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路无言。
两人似乎回到了刚刚开始旅程时候的那副样子,除了必要的日常谈话,再也不能进行任何别的话题,尴尬的气氛如同消弭不去的雾,一直环绕在两人身边。
他们先是回到了匣子镇,重新租了台马车,一路上能听到不少来自抱剑山那边的传言。整座山峦的崩塌,对于小镇人民来说,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上好的谈资,加上镇里那些修行者已经离去,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猜测与揣摩。只是这些消息总归是道听途说,没人敢去了解那边的情况,也就不知道北吾河和朔仙山的恩怨结果如何。
他们也曾绕路回过次鱼跃村,远远眺望村里的景色。彻底没了妖狼的骚扰后,村里人的生活再也没了之前的担惊受怕,回归到先前的祥和生活。村长似乎打算在村子中央整出一大片空地,来摆放他们一行人的雕像,用来纪念山上仙师们的慷慨相助。
直到回到了桂月山山脚的赏桂镇,谢青琼才这几天来第一次叫住南夏,踌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南夏,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需要回去跟我父亲,以及一些长辈说明清楚。”
“这次折腾出了这么一大档事,事后我应该会禁足上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可能的话,我俩会有上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南夏默默听着,谢青琼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情感让他有点介怀,“师姐,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这次的事情师姐你本来就没有犯任何过错,只要好好解释一番,加上我的证词,你不需要受到惩罚的。”
“不必了。”谢青琼声音微颤,但还是很努力地压抑下来:“无论怎样,我因为一己私欲,拖累门下弟子,这是不能够饶恕的,我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南夏你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可以去做一下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是回到我那院子继续修炼,还是说在赏桂镇这边游玩上一段日子,或者是回家修整一趟,见见亲人都没问题。”
谢青琼停止话语。
“只是。”她看着南夏的面庞,轻咬嘴唇,最后跟他说道:“以后,不会过上很久的,等到我自认心情足以平复了,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站到你身前,那个时候,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可以。我会等着。”
南夏毫无犹豫地笑着说道。
得到南夏允诺的回答,谢青琼略显苍白的脸上也稍微透露出几丝红润,显然是被心情拖累的伤势,稍微缓和了几分。
两人挥手告别,久违地相视一笑。
看着谢青琼搭乘的马车愈发越远,在道路上扬起的烟尘也早已彻底沉淀,南夏回过神来,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去路。
这么静下心来,他有点开始想家了。
自己离开那个简陋的小窝,掰指算来也快有半个月了。
不知道师兄过得可好,是自己做饭还是出外面到处买些现成的吃食?
铺子里会不会久违地开张了次生意,使自己在归到宗欠下的款项能够归还一些?
不知道熔炉又有上这么一段时间没有开张,是不是已经又积淀了好一层煤炭灰尘?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
南夏心中小小雀跃地呐喊道。
至于好不容易来到了赏桂镇这么一个旅游好去处,要不要买些纪念品和当地吃食带回家给别诀,就不是现在身无分文的他要去考虑的问题了。
南夏回到洛邑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快要到达门禁的时间,差一点就晚上无处可归的少年庆幸地抹去额头冒出的冷汗,沿着熟悉的道路开始行走。
街道上的阴影很长,石板上残存的金黄分外耀眼,被走动的人群割裂得支离破碎。
经历了一天辛苦劳作而从田地里回来的敞怀老农,手中握着一个竹编的鱼篓,里面盛着几条手指长的银鱼,正好拿做晚上小酌的佐料;放课后从学塾里跑出的稚童,背上背着青竹做的小小竹箱,里面除了那些经典的蒙学书籍以外,还塞着在课堂上偷偷折的的元宝纸鹤,一路欢声笑语,铃声清脆;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点燃烛灯,火舌在半透明的灯壳中轻轻跳动,现在生意最好的还是那些吃食,店小二在门前卖力地吆喝,门里传出各有各的香味,是红尘间最普遍也最诱人的味道。
南夏记起一些事情。
在离泼墨街有上一段距离的福禄街,那里有一家开了好多些年的面铺,老板是个憨厚的男人,做人实在,因此做的面食从来不会缺斤少两,配方也是相当独到,洋溢着红油和碎花生的酥香,是南夏在来到这座京城以后,最喜欢的去处。别诀也曾问过他,这家店有什么好,为什么你隔三隔四就要来这里搓上一顿。南夏就一字一眼地告诉他,喜欢就是喜欢啊。
福禄街上还有一个最近几年才开张的杂耍班子,做的都是些胸口碎大石,喉里吞剑,喝上一口酒吐到剑上,用火石点燃趁醉舞剑的惹眼行当。南夏第一次看就惹不住停下脚步,为这些大胆新奇的古怪举动拍手叫好。有的时候,他口袋里能有上几枚讨价还价省下来的铜钱,他就会稍微犹豫后投进用来收集打赏的铜制盆子,哪怕事后会懊悔几天也心满意足。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在泼墨街的那座文人宅邸,也就是那些外乡学子抱团取暖的去处。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带那位天人少女参观过宅邸的门面,只是少女对里边不感兴趣,少年对此还有些遗憾,毕竟自己还是挺喜欢那里的文章字画,一笔一划间,有股初出茅庐才有的意气方遒。自己小的时候并没有机会进去学塾,也就自然没有考取功名的机会,看到书籍里文字的机会实在不多,因此对着有着不同境遇的学子不免心生羡慕。
只是现在,南夏在心中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咀嚼了很久,再也没了当时的感受。
他能记起那一碗便宜但丰盛的红油面,却感觉如同在家吃了无数次的白米饭一般,没有任何多余感觉。
他脑海中遍历过的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综艺,跟路边行人走累了在路边小憩的程度一般无二。
他一直羡慕着的期待着的那座院子,曾带给过他的书生意气却愈发渐行渐远,那些留在白净宣纸上的笔锋寥触,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笔一划,难以心生波澜。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再喜欢了。
不喜欢就不会去关注,不喜欢就不会把它折成回忆铭刻在心底。
不喜欢就没法给出答复,到了最后只能默默伤人。
南夏走着走着,缓缓停下脚步,在大道正中蜷缩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这就是他这次支付的代价。
他又一次,不能喜欢上这个世界了。
直到夜幕彻底遮蔽天空,南夏才回到熟悉的铺子,推开半掩着的大门。
别诀正坐在客厅一角的木椅上,啃着从外边带回来的大白馒头,也不蘸什么调料,顶多灌上几口凉水,一边吃着一边两眼垂着泪花。
当他听到从门口传出的动静,回过头来看到南夏有些憔悴的身影,他稍微呆滞了一下,就马上连跪带爬地攀到南夏身上,带着哭腔在南夏耳边说道。
“南夏,你终于回来了啊,你师兄我这段时间过得好苦啊。”
“我就不应该跟那谢掌教签什么协议的,什么好处没有,白白把自己的亲师弟送了出去,结果就只能天天清水混馒头,自己想开个炕头结果根本搞不到能吃的东西,余钱还没有连肉都买不着,怎么会有这么凄凉得一匹的生活啊。”
别诀两眼汪汪看着南夏,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南夏,你师兄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啊!”
南夏感受着别诀身上传过来的体温,鼻腔里嗅到一股好像堆积了很多天的邋遢味道,又看着家里的状况跟自己出门的时候没啥两样,心底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缅怀与安心。
他使劲推开赖在自己身上的别诀,缓了缓心中那激荡不止的心情,轻声说道。
“嗯,师兄,我回家了。”
接下来就是这个家里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开炉做饭。
凭着比别诀好得多的邻里街坊口碑,南夏从邻居那边借来了一些新鲜食材。与南夏打交道已久,早已熟识的大婶还很好奇地询问南夏这么多天去了哪里,自家那闺女还一直挂念着他。南夏对此也只能搪塞个借口,总不能直白地说自己这出门一趟走上了一条半吊子的修行路,经历了一堆生死,最终啥也没捞着只能狼狈地回到家中。
久违地握住锅勺,心底那种已经回到家的感觉又浓厚上几分。对于这个,他明显比修行熟悉得多,点火热锅下油翻炒一气呵成,还不到半个时辰,桌面上已是一片热气升腾。
看着碗里晶莹饱满的白米饭,别诀虔诚地拍了拍手。
自家这师弟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感激都不为过。
南夏倒没有拾起碗筷,他此时有很多东西如鲠在喉,想跟他师兄倾诉。
只是别诀二话不说先一口肉塞到南夏嘴里,笑骂着说道:“这么多天了,也没有吃上顿像样的饭,所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