤宁宫伺候着?”

小内侍道:“太医院数位大人都在,只是皇后娘娘一直不肯按药方服药,所以……”

朱棣立刻站起身,转身走向正殿,对那内侍说道:“朕这就去。”

我听他们议论皇后病情,心中竟然涌起淡淡的酸楚,对他说道道:“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皇后,不知道方不方便?”

他的紫眸中透着深沉,脸色略微舒展了些,说道:“你去看看她也好,走吧。”

我们来到坤宁宫前,侍立的宫女太监见到他一起跪迎,叩首道:“奴才、奴婢恭迎圣驾!”他携着我的手坦然走进宫门,宫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但是慑于他的威严,没有人敢表现出半点惊讶。

我一眼就看见了一位宫妆美人,身上层层叠叠的藕荷色宫裙曳地,她的眼神如三月里的和煦春风,见到朱棣盈盈下拜,说道:“臣妾恭迎皇上。”

我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样的美人,让人惊诧的不只是她的美貌,还有那浑然天成的脱俗气质,没有男人能够忍心不珍惜呵护她,朱棣对她一定很爱护。

他加大力度握紧我的手,眸中带着淡淡的紧张,对那美人说道:“你回凤泽宫去吧,留心照顾燧儿,不用担心皇后这里。”

那美人急忙闪身避过,低头说道:“徐姐姐在寝宫内,请皇上进殿。”

朱棣以极快的速度带着我从她身边走过,我回头再看那美人时,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庭院中的假山之后。

坤宁宫内殿布置简单洁净、质朴淡雅,丝毫没有皇后的奢华气派,我们走过淡蓝色的帷幕,殿中侍女皆静静跪迎,气氛十分安宁祥和。

朱棣缓步到徐皇后的寝帐前,问侍女道:“娘娘昏迷多久了?”

那侍女哽咽着说:“启禀皇上,太医开的药,娘娘一剂都不肯服……娘娘昨晚起就时时晕厥,却嘱咐奴婢不要告诉皇上,以免圣心牵挂……”

他剑眉立刻紧簇,怒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回朕?”

那侍女吓得跪地叩首不止,说道:“奴婢知错了,求皇上开恩,奴婢下次不敢了。”

我只觉得诧异,徐皇后病情严重,却坚持不肯吃太医的药,难道她不想治好自己的病吗?

纱帐内传来几声微弱的喘息,一个女子声音缈若游丝,问道:“是皇上……来了吗?”

朱棣以手掀起纱帐,坐在她床榻之侧,声音凝重,缓缓道:“妙云,是我来了。你为什么不吃太医的药?”

我悄悄走近了床榻,看清了徐妙云的面貌,她虽然缠绵病榻,眉宇间气度依然高贵端庄,给人的感觉亲切温和,今天所见的二皇子汉王,相比较而言更像他的母亲。

徐妙云带着一丝笑容,轻轻说道:“大限将至,我自己心里清楚,药石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如果吃了太医的药不见起色,皇上一定会责怪他们的……何必连累他们失去好不容易挣来的名声地位……”

她说到这里轻轻咳嗽,眼角余光瞥见了我,勉强支持着说道:“妹妹也来了,臣妾听侍女们说西洋天师救醒了她,皇上身边以后有妹妹相伴,臣妾去得也安心了……”

朱棣回头示意我站近一些,对徐妙云道:“你为什么要自己放弃?即使是一线希望,也该努力去争取才是。当年在北平燕王宫,当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对我说过吗?如果没有你们劝止我,我和她永远都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徐妙云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说道:“当年皇上对妹妹的深情,臣妾最清楚不过了,这些年风风雨雨,皇上与妹妹终于能够苦尽甘来,是皇上的福气……洪武二十五年,皇上……”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她的话。

朱棣凝望着她,紫眸中射出一缕沉痛的光芒,颤声说道:“妙云,你如今怨我吗?在她之前其实还有别的人……是我让你伤心失望了!”

徐妙云似乎略带踌躇,终于还是说道:“王爷还记得洪武二十五年前,我们在北平的往事吗?”

她此时竟然不再尊称“皇上”,而是称呼他为“王爷”,洪武二十五年似乎是一个分割线,那一年似乎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他们的感情产生了一些变化,在此之前,他们一定是一对幸福的藩王和王妃。

朱棣点头,缓缓说道:“我记得,春天我们一起去郊游赛马,秋天一起带着孩子们去打猎,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和他们一起放焰火猜灯谜。”

她微笑道:“臣妾也一直记得……”

朱棣眼中微有泪光,说道:“这些年你从没有怨过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徐妙云摇了摇头,喘息了一阵,才道:“皇上从没有对不起我们母子,可怜的是唐妹妹,还有……我家三妹。”

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无比艰难。

朱棣的脸色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暗沉下来,仿佛极不愿意提起这个“三妹”,更不愿意听见徐妙云亲口说出这个名字,轻声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徐妙云接着说:“臣妾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三妹会另择良配,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痴心不改,一直等候着皇上。臣妾从来没求过皇上什么,只有一件事,我这一去,只惟一放心不下三妹……她才德兼备、谨言慎行,恳请皇上斟酌臣妾所请……”

朱棣看着她道:“妙云,其实你是放心不下徐家,对不对?徐辉祖的罪过,我早已不与他计较了,你还担心什么?”

徐妙云轻轻摇头,看向我道:“臣妾并无让三妹占据中宫之意,只求皇上给她一个名分。臣妾知道,皇上一直想立……”

朱棣截断她的话道:“我答应你,会给她一个交代,你放心。”

徐妙云微微一笑,说道:“皇上如此眷顾徐家,臣妾和爹爹在九泉之下,会永远感激皇上。”

我全然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唐妹妹是我,三妹却又是谁?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朱棣似乎很不情愿,却没办法不允诺她弥留之际的要求。

我看到他们相互注视的情景,料想他们还有些话要说,于是悄悄退出寝宫之外,无论他们是否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二人之间那种相互信赖、理解的感觉,都足够让人从心里羡慕。

宫墙外种植着一排数株参天的香樟树,经历了春的灿烂、夏的茂盛,一阵轻风吹过,数片香樟树叶在空中纷飞起舞,摇晃着飘向青石地面。

我弯腰拾起一片略微转黄的秋叶,透过天空明亮的光线,叶脉的经纬条条舒展,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丽。我一不小心,让秋风将手中的树叶吹出数丈之外,正要提起裙角去追寻,却发现面前多了一个身穿明黄色锦袍之人。

他身形微胖,年纪与二皇子汉王相仿,宫门前走来几名乖巧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一名侍女小声提醒他道:“殿下,皇上此时正在坤宁宫内。”

原来他就是朱棣和徐妙云的长子。

太子弯腰拾起树叶,轻轻递给我道:“儿臣参见母妃,刚才那叶子正好落在儿臣脚下,我帮母妃捡来了,叶脉留下来夹在书本里,可以存放很久的。”

我伸手接过树叶,对他感激地笑一笑:“谢谢你。”

他轻声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是儿臣应该做的。”

旁边出现一个青衣人影,正是那天在谨身殿后院墙头所见过的汉王朱高煦,他不知从何处突然闪出来,对太子说道:“大哥终于过来了!”

太子走近对朱高煦道:“我刚才处理几件小事,所以来迟了些,母后怎样了?”

朱高煦冷诮的黑眸微微一勾,说道:“大哥身为监国太子,国事繁忙,当然无暇分身,不像我们这些闲人,听见母后有事就坐立不安,立刻赶过来了!”

朱高炽俊脸微红,尴尬说道:“父皇母后一向疼爱二弟,就是因为二弟孝顺……我实在惭愧,不及二弟细心周到。”他清澈的黑瞳向我轻轻扫视,对我说:“母妃在此候着父皇,儿臣去看母后了。”

他收回了目光,快步向殿内走去,朱高煦倏然睁大黑眸,直射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难道你就是……父皇的贤妃?”

我轻轻点头表示认可。

朱高煦的脸上掠过一丝晦暗难测的清淡微笑,说道:“儿臣见过母妃,前次多有冒犯,请母妃原谅。”

他们的年纪看上去比我还要大几岁,听他们“母妃”长“母妃”短地叫我,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着实难堪,说道:“不用这样叫我,你们进去吧。”

朱高煦嘴角轻扬起一道笑痕,说道:“父皇将你珍藏在谨身殿中,宫中认识你的人确实不多。”

我察觉这句话似乎夹杂着几分调侃,有些奇怪,抬眸扫了他一眼,他迅速跟随朱高炽进入坤宁宫中,不再看我,那丝模糊暧昧的笑意和朱棣如出一辙。

过了不久,几名内侍簇拥着朱棣走出坤宁宫,太子、汉王都跟随在他身后,似乎在垂头聆听他的教诲。

朱棣面容严肃,淡然道:“你告诉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大胆用药,尽力而为。劝你母后打消那些顾虑,安心养病。如果皇后的病痊愈了,朕赐他们二品官位,子孙永享俸禄。”

太子低着头,恭敬答道:“儿臣一定用心侍奉汤药。”

朱棣并不看他,径自前行说道:“午时到谨身殿来,朕有几件事情交给你办。”

汉王立刻轻声道:“儿臣遵旨,恭送父皇。”

我远远站立在香樟树下,太子等人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后,朱棣轻掠到我身旁,注视着我说:“刚才为什么跑出来?”

我仰起头,问他道:“你刚才答应皇后什么事情了?三妹又是谁呢?”

他脸色阴沉了一霎,轻轻叹息道:“皇后的病只怕难以痊愈了,洪武二十五年到现在,整整十四年,是我亏欠她们姐妹,是该给她一个名分了。”

我听得稀里糊涂,道:“你是说,如果皇后……你要续娶她的三妹?”

他轻拂着我垂落的发丝,抬起我的脸,缓缓说道:“这些不过是虚名而已,皇后临终嘱托,我不能让她失望……但是我只会带你一个人去北京,让她们都留在金陵。”

我心头疑云密布,昨天晚上朱棣还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说要努力“改正”,不再继续原来的“错误”,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告诉我他还要再娶?这样的朱棣、这样反复无常的皇帝,我以前会爱他吗?

我挣脱他,说道:“难道皇帝就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不要跟你去北京,你愿意带谁去就带谁去,我才不希罕呢!你有那么多妃子,不缺我一个……我不要你了!”

他略带愠怒,低声道:“你说什么?”

我大声说道:“我不要你了!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反正我也不记得你……”

他眸光闪烁,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许胡乱说话!”

朱棣似乎很生气,微微蹙眉,挟持着我快速回到谨身殿寝宫内,将我重重放下,背转身我理睬我。

我跌坐在地毯上,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眼泪哗哗落下,叫道:“骗子,你是个骗子!你对我的喜欢就是这样吗?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准备娶别人?”

他见我大哭,走近拭去我眼角的泪珠,和缓了语气柔声道:“蕊蕊,我不是有意欺骗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才好。遇到你之前,我从来这么在乎过一个人,我当年糊涂任性所犯下的错误,却总是害苦了你,每一次生离死别失去你的时候,我都生不如死……”

我看到他茫然失神的双眸,心底忽地痛了一下,问道:“生离死别?我们过去经历了很多事情吗?”

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喃喃说道:“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控。”

我感觉到他话语中无限的凄凉和遗憾,无意识中脱口唤道:“棣棣……”

他的紫眸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忧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低呼道:“蕊蕊!你记得我了吗?你想起过去的一切吗?”

朱棣的伤心绝非伪装,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我也并不讨厌他,我想了想,抬头对他说:“我不记得那些事情。我并没有说一定要和你分开……但是,你不能娶别人!”

他亲吻着我的眼睫,说道:“我答应你,不娶别人。那你也不可以食言,我要你发誓,从现在开始,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生生世世都嫁给他?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把自己的婚姻给卖掉,我说道:“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让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娶没娶别人?”

他抱着我站起来,说道:“我答应你一定不会。有些事情你现在记不起了,等皇后的病好些,我就送你回蜀中去。”

世事难料,徐皇后当晚即病逝于坤宁宫,宫中哭声一片。

朱棣连续五天没有临朝,为徐皇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在长陵,命令举国服丧,同时下诏营建北京宫殿,接下来的几天,金陵皇宫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之中,朱棣独居在灵堂,一直没有回谨身殿。

他送我返回蜀中的计划因为皇后的薨逝暂时搁置下来。

天气逐渐入冬,晚间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写下的字,迷茫了好一阵,我的脑海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隐约回忆起一些词汇和情景碎片。

我暗自留心,将想起的东西都在一张大宣纸上纪录下来,那张宣纸上很快就被我记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例如皇宫里的一些地名,“映柳阁”、“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儿告诉我,勤政殿就是“金銮殿”,是皇帝上早朝与群臣讨论政务的地方。

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

殿外传来荷儿的声音:“奴婢参见皇上!”

他身着素服,缓缓走进殿中,见我独坐在灯下写字,疲惫肃重的神情缓和了几分,走近我道:“几天没来看你,你在做什么?”

我将宣纸藏起,说道:“没做什么!”

他斜倚在长榻上,示意我过去,将我拉坐在他身旁,眼中带着不舍之意道:“这几天我实在太忙,改日我再送你出宫,让郑和他们和你一起前去蜀中照顾你。我虽然舍不得送你走,为了你的病,眼下不得不如此,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我就去蜀中接你回宫来。”

我问他道:“蜀中是我的故乡,我还有家人在那里吗?”

他点头道:“应该有。”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他:“什么叫应该有?”

他轻吻我的额头,却不回答我,说道:“今天晚上,我就在你这里歇息了……”

皇后薨逝至今他一直独住,我故意假装糊涂:“我才不管你在哪里歇息!”

他伸手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贴近我耳边说:“你不管,又不准我娶别人!你且说说看,身为妃嫔,该如何对待我?”

我说:“当然是恪守后妃之德了!”

他放下锦帐,目光直视着我,嘴角轻扬道:“后妃之德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让我回到宫里来能够开心一点,所以你一定要乖乖听我的话。”

我躲避着他火热注视的目光,微笑说道:“让你开心还不容易吗?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他略觉诧异,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他本来对我很有“兴致”,我讲到第七个冷笑话的时候,他居然被吸引住了。

我说:“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赛跑,如果乌龟想赢,它该怎么办呢?”

他皱眉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一定赢。”

我说:“那不一定,乌龟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我说:“给兔子吃药,让它拉肚子,或者在乌龟脚上安上弹簧,再给兔子脚上抹浆糊,实在不行,让乌龟的双胞胎弟弟等在终点站。”

他想了想,肃然说道:“那乌龟该赢了。”

我眨眨眼说:“它输了。”

“为什么?”他迷惑不解。

“因为他们比赛谁跑得慢。”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再讲几个给我听听看。”

皇后逝世以来,我难得见到他这样开心,然后我继续给他讲笑话,讲到我自己迷糊着睡去。

殿内的金漆自鸣钟敲击五下,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喊道:“棣棣……”

他挥一挥手,伺候他穿衣梳洗的小内侍们都退了下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曾经早起过一次,见过皇帝在金銮殿中早朝的情景,但是那时候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是他。

他掀开锦帐搂住我,温柔说道:“我上早朝去,你继续睡吧,不用起这么早。”

我靠在他怀里,问道:“我想看看你上早朝的样子……你能带我去吗?”

他轻刮我的鼻尖,道:“又想胡闹了?昨天晚上故意折腾我,半夜三更讲笑话……”

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想笑,却正视着他说:“我保证不胡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我……”

他抚摸着我如云的发丝,满眼都是宠溺和依顺,说道:“好,我带你去,不过你不许出声。”

我急忙点了点头。

勤政殿高大空旷、气势恢弘、金碧辉煌,御座设立在三重金阶之上,每重金阶都有九级,栏杆扶手上放置着三对金狮。

礼乐之声响起,他松开我的手,示意我在金漆雕龙屏风后躲藏好,然后稳稳迈步走向御座,值守的内侍大声宣道:“皇上驾到!”

殿中文武大臣身着统一的官服,俯拜于地,齐声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和汉王分别站立在文臣武将两列的前排,一个沉静谦恭,一个神采奕奕,两人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迥异。

司礼监上前一步,宣道:“平身!皇上有旨,众臣奏事宜言简意赅,切勿过于琐碎,非关国计民生之大事,下朝后再启奏监国太子。”

早有一名文臣出列,叩首奏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奉旨营建北京行宫之事启奏圣上!”

朱棣头上冠冕的珠串微微摇动,说道:“事情办得怎样了?”

夏原吉赶紧上前几步,奏道:“臣将所需银两从国库中划拨出来,足够使用了。燕王宫修缮工程已经全部完毕,臣正加紧审阅修改西宫建设图纸,下月可以奠基动土。”

他欣然道:“北京西宫一切悉如金陵旧制,随时向朕回报工程进展,不可偷工减料,也不可奢靡耗费。”

夏原吉恭声应旨,退回列中。

另有两名身着大学士服的臣子出列,跪倒在金阶前,一人朗声奏道:“臣解缙重修《太祖实录》已成,恭请圣上御览!”

朱棣目光投向解缙身旁之人,问道:“《太祖实录》已成,《文献大成》进度如何?”

那官员低着头,缓缓奏道:“臣奉旨召进三千文士齐集文渊阁,《文献大成》全书共计二万三千余卷,目录六十卷,年底可完成。”

朱棣目光中带着欣悦之意,说道:“好,此书编纂已经四年有余,书成之后朕会亲自题名,就叫《永乐大典》吧!”

那官员略微抬头,向金殿上轻轻看过来,奏道:“较之《文献大成》,《永乐大典》更能昭彰圣上编修此典之宏图伟意。”

他抬头的一瞬,让我仿佛坠入梦中。

那张清俊中带着哀伤的脸,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丧失的记忆如滔滔洪水冲破固守的藩篱,在我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恍惚记忆中,正是他,一声声温柔呼唤着我的名字:“妍妍……”

是“妍妍”,不是朱棣所称呼的“燕燕”或者“蕊蕊”,这些呼唤如同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明亮闪电,头脑中的大片空白被往事骤然填满,一段段记忆的碎片闪现。

——冬日飘雪的黄昏,他伫立在阶前,拾起被我揉成一团的纸笺,轻轻展开,说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异国的马场,他弯腰俯身抱起受伤的我,落泪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绝不会更改!你还记得吗?”

——北方的军营,我在纸笺上写下“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

——种种情景,历历在目,他呼唤的“郡主”是我,他曾经对我无限温柔呵护,我曾经对他以身相许。虽然我找不到一根串联这些碎片的线,但是我可以断定,他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失去的记忆竟然重新回到脑海中,我按捺不住悲喜交集的情绪,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景隆……”

整个金殿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无比,群臣惶惶然抬头,向我藏身之处看过来,有些大臣忌惮皇威,急忙垂首;有些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仍在愕然四顾。

李景隆两道温润的目光触及我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立住,眸中隐约透出泪光。眼前一道明黄色的光影掠来,朱棣一手抱起我,迅速向殿后退去,大声道:“退朝!”司礼监仿佛大梦初醒,高声宣道:“皇上有旨,退朝!”

我抓住他的龙袍衣袖,恳求道:“不要带我走,让我见他一面!我要见李景隆!”

金殿内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越来越远,他抱着我远离勤政殿,在皇宫的水榭长廊内停下来,低声轻责道:“怎么这样不听话?带你来之前你还说不胡闹……想把我的朝堂翻过来吗?刚才那种情形,怎么能随便喊臣子的名字!”

我低头说:“刚才是我不对。可是,我认识李景隆,我记得他……”

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颤声道:“你记得他?你记得他的什么?那你记得我是谁吗?”

我摇头说:“我的夫君不是你,是李景隆,我的名字也不叫燕燕,是叫元妍,你想蒙混过关对不对?”

他摘下头上的冠冕,面上一片惨白:“就算你们曾经有过一些交往,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景隆早有妻室,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夫君?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在你心中我竟然还不如一个……”

我看着他叫道:“如果你明媒正娶过我,为什么还有皇后?李景隆为什么叫我郡主?如果我是朝鲜国人,你为什么送我去蜀中?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面对我的重重质疑,他的神情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坦然注视着我,握住我的手说:“蕊蕊,我没骗过你。”

我眼泪簌簌落下,摔开他的手道:“我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白痴,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他双手捧起我冰凉的脸颊,说道:“怎么会没有爱人?你还有我,还有顾……”说到这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刹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似是无奈,又似是哀伤。

我逼视着他问:“还有顾什么?”

他眸光闪烁,说道:“没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一阵寒风袭来,他闪烁其词的态度让我的身心都在发凉,我挣脱他的手,叫道:“朱棣,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他强行将我拉到怀中,替我挡住北风,轻轻淡淡说道:“你要听什么样的实话?”

我仰头说道:“实话永远都只有一种!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不要再骗我了!还有顾什么?”

他紧紧搂着我,迟疑不决半晌,终于说道:“我当然是真爱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什么时候?”

他环绕着我纤细的腰,紫眸中展露出一抹痛意,却不肯再说。

我们正在僵持争执,我远远看见郑和带着几名内侍走过来,说道:“有人来了……”

他放开了我,抬头问道:“什么事?”

郑和不敢迟延,走近几步回禀道:“昨日皇后灵柩归长陵后,三小姐径自去了城外的静心庵,说从此不再回国公府了,有书信一封呈递给皇上。”

我立刻想起了皇后的“三妹”,这位“三小姐”一定是她。

他并不避忌我,接过书信,在我面前展开信笺,我看见那笺上字迹清秀,文意隽永,是一篇古文:

“臣女徐妙锦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

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愿为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

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再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人善夭桃?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肯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书信中隐约之意,徐妙锦与他之间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如今却不再眷恋他,于是借皇后薨逝之机,遁入空门了却前情。

他看完那封书信,默然良久,问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一名小内侍答道:“奴才听见宫内外有流言传说,皇上有意迎娶三小姐为继后……”

他剑眉一挑,怒斥道:“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下来议论?是谁无事蜚短流长?”

那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叩首道:“奴才不知宫内传言来处,宫外朝廷大人们似乎是听……信安伯张辅说的!”

郑和向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太子妃是张辅的妹妹,或许流言自东宫而来,亦未可知。”

他似乎不想追究此事,对郑和说道:“他们父亲荣国公张玉追随朕多年,忠心护朕殉国,幼子无知,不必深究了。给朕备马,她既然已作抉择,朕总该出宫见她一面。”

我本想继续追问,见他心情低落,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不再与他争执。

宫中设有马厩,内侍很快牵过一匹毛色鲜亮的褐色骏马,他换过常服,披上一件银狐披风,转身对我说道:“你还记得锦儿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

他拉着我跃上马背,对郑和等人说道:“你们不必跟来!”

我急忙说道:“你和她叙旧,带我去干什么?我不去!”

他策马冲出数重宫门,说道:“如果是叙旧,我何必带你?独自去不是更好!我只是不想让你胡乱猜疑我。”

我靠在他怀中,说道:“你如果真的这么在乎我的感觉,那你就告诉我真相。难道……难道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简短回答道:“你别乱猜,我告诉你,不如你自己慢慢想起来更好。”

我们一路奔驰出金陵城聚宝门,数里之外有座山丘,曲径通幽,翠竹掩映,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青色庵堂,门匾上书“静心庵”三个大字,门旁木匾上写着一副对联: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之。”

我们在庵堂门前下马,他神色肃穆,轻轻叩响山门,一名小尼轻启门扉,双手合十,说道:“请问二位施主有何指教?”

我对她说:“昨天可有一位徐妙锦姑娘来到宝刹吗?我们是她的朋友,想见她一面。”

那小尼抬头看看朱棣和我,说道:“施主请稍候。”

不久,山门再次开启,一名灰色缁衣女子闪身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落发,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公侯千金的富贵气息。

她看见我们并不惊讶,眸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看朱棣。

朱棣走近她,说道:“锦儿,你可想清楚明白了?”

徐妙锦神情坚定,语气平缓答道:“信中所写,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从此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也不必负疚于心。”

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缁衣,幽幽道:“我曾经答应你大姐照顾你,你何必这样决绝?”

徐妙锦看我一眼,说:“你对大姐的承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的心事我早知道……中宫之位还是留给别人吧,我之所以忍到现在才了却心愿,是担心大姐会因此内疚。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劝我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轻轻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朱棣眼中隐隐透出苍凉的痛色,唤道:“锦儿,你恨我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山门合上之际,我们才听见她轻声道:“入此山门,无爱无恨,施主请回吧。”

朱棣肃然站立在竹林中,竹叶沙沙作响,寒风吹起他银狐披风的衣角,注目紧闭的庵门,神情落寞。

我心中不知是何感觉,没有理睬他,转身就走。他迅速捉住我的手,说道:“你要去哪里?”

我挣扎着说道:“你别理我!风流成性的坏蛋,欠了一大堆的情债,我讨厌你!”

他紫眸中反而流露出些微笑意,说道:“蕊蕊吃醋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看来我要让他们加紧修北京宫殿才行,不然御膳房很快就没调料可用了!”

他抱着我掠到马背上,扶着我的手,一起骑着马回金陵城内,说道:“我有一个小皇子,名叫朱高燧,这些天一直忙乱着,回宫后我让他来见你。”

我伸手握住缰绳,立刻想起了谨身殿宫墙头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王贵妃给他生的四皇子,一张小脸圆嘟嘟,紫眸灵活可爱,十足十像极了朱棣。

我说:“我见过他。”

朱棣说:“哦,什么时候?”

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他的脸上绽露出笑意,对我说道:“燧儿从小就聪明,我让道衍、解缙、丘福一起做他的老师看管教导他,让他多学习圣人言行,希望他将来能成有用之材。”

我隐隐感觉他对四皇子怀有无限期望,他对太子的态度冷淡严厉,对四皇子却疼爱有加,或许和他们的母亲有关。王贵妃温柔美丽,殊异常人,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虽然端庄贤惠,他心中似乎更偏袒王氏母子。但是太子和汉王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中俊杰,如果他有改立太子之意,一定会扶持贵妃为皇后,以免朝臣纷纷上柬阻拦。

我仰头看向他沉稳俊朗的面容,试探问道:“六宫无主,按序该立贵妃为皇后吧?”

朱棣远看前方城门,说道:“你愿意做皇后吗?几年前我问过你,你不肯答应……只怕如今你更不会要这个继后之位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它空着。”

我听着他的话,心底仿佛有一种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后位妃位,如果可以,我想出宫过些简单的生活。”

他握紧我的手,轻叹道:“你一直都这么想,从来没变过。我何尝不想和你相伴山水之间,只是身在皇家,千辛万苦才得来了今天的地位,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但愿来生能够偿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做个平民百姓也好。”

朱棣说“欠我太多”,语气中带着伤心和遗憾,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大明皇帝,并不像别人所想的那样开心。过去的岁月中,我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

我想了想,对他道:“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都原谅你。”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对,这样才乖啊。”

我们向金陵城内策马而行,很快就到了城门处。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自我们身边经过,几匹马上乘坐的男子都是随从模样,他们虽然穿着明朝的衣服,却浓眉大眼,不太像中原人氏。

其中一名男子勒住马头,向马车内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车内回答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娇柔如出谷黄莺,他们互相对答的语言,我却一句都听不懂。

朱棣眉心微蹙,扫视了他们一眼,策马让道,等待他们先进入城门。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弹珠模样的东西,向空中用力掷出,一道浅紫色烟雾升腾而起。

我觉得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他答道:“锦衣卫的联络暗记。刚才路过我们身边那些人来自安南。”

我依稀记得安南就是古代的越南,那些男子确实很像越南人,他们乔装入境来到明朝天子脚下的帝都,他既然看见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们暗中尾随那些越南人进入聚宝门,不久,几个橘红色身影飞骑而来,为首一人跳下马,说道:“皇上恕罪,臣袁彬见驾来迟!”

其余人等都跟随下马,跪倒在地。

朱棣眸光炯亮,凌厉如鹰枭,问道:“安南人来到金陵,你们可知道?”

袁彬不敢怠慢,回禀道:“臣半月前得到消息,一直暗中紧盯着他们,只等他们人到金陵奏报皇上!安南国中内乱,外戚胡汉苍篡夺王位,他们是安南前国王陈充的世子和公主,似乎为向皇上寻求庇护而来!”

他道:“安南是大明属国,陈充岁岁向大明朝贡、谨慎恭顺,你们对他的世子公主多加优待抚恤,查明情由,再来见朕。”

袁彬道:“臣尚有一事奏报,纪纲大人奉旨离京后,一直安心居于海岛,臣日前将皇上的赏赐都送过去了,他让臣代他叩谢皇恩,请皇上不必挂念。”

“纪纲”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我重复了一遍说:“纪纲?”

朱棣看我一眼,点头道:“朕知道了,你们记得时常去看看他。”

袁彬忙道:“臣遵旨!”

朱棣见他身后跟着许多锦衣卫,质疑道:“你们今天为什么不在诏狱,却在外面?”

袁彬忙道:“教坊今天一早出事了,罪臣铁铉之女四年前发落教坊司,有一手好琴艺,京都商人争相前往捧场,臣听见消息说有人大打出手,惟恐铁家女子有不轨之心,急忙赶去看看。”

他冷冷道:“大打出手之人是谁?可有朝臣涉及此事?”

袁彬欲言又止,说道:“臣不敢欺瞒皇上,不过是为争风吃醋,其中一人正是……”

他冷冷道:“朕知道朝中有些人与你交情不错,你照实说吧,不必替他们隐瞒了!”

袁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道:“是太子少师,淇国公丘福大人!”

他沉声问道:“人还在教坊吗?”

袁彬道:“淇国公放言说,谁胆敢再要铁氏陪侍,一定要让他尸横就地,今天所打的是茹常大人家的三公子。”

朱棣紫眸隐然含怒,掉转马头说道:“你们不必跟来,不得走漏风声。”

袁彬等人大骇,却不敢跟随他。

我见他向西边疾行,忍不住问道:“争风吃醋?难道教坊司是……”

他避而不答,却对我低声道:“你不要问,反正不是好地方。这些朝臣依仗功高,无法无天,袁彬还想包庇纵容他们,一旦锦衣卫和朝臣勾结相连,日后必然祸乱朝纲,此风断不可长。我今天要亲自看一看,朝堂之下他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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