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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染金陵

从得知我怀孕的那一刻起,朱棣就没有打算放走我和朱高燧,他生长于皇族,虽然厌恶皇族的尔虞我诈,但他始终还有野心和对权力的控制欲望,他决不会让这个酷似他的孩子跟随我出宫成为一个庶民。

然而,这一切非我所愿。

如果不能得到他的许可走出皇宫,我会不惜用最危险的办法获取我和朱高燧的自由。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夕阳西坠。

紫宸宫外殿帐幔低垂,销金兽中焚着一炉清清淡淡的香,乳娘李氏轻轻哼着歌谣,摇篮中的朱高燧正在熟睡,他的身体小巧而柔软,睡态娇憨可爱。

几名乳娘侍女正蹑手蹑脚收拾整理着小婴儿使用的物品,动作轻细温柔,惟恐惊扰了他的好梦,我走近摇篮边,乳娘李氏慌忙向我行礼,细声道:“奴婢参见贤妃娘娘!”

我摇头示意她不必拘礼,伸手抱起朱高燧,搂紧这件我最珍爱的宝贝向殿外走去,乳娘李氏张了张嘴,不敢阻拦,默默退立在一旁。

我走出紫宸宫,宫门赫然站立着四名锦衣卫。

他们的出现在我意料之中,朱棣为人精明、处处用尽心机,他对我早有防范,一定会想到我在万不得已之时会出此下策,事先早已命人将紫宸宫守护起来。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我的方法。

我冷冷注视着紫宸宫外那些锦衣卫,说道:“我要带我的孩子出宫一趟,请你们闪开。”

那四名锦衣卫一起跪地叩首,神色肃重,说道:“皇上有旨,贤妃娘娘身体未愈,不得离开紫宸宫。”

我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怀中的朱高燧惊醒过来,他乍见眼前闪烁的刀光,睁大了一双紫眸,停顿了一刻,挥着小手哇哇啼哭,我紧握匕首,对他们道:“你们还是不肯退下吗?我知道你们武功高绝,一定能够夺走我的孩子,但是你们绝不可能同时救下两个人,不要逼我动手。”

那些锦衣卫不敢过分靠近我,面露难色道:“请娘娘手下留情,饶奴才们一命。”

我见他们终于退让,心中稍安,朱高燧的啼哭声让我一阵心疼,却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忽然之间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惊叫道:“元妍!”

我抬起头,见那呼喊之人身着翠袖黄衫,正是徐妙锦。

她乍见这副情景,急忙对锦衣卫道:“姐夫呢?你们不去禀报他,都杵在这里?万一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当得起?”

一名锦衣卫道:“回三小姐,皇上此刻正在正心殿中审问逆臣,龙颜大怒,奴才不敢……”

徐妙锦转向我,明眸带着不忍之色,说道:“元妍妹妹,姐夫他纵有千般不对,你也不要伤害自己和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闹成这样?让你非出宫不可?”

我忍痛道:“姐姐,我并不关心他为人处事对错与否,我只想带着我的孩子离开这里,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徐妙锦欲靠近我,微叹道:“妹妹,事已至此,四皇子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绝不会放你们走,你们之间的关系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断清楚的。如果他肯,他就不是他了!”

我心中却想起多年以前在明月山庄,另一个对他深情相许的女子湖衣哀叹他的风流倜傥时也曾经说过这句话,她们都深深明白朱棣的为人,她们都足够了解朱棣,在多年的等待后,却只剩下这一句无可奈何的评价。

我止住她道:“你不要过来……”低头注目怀中的孩子,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恶劣心情,居然停止了哭泣,睁大了小紫眸看着我,那双紫眸中透出天真纯洁的眼神,与朱棣的幽邃、深沉截然不同。

我决不能让这可爱的孩子长大后成为又一个朱棣,天下间很少有人能够抗拒他的强势与霸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一次又一次反抗着他的强势,却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屈服与无奈。

林希并不软弱,只是遇见了一个本不该遇见的男人。

我还没有移动脚步,一个红色身影如同天外飞来,不过一瞬之间,他已轻轻夺下我的匕首,同时接过我怀中的朱高燧,说道:“娘娘,何至于此?”

除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外,普通锦衣卫出手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如此不着痕迹,他的轻功分明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将我的围防顷刻化解,他若决心插手此事,我的计划就要付诸东流。

我看着他,轻声道:“纪纲,如果你还当我是好朋友,请你将燧儿还给我,不要过问我的行踪。”

纪纲怀抱着朱高燧,语气沉缓对我说道:“请娘娘不要责怪微臣莽撞!刀剑无眼,万一伤了小殿下,或是伤了娘娘您自己,就是锦衣卫失职。臣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请娘娘原谅。”

几名乳娘匆匆赶出殿外,吓得面无血色,纪纲将朱高燧交给乳娘李氏,几名锦衣卫迅速护卫着她们躲藏进紫宸宫。

我见纪纲口口声声称“臣”,对朱棣无比忠诚,且将朱高燧扣留于皇宫中,顿时泪下如雨,怒道:“你为什么要多管这些闲事?”

纪纲见我大哭,近前一步,冰冷的语气和缓了许多,说道:“臣永远都是娘娘的好朋友。不过,现在朝中局势不稳,图谋暗害皇上之人数不胜数,娘娘贸然带走小殿下一定会有危险。娘娘可知午后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徐妙锦急奔至我身旁,美丽的大眼睛里透出无奈之色,扶住我道:“妹妹别哭!皇上他又发谁的脾气了?难道这些天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纪纲说:“今天,是方孝儒。”

我听见这一句,几乎手脚冰凉。

朱棣从烽烟和血泊中走进金陵城,面对着一群誓死不肯合作的建文旧臣,毫不顾惜地举起屠刀。茹常排列的奸臣榜首恶“第一人”黄子澄,准备逃往海外觅兵救援金陵,在江苏太仓被武士擒获,面见朱棣口称“殿下”,抗节不屈,其宗族老少六十五人、妻族外戚三百八十人尽数被诛杀;

首恶“第二人”齐泰,奉建文帝密诏前往安徽,在广德被人抓获,不屈被杀,全家连诛,惟有六岁的幼子免于一死,发配官府为奴;

奸臣榜第三号铁铉,朱棣登基之时犹率残兵驻守淮南,被丘福设计擒获,磔杀于市,长子、次子皆被发往铁匠铺,妻女发往教坊司充为乐伎,明朝的教坊乐伎受人欺凌,与妓女无异;礼部尚书陈迪、御史大夫练子宁、中书使刘?皆不屈而死;

所有奸臣榜中人,除定国公徐辉祖外,无一善终,朱棣碍着燕王妃的情面,并没有降罪于他,只是将他拘禁在国公府邸,不得外出。

他在朝堂上屠戮建文遗臣的整个过程中,最惨烈、最为后人所常提及之人就是方孝儒。史载方孝儒是建文帝朱允?最亲近、最信任的大臣,朱允?对他十分尊重,几乎言听计从。方孝儒的父亲因明初四大案之“空印案”株连被杀,身为罪臣之后,却得到皇帝如此礼遇,方孝儒自身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视朱允?为知遇之君,忠心不贰,誓死不肯迎降燕王。金川门之变后,他为朱允?身着丧服,闭门不出,在家中日夜啼哭,朱棣命人将他系入监狱,派人反复劝谕,依然坚贞不屈。

天际的夕阳照射着紫宸宫,在我眼前幻化成一片片耀眼刺目的血色,我站立在紫宸宫门前,茫然问道:“方孝儒被杀了?”

纪纲道:“方孝儒之弟方孝友在孝陵行刺皇上在先,方孝儒又对皇上不敬,皇上已经下旨株连方氏十族。”

株连十族,代表着成千上万人的死亡,通过一些零散的历史笔记,朝堂午后那一幕血腥情景,仿佛如在我眼前。

——方孝儒被锦衣卫带至正心殿,反背坐于殿中,大声号哭,声彻殿廷。

朱棣走下金阶,温和说道:“先生不必如此自苦,朕入金陵,只为效法周公辅佐成王,诛灭奸臣而来。”

方孝儒止泪道:“如今殿下辅佐的成王在哪里?”

朱棣脸色微变,说道:“他既然自焚于奉先殿,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拥戴,朕才勉为其难执掌社稷。”

方孝儒并不看他,说道:“臣听说太子和二皇子并没有死,为何不立他们?”

朱棣略带不悦,说道:“二皇子尚且不及周岁,岂能为君?”

方孝儒反问道:“皇上还有太后所出嫡亲兄弟,为何不立他们?”

他的话咄咄逼人,朱棣理屈词穷,压抑着薄怒道:“朕今天诏你前来,是为起草即位诏书,朕的家事,何时轮到下臣来议论?”

方孝儒冷笑道:“臣会写死字,这篡位谋反的诏书,臣不会写。”

朱棣听见“篡位谋反”四字,凝视他半晌,笑道:“有骨气,你可知道九族的死字怎么写?”

方孝儒道:“九族十族,都是一样写!”

朱棣笑意顿敛,对左右说道:“很好,朕一定成全你。九族之外,再加门生一族,你不会有遗憾了!”

公元一四零二年七月的金陵,一片刀光血影。

我突然明白李景隆为何要打开金川门,他在我心目中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叛徒,我从没有向任何人询问过李景隆这样做的原因,因为我相信他做任何一件事情,必定有一个充分的理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给予我的爱和关怀,更不会忘记我们在军营中相拥的那一刻。

如果他明知朱棣是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如果他明知朱允?大势已去,反抗亦是徒劳,或许他会选择顺从“天意”,惟有如此,他才能够逃过劫难,保护自己和深爱他的朱浣宜。

或许李景隆觉得,人不应该作无谓的牺牲,朱棣的“残暴”和“残忍”,都是针对他的敌人,那些不肯低头与他合作的人。

方孝儒选择了誓死效忠于朱允?,李景隆选择了投靠朱棣,他们的路都是自己所选,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指责他们。

我甚至隐约希望方孝儒能够做出和李景隆一样的抉择,至少可以保全自己,能够做更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如同司马迁忍辱负重写出《史记》一样。

但是,事实却已注定,再也无法改变。

徐妙锦略有不忍之色,摇头道:“方家姐妹都是我的闺中密友,株连十族,太残忍了!姐夫他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没有朝臣劝止他吗?”

纪纲示意锦衣卫看护好乳娘和朱高燧,向我说道:“皇上今天心情极为恶劣,所用的刑罚确实过重了些,方孝儒的不敬之罪远远不及铁铉,连铁铉都罪不至此……道衍曾经出面求情,皇上丝毫不加理会。”

我茫然应道:“历史就是历史,改变不了的。”

纪纲不太明白我的话意,因为不便在后妃宫中滞留太久,向我轻轻行礼,出宫而去,临去时道:“娘娘应该明白以柔克刚的道理,臣不敢妄自猜测后宫之事,请娘娘行事多体会圣意,方为天下万民之福祉。”

我和徐妙锦携手坐在紫宸宫窗阁下,我不再隐瞒,将唐蕊变成权元妍的经历尽数告知了她。

徐妙锦眼中隐隐有泪光,怅然叹息道:“原来你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姐姐曾经对我说过,我以为你在云蒙山就……姐夫本是一个唯我独尊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他既然不肯放你出宫,你和他争执,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看着她,低头落泪道:“是的,十年前我就了解他的一切,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更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她似有所悟,黯然说道:“没有人能够改变他,大姐对他也只能容忍劝解。如果今天大姐在这里,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大哥也被他拘禁了,我今天进宫来,本想求他放了我大哥……”

我留心观察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心中早已明白她前来求朱棣放人不过是个幌子,想见他一面才是真,虽然她芳心有怨,故而有意隐藏着对朱棣的痴情,却难免有掩饰不住的时候,在人前表现出来。

我问道:“难道你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吗?”

她神情失落,说道:“他那么忙,哪里有时间见我?我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我不过是他当年风流任性所犯下的错误……”

朱棣登基后,依然绝口不提迎娶她入宫,或许和徐妙云有所关联。想起徐妙云,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抓住她的手说:“你觉得王妃姐姐能够说服他吗?”

徐妙锦犹豫着道:“别的事情或许可以,你的事情就不一定了,你给他生下了四皇子,他怎么舍得……”

天色渐晚,她仰头遥看落日,说道:“我该出宫去了,等大姐回来了,我会再来看你的。”

天色逐渐黑沉,殿檐下闪亮着一排排大红色宫灯。

我托腮独坐在窗下,反复思索着纪纲的话,只觉得全身发冷,“请娘娘行事多体会圣意,方为天下万民之福祉”。

朱棣午时与我吵架后负气而去,竟然将怒火发泄在方孝儒身上,他连铁铉都肯放过,今天偏偏不肯放过他,或许是因为心情恶劣之故,如果他不是如此盛怒之下被方孝儒痛骂,这场遗留千载骂名的冤狱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果要追究责任,我其实也是谋害方氏十族的凶手之一。

我所说出的那些话,一定深深伤害了朱棣。

我在W大苦心研究了他的政治思想多年,能够说出口的必定是最让他怒不可遏的事情,直中他的要害,却因此牵连了无辜之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的朱棣已不再是燕王,他坐拥天下,较之当初更自信、更专横独裁、更不可一世。我屡次和朱棣翻脸、吵架,依然于事无补,他依然不肯退让妥协放我出宫,再如此坚持,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以柔克刚”这个道理虽然简单,要真正做到,却是难如登天。

经历了数载的风风雨雨,我无法再用一颗平静坦诚的心去面对眼前的朱棣,他想要我如同徐妙云与王湖衣一般接受他的荣宠赐予,安心留在宫廷养育朱高燧,而这些,是我永远不能接受的。

我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封建皇帝三宫六院中的一名,要的也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便如当初在W城与他成亲之时的誓言,我想嫁的不过是一个名叫燕第的男子,而他却无情背叛了我。

这个死结,究竟要如何才能解得开?

我凝望夜空时,被乍然传来的一声女子凄厉惨叫声吓了一跳,手一抖,笔管从掌心滑落,站起身迅速奔出寝殿。

我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紫宸宫门口,暗处值守的锦衣卫立刻像幽灵般现身,我有意走近他们身旁,向外看了一眼,刚才那叫声似乎是从西面传来,宫门前一个熟悉的内侍身影闪过,我叫住他道:“郑和!”

郑和见我唤他,立刻停下脚步,说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问道:“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和轻声道:“宫中有人欲行不轨,在皇上的膳食中下毒,图谋暗害皇上,那暗算之人并未得手,皇上遣奴才清查盘点御膳房中诸人来历,娘娘不必担心。”

我问道:“是御膳房宫女投毒?”

郑和微微抬头,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似乎早有预谋而来,目标正是皇上。皇上登基以来一直在佛堂净身斋戒,昨晚期满了,御膳房进贡一盘蟹黄点心。皇上当时没有进用,赏给了司掌烛火的小内侍,那两名小内侍今天吃下点心就……司礼监王公公正在拷问试毒的宫人。”

我听他说完,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朱棣篡位登基以来一直不得安宁,连后宫中都潜伏着恨他的人,孝陵遇刺、朝臣宁死不屈、后宫投毒等等事件,足够让他心烦意乱,纪纲出手阻止我出宫,正是担心那些人发觉难以伤害到他,会转移目标伤害他身边的人,例如我或者我的孩子朱高燧。

宫中司礼监王忠身为内侍总管,急于复旨邀功,难免会动用大刑“拷问”,刚才那声尖叫一定是御膳房中负责试毒的侍女所发出的,无论她与下毒之人是否有关联,王忠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试探着问道:“他在哪里?准备怎么处置她们?”

郑和道:“皇上在勤政殿中批阅累积的奏章,传旨让王公公和奴才一起彻查此事,暂时没有旨意。”

他俯身告退,又对我说道:“天色已晚,请娘娘速回殿中,以策安全。”

我慢慢转身走进紫宸宫内,那宫女的惨叫声犹在耳边回响,再想起今天朝堂上、午门外那些惨死的朝臣,心中一阵阵惊悸不安。

我思虑片刻,对荷儿道:“你去勤政殿走一趟,看看皇上在做什么。如果他不忙了,就说我请他过来一趟。”

荷儿似乎觉得无限惊奇,眼中掠过一抹不解的神色,却急忙应道:“奴婢立刻就去!”

她去了不久就匆匆返回,说道:“禀娘娘,皇上说,他处理完几桩事情就回宫来,请娘娘稍候片刻。”她传完话,又悄悄笑道:“奴婢去时,皇上还紧绷着脸,回来时候就和颜悦色多了,还问奴婢,娘娘心情好不好、有没有用过晚膳。”

我淡淡应道:“他还有功夫操心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你怎么回答他的?”

荷儿道:“奴婢自然是实话实说,皇上批了几封奏折,就将笔撂下了,让奴婢回来通报娘娘接驾。”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听见内侍传报“皇上驾到”的声音。

朱棣迈步进殿时,我坐在灯下翻阅着唐太宗的《帝范》,身穿一件粉紫色荷叶花边外衣,将洗沐过的乌黑长发用一枝玉钗随意簪起。

他轻轻走到我身旁,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问道:“在看什么呢?”

我向一旁微微侧身,让他借着明亮的烛火看到书名,侧身之际眼神无意中瞥过他的脸,登基短短一月,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暗淡,不复昔日明月光华,紫眸光线迷离,笼罩着一层薄雾。

他看清我手中之书是《帝范》,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说道:“原来在看我的书。这书中所讲均是帝王之道,想不到你竟然有兴趣看这些。”

我淡然道:“只是书中有些段落,我还看不懂。”

他问道:“哪一段看不懂?”

我翻开一页,看着书中的一段话,说道:“济苍生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多损少人不怨,功大过微德未亏……若崇善以广德,则业泰身安。这一段话,我看了半天都不明白。”

他靠近我一步,垂首解释道:“唐太宗说,身为天下之主,应当胸怀博大、广济苍生,多行善举,自然国泰民安,历代贤君圣主都是我的榜样。”

我“哦”了一声,对他说道:“原来皇帝还是应该仁慈一些的,对不对?”

他紫眸中忽然闪过一丝了悟的光芒,神情轻快了一些,说道:“蕊蕊,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说道:“王忠他们在审问投毒害你的宫人,我听见那受刑宫女的惨叫声了,但是,野蛮行为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他眼神意味深长,不动声色。

我继续说道:“那谋害你之人选择你净身斋戒这个时机,下毒的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说明她留心观察了很久,你斋戒后见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一定会放松警惕多吃点下去,除非她想和你同归于尽,否则,这件事情并不一定就是试毒宫人所为。”

他点头说:“不错。”

我舒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让王忠放了试毒宫人吧。”

他皱着眉头说:“不能放。”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不能放?”

他缓缓解释道:“她身为试毒宫人,即使不是她下毒,也有失察之罪,王忠审讯拷问她并不过分。该让她们知道些教训,如果放了她,宫规何存?”

我强自按捺了心中愤怒,放缓了声音道:“因为你要杀一儆百,所以要牺牲掉她?牺牲掉那些抗命的逆臣?胸怀博大、广济苍生就是这样吗?”

他剑眉紧簇,语气轻柔中带着淡淡的不悦:“蕊蕊,仁慈不是懦弱,有错就该受罚,你不要为了这些事和我过不去。”

我见他全无悔改之意,心头无名火起,站起身大声道:“朱棣,你不要忘记,一双染过血的手永远都洗不干净,没有百姓会拥戴一个暴君的!”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紫眸中却不再有上次吵架时的疯狂与愤怒,低声道:“蕊蕊,你让侍女请我过来,就是为了和我继续吵下去吗?”

我并不畏惧他,说道:“你是皇帝,天子之怒雷霆万丈,诛灭十族已经是格外仁慈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行刺谋害你?难道都是他们的错吗?”

他脸色微变,向前一步道:“不全是他们的错,可是,也不全是我的错!我给过他们机会,是他们不肯臣服、不肯退让!我如果不这么做,将来如何令众臣心服?如果群臣逆反,我所有的心血都会因此而倾覆。燕王被废,我还可以做一个平民,皇帝如果被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到时候你怎么办?我们的燧儿怎么办?”

他握住我的手,和缓了语气,说道:“蕊蕊,恨我的人太多太多了。我不能让你出宫去,一旦成为众矢之的,你会很危险的!”

我被他禁锢在怀中,感觉他有亲近我之意,侧过脸叫道:“你不需要这样假惺惺关心别人,即使是众矢之的,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你没有种下别人对你的仇恨,别人为什么会恨你?你不让我出宫,难道你想要将我圈养在这个金笼里吗?难道我是你养的小猫小狗、玩赏宠物吗?”

他似乎略有震惊,说道:“宠物?难道我给你的感觉就是这样吗?”

我恨恨瞪着他道:“不是这样,会是什么?除了欺骗、禁锢之外,你还给过我什么?我看不起你!从东昌那天晚上开始,不,应该是从遇见你的时候开始,我一直都看不起你……”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紫眸中透射出隐隐的黯然,说道:“蕊蕊,不要再说了,不要刻意激怒我。我相信你今晚让我过来的本意决不是这样,否则我根本就不会来见你,我没有料到的是,你居然还这样恨我!”

我毫不示弱,叫道:“如果我再激怒你,你会再杀一个方孝儒,对吗?”

他倏地松开了手,神情冰冷道:“或许不是一个,而是十个。”

我对他几乎彻底失望,摇头说道:“朱棣,你尽管杀吧,除非你能够杀尽天下人,民心不是靠杀戮来获取的,终有一天,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他沉声道:“我早就遭到报应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控,我得到了天下,却注定得不到你的心……你终究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眼看他掀开帷幔走了出去,想起往事,心中虽痛,却并没有落泪。

几天过去,朱棣都没有在紫宸宫出现过,他似乎有意躲避着我,看望朱高燧也只是诏命小内侍将小婴儿抱到勤政殿或者谨身殿去,并没有与我碰面。

直到朱高燧满月的前一天,郑和进殿叩首,向我说道:“回禀娘娘,皇上没有拷问试毒宫人了,让奴才等人在宫中暗访到确凿证据后再行审问。皇上还说,明天是四皇子满月之期,邀请了皇族和朝臣都来参加,请娘娘明日带着小殿下一起过去。”

朱棣不肯亲自前来前来紫宸宫和我商议朱高燧的满月仪式,料想是害怕二人见面又是一场战火纷飞,无论如何,他总算肯放过了试毒宫人,让我心中稍觉安慰。

我向郑和道:“你转告他,他若是没有忘记答应我的事情,我就去。”

郑和将我的话告知朱棣,回来说道:“皇上说,明日一定会给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四皇子的满月仪式关系重大,请娘娘务必前往。”

我见他满口答应,将信将疑,说道:“他果然答应了吗?”

郑和道:“奴才愿意为皇上做担保,娘娘所求之事,皇上斟酌多时,应该是答应了。”

我点头道:“我不会再相信他的任何话,但是我相信你,你既然为他作担保,我明日一定前去。”

次日,朱高燧的满月仪式在奉先殿内举行,奉先殿被火焚烧后重新修整,比以前更华丽气派,皇城内众多命妇、朝臣、王公贵族无不奉命前来祝贺,热闹非凡。

朱棣怀抱着朱高燧,微笑接受群臣拜贺,眉宇间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我随意穿着一套衣服,并没有华丽装扮,而且独自远远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逗弄朱高燧玩耍。

在金陵的诸王携同诸位王妃一起坐在殿中左右侧,李景隆却是孤身一人前来,身旁并没有朱浣宜的影子。

李景隆向我们行礼,说道:“臣恭贺皇上、贤妃娘娘,臣夫人福清郡主因怀有身孕,不便前来向贤妃娘娘致贺,请皇上恕罪。”

朱棣似乎并不在意,也并不看他,只顾低头握着朱高燧的粉嫩小手,面容显现出心满意足之色,说道:“福清郡主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不必拘礼。你来看一看,朕的皇儿是像贤妃多一些,还是像朕多一些?”

李景隆近前一步,向朱棣怀中看了一眼,抬头说道:“臣久闻四皇子酷似皇上,今日亲眼得见,果然如此。”

朱棣闻言,对朱高燧亲昵说道:“连曹国公都说燧儿像朕,朕已过而立之年,实在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福气。”

李景隆顺应着他的话道:“皇上春秋正盛,日后一定多子多孙,福泽绵远。”其余几名王爷、一品大臣见朱棣开心,都纷纷致以贺词不绝。

朱棣朗声大笑道:“多谢诸位爱卿吉言,但愿如此!”

李景隆默然退回座中,却始终没有抬头看我。

我料想朱浣宜既然有身孕,他们夫妻之间相处必定很融洽,心道:“我虽然辜负了你对我一番情意,却成就了你和浣宜的美满姻缘,你们虽然历尽波折,如今终于能够开心在一起,我惟有默默祝福你们早生贵子。”

殿内歌舞管弦齐奏之时,殿门处闪进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柳眉含怨,双颊泪痕犹在,径直走到朱棣面前,怒声说道:“四弟!驸马尸骨未寒,你却为你的儿子如此铺张,大宴群臣!你心中可还有半分姐弟情意?”

宁国公主一身孝服而来,殿中致贺的群臣顿时吓得呆住了。

朱棣剑眉微挑,将朱高燧交给身旁乳娘,说道:“皇姐,今天是燧儿的满月大庆,事关他一生吉运。他是你的亲生皇侄,皇姐这身衣服恐怕不太妥当,不如去换过再来。”

他示意左右,早有几名内侍上前,半拉半押着宁国公主道:“皇上有旨,奴婢恭请公主更衣!”

宁国公主用力挣脱他们,泪如雨下,说道:“四弟,如果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姐姐,请你告诉我,梅殷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让你狠心置他于死地!”

丘福见状急忙出列,挡在朱棣身前道:“臣禀公主,梅驸马当日蒙难之时,臣曾亲眼目睹。当日数军一起过桥,桥上拥挤,梅驸马不慎落水,河流水急,臣等相救驸马不及。回京后皇上还责罚臣等无用,此事与皇上绝无半分关系,请公主不要误会皇上!”

宁国公主冷笑道:“不慎落水?相救不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四弟,你的心够狠,怨不得你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她边骂边哭泣不止,其余几名皇族公主急忙上前劝慰道:“皇姐,不要如此!”

朱棣脸色凝重,对丘福道:“传旨厚葬梅驸马,封其长子梅顺昌为中军都督府签事,次子梅景福为旗守卫指挥使。”

宁国公主跌坐在殿中,嚎啕痛哭,说道:“谁要你的封赏?我只要你把梅殷还给我!你把梅殷还给我!”

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闻讯匆匆赶来,见宁国公主与朱棣起争执,扶起她道:“二妹,梅驸马之事恐是意外,四弟怎会有此意?只怪那些奴才不知轻重,今天是小皇侄的大喜日子,给四弟留几分脸面,回府去吧。”

古人对满月礼十分重视,宁国公主身穿丧服大闹奉先殿,并不是吉祥的兆头。

朱棣走到宁国公主身前,脸色凝重,说道:“事实如丘福所言,信与不信随皇姐自处,燧儿还小,请皇姐高抬贵手!”

临安公主拉着她道:“走吧,人死不能复生,走吧!”

宁国公主去后,朱棣重新将朱高燧接在怀中。

一旁宫人忙用碧玉小鼓逗弄他玩耍,朱高燧咯咯欢笑,朱棣注视着他的开心笑容,神情缓和了许多,向群臣说道:“朕没想到皇姐今天会如此激动,你们不必拘束,传舞乐吧!”

殿中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朱棣见我神情冰冷坐在一旁,向郑和低语了一句。

郑和向我走来,说道:“娘娘,皇上说今天是小殿下大喜的日子,刚才之事不过是意外,请娘娘不必放在心上,小殿下一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我知道他惟恐我因宁国公主身着丧服前来闹喜筵一事不快,向郑和道:“你转告他,那些迷信的说法,我根本就不相信。”

郑和应“是”,又道:“娘娘请恕奴才多说一句,皇上独自坐在殿中,娘娘若是不过去陪伴皇上,诸位王公大臣面前,皇上他……”

我向朱棣御座投去一眼,见他神情整肃,怀抱着朱高燧,似乎根本没有注意我这边的情形,低声问郑和:“是他让你来宣我过去的?”

郑和忙解释道:“不是,是奴才自己的想法,皇上并无此意。皇上与娘娘之间的心结,总应该设法解开才是,皇上并不是有意拘禁娘娘,娘娘为什么不设法消除皇上的担心?这样僵持下去,只怕娘娘永远都出了不皇宫。”

我默然片刻,说道:“你是说,只要让他相信我们出宫后能够安全,他就会放我们走?”

郑和道:“据奴才观察,皇上担心娘娘和小殿下的安危倒在其次,他担心的是……”

他迟疑着道:“奴才跟随在皇上身边十几年,隐约听说过皇上和娘娘的故事,当年云蒙山之事不过是误会一场。自从娘娘离开后,皇上从没有亲近过任何嫔妃侍妾。皇上担心的是娘娘会从此一去不返、再无音讯,与他形同陌路之人。如果是这样,他宁愿将娘娘禁锢在身边,即使娘娘恨他,至少还能偶尔见上一面。”

郑和的话让我微微震动了一下,难道朱棣不肯放走我,只是担心我会与他从此形同陌路吗?

我摇头道:“我没有想过这么多,只要他肯放我们走,或许以后我和他还能成为好朋友。”

郑和道:“如果娘娘真的这样想,只要设法让皇上相信,必定有转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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