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难把话说完,便来到了摇篮前面,伸手将婴儿抱了起来,对着他说道:
“佛曰众生皆苦,放下即自在。便如覆舟于泥沼,泥不净,则舟难行。汝既已托生转世,何苦强留前世神识于今世人?”
说来也怪,原本在呼呼大睡的婴儿似乎听懂了慧难的话,忽然把眼睛睁开,盯着慧难看了一会儿,继而哇哇大哭。
慧难也不去安抚婴儿的情绪,继续对着他说道: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如今再世为人,痴儿的执念莫非还要继续吗?”
婴儿听到慧难的问题,哭声渐渐弱了,仿佛是在回应一般。可刚停顿了一下,马上又大声啼哭起来,声音比之前还要洪亮。
慧难叹了口气,将他重新放回摇篮,接着道:
“放下便是自在,这个道理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说完将手探到婴儿额间,一边轻诵佛经,一边运起大迦叶寺的三十六指拈花印。
只见一朵金色莲花在婴儿额间缓缓生成,然后化作一道光芒汇入了之前的剑纹当中,婴儿啼哭之声慢慢便弱了,紧接着竟然呼呼睡了起来。
陆祚英等人都被慧难跟男婴这番看似荒谬的对话给震惊到了,特别是慧难口中提到的前世神识和再世为人这些字眼,更是让陆家一众心有余悸。
再看到慧难将孩子放回摇篮开始诵经结印,心想这位神僧应当是在帮助孩子脱离险境,所以也不敢出言打扰。
等慧难诵经完毕之后,陆祚英这才发问:
“神僧刚才可是在帮助犬子引导灵力?”
慧难摇头答道:
“小公子体内灵力非旁人可以牵引,贫僧适才只是用了三十六指拈花印在小公子体内布了一个结界,将他的先天灵力与前世残留的神识暂时封印起来,不至于无法自控。
若不出差池的话,应当可保他安稳度过弱冠之年。”
陆祚英听到慧难这么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带着陆家一众长老一起给慧难行了一礼,说道:
“神僧对我儿的再造之恩陆家感激不尽,日后大伽叶寺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知会,我陆家定当竭力以报!”
慧难坦然受了陆家众人这一拜,合十说道:
“受你陆家这一拜足矣。”
接着又转头看着兀自沉睡过去的婴儿,说道:
“何况贫僧与令郎有三世佛缘,所谓因缘际会,世事轮回,一切皆在定数之中,宗主大可不必在意。”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仲人撇了撇嘴,说道:
“老和尚真是越来越会唬人了,老夫还说我跟这孩子有三世师徒之缘呢。”
慧难低唱了一声阿弥陀佛,笑答道:
“张道友说得不差,你与这孩子确实有师徒的缘分。
前一世你是这孩子未挂名的徒弟,他领你入正道,传你修行法,方才有你今世福报。如今因果轮回,合该你做一次操劳师父。”
张仲人笑道:“老秃驴,真当自己已经修得罗汉金身可以窥探因果了?前世今生的说起来也真不害臊!老夫才不信你的鬼话。”
慧难也不跟他争论,自顾走到摇篮前面,看着婴儿,自语道:
“不可说不可说也。说也?不说也?”
说完对着陆祚英等人合十行了一礼,开口欲言,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身面朝西南而立,合十微笑,唱了一声佛号后,轻声说道:
“贫僧千里而来,是为了了结前世之约,结当世缘,种下世因果。如今功业暂成,也该告辞了。”
说完,又看了看张仲人和陆祚英等人,接着道:
“庙堂之争是你陆家一脉避不开的冤孽,也是小公子今生躲不了的业报,贫僧无力化解。
但有一番言语可说与宗主,莫教令郎出东海,陆家一族或可安生。言尽于此,贫僧去也。”
慧难说完这一番话,再跟众人合十行了一礼便自顾出门去了。
陆祚英等人本想挽留,但见他去意已决,只好恭敬的将他送出了陆府。
“这老秃驴……”
张仲人站在陆祚英身旁,看着慧难渐渐远去的单薄背影,悄悄嘀咕了一声。
他与慧难相识多年,知道刚才那一手三十六指拈花印用尽了慧难毕生的修为,只怕这一别,今生便再难相见了。
三世佛缘?张仲人轻轻一笑。
他不参佛,也无所谓因果,对于慧难口中的师徒缘分更不去过分计较。
修了一世的逍遥功法,拿得起放得下便是他最大的修为。这又何尝不是天地之道呢?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昨日已是浮云,何况今生来世?于他而言,当世人才是最大的果报。
哪怕所修之道不同,但不影响他对慧难的敬佩。
用三世来渡一人,他相信这便是慧难的慈悲,也是慧难的修行。
他不信因果,但他相信慧难。
与陆祚英等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后,张仲人率先转身进了陆府,边走边说道:
“别看了,慧难铺好了路子,接下来拜师收徒才是正事!”
陆家一众人在张仲人的呼喊声里回过神来,互相之间相视而笑,均对这个似乎不拘泥于俗世规矩的邋遢老儿渐生好感。
或许得益于慧难之前的一番言语,或许也仅是出于对他这般洒脱的钦佩。哪有笼中之鸟不羡慕苍鹰野鹤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宗门朝堂中拘谨了一辈子的,想来正是张仲人身上的这股子不羁,才是真正吸引到他们的地方。
回到了陆府的会客厅里,吩咐下人看茶妥当之后,陆祚英便起身对张仲人说道:
“张老前辈一心想要收犬子为徒,陆某深感荣幸。但如今犬子尚在襁褓,仓促之间怕是多有不妥,不如待他长些年岁了再做商议如何?”
张仲人一口茶还没咽下,听到陆祚英这么一说,忙接茬儿道:
“今日事今日毕,多拖一日便多一日变故。陆老爷莫非是觉得老夫不够资格当你家宝贝儿子的师父不成?”
陆祚英尴尬笑道:“前辈说的哪里话?陆某并无此意。”
其实陆祚英并非觉得张仲人不够资格,心底里也很乐意自家孩儿能有这么一个剑道上的前辈高人来指点。
何况还有慧难法师之前的一番点拨呢?
之所以想等到孩子大一点以后再行拜师,是考虑到张仲人一个年迈老头不便拉扯幼儿。毕竟就这么一个血脉,还是心疼的。
张仲人一辈子独身,自然考虑不到这些东西,心思也简单的很:
这小家伙拐走了他师门传下来的宝贝,说到底了是跟他们一剑宗有缘分,何况还是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呢?要是错过了岂不太过可惜?
更要紧的是,他一眼相中了这孩子体内潜藏的力量,跟他修行的功法总有一种玄而又玄的莫名呼应,这更加坚定了他一定要收徒的决心。
正如他当时在太湖边所想的那样,门派中兴的愿景指不定就落在这孩子身上了,错过了岂不是对师门的罪过?
于是张仲人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五一十的都跟在场的陆家众人说了,顺带着也将太湖边当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的重新叙述了一遍,包括自己如何追踪黑龙一路奔波来到太湖,婴儿如何阻止自己取黑龙龙珠,黑龙又是如何顶着形神俱灭的风险救下了婴儿。
事无巨细,一一细说。
陆祚英等人便仿佛是在听书一般听完了张仲人的一番言语,虽说有很多地方都不太敢相信,但又实在找不出张仲人话里的破绽。
反而是将张仲人的话跟慧难的表现稍作对比之后,更加坚信了慧难之前的种种说辞,于是在无形中倒也渐渐思量起来慧难所说的师徒之缘。
在跟几位长老经过了一番简单的商讨之后,陆祚英也将自己的考虑告知了张仲人,同时也跟他透露了些许陆家此刻正在面临的危机。
如果张仲人真的跟自己孩子结下了师徒的名份,那么对他来说无异于同时跟皇帝结下了不深不浅的过结。
不过好在张仲人对陆家众人的担心并没有丝毫在意,十分爽朗的对着陆祚英说道:
“老夫一辈子混迹山林,闲云野鹤惯了,在拉扯孩子这方面确实没有经验。你们陆家若是不放心的话,老夫可以在太湖城里住下,孩子你们自己养,等可以传授技艺之时我再来教他。
当然,若是你们实在觉得我日日叨扰太过厌烦的话,老夫也可以等这孩子长大些了再到太湖城来教他。
至于什么天子一怒啥的,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不知道这么说了,你们是否满意?”
说完以后,张仲人用目光巡视了一圈,也不等他们回答,便将怀里的三星短匕掏出来放到桌上,继续道:
“虽然直到现在陆老爷也没提及过,但老夫知道,我一剑宗在江湖上名声不显,赖着收徒总有些巴结高攀的意思。
可如今老夫我既然铁了心要收你家孩儿入我门中,一些门派里的事情还是要跟你们说清了的好!成与不成另当别论,至少免了大家的顾虑。”
一边说着,张仲人便将三星短匕操纵起来,瞬间满屋剑气弥漫,杀意肃然。
只见张仲人一边御剑,一边慷慨说道:
“苍茫大道,世态浑浊!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朝堂视黎民作牲畜!值此社稷颠覆之时,我辈儿郎,自当养浩然正气,持巍巍雄风!”
说完张仲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怀想什么,末了将目光收回来,继续道:
“如今江湖,我一剑宗虽然式微,但毕竟开宗立派已有三百余年,谁又能想象得到前辈之人往昔的风采?
想当年,我剑宗祖师叶菀清,虽是女子之身,但却敢为天下先,执三尺青锋,纵横四海,立志要斩尽世间不平之事!
游迹江湖十九年,偌大的江湖,有谁能当其锋芒?
后得奇侠司空正助力,于长白山下证道飞升。我剑宗一脉便也在长白山扎根立脉,世代传承了下来。
后来五国之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司空大侠为拯救故国百姓而甘心赴死,往生前留下了这几句豪气冲天的话语。
我剑宗弟子受其感染,倾一脉之力帮助司空大侠的故国御敌。谁料师门不幸,被门中叛徒偷走了镇山之宝璃龙剑,转身投敌,致使我剑宗弟子伤亡惨重,险遭灭门。
后来掌门师祖为了保护传承不断,带领大战余生的最后十几位弟子迁徙师门,躲进了连绵不绝的长白山中,并立下血誓,家仇国恨,穷我剑宗最后一员弟子之力,不死不休!
无奈五国之乱日益扩张,那叛徒在敌国暗中支持下也逐日强大,借着从师门偷出的宝剑和典籍,居然也开宗立派,扎根江湖。
至此,我剑宗先辈虽有一颗报仇之心却也无回天之力了。
后来虽然敌国最终被打败,那叛徒却瞒天过海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暗地里发展壮大,终于成长为了当世一流的门派大宗。报仇雪恨更加困难。
或许是忌惮被败坏了名声,或许是害怕被师门寻仇,那叛徒竟然再次对师门出手!颠倒黑白,反将我剑宗说成叛乱之辈,率领他的徒子徒孙搜进长白山中妄想赶尽杀绝!
好在天佑我剑宗传承不灭,也或许是叶祖师在仙界护佑,那厮奸计败露,被我门中弟子暗中伏击,虽然没能将他诛杀,却也伤筋动骨,令他再难使坏。
那一役杀得惨烈,本就所剩无几的弟子又折损大半,掌门师祖也不幸辞世。新晋掌门为了保存最后的希望,再度迁徙山门。
后来叶祖师仙识降世,于山门前降下一扇石门,并投梦给所有人,说那扇石门叫作剑门,乃是她从东海不寿仙岛上搬移过来,维护我剑宗气运不灭之用的。并嘱咐所有弟子道,剑门一日不开,我剑宗弟子便一日不得再去寻仇。
为了避免江湖上还有宵小之人妄想趁机覆灭我剑宗,叶祖师最后更是将我剑宗之名抹去,从此改名,叫作了如今的一剑宗。
自那以后,我剑宗的弟子便遵循祖师之命隐匿于长白山脉,不再去那叛徒那里寻仇,也不再到江湖中随意走动了。
但为了让后世弟子记住这一桩旧事,也为了警醒那叛徒的子孙后人,除了将这件事情代代相传之外,每隔些年月总要派遣几个最出色的徒子徒孙去那叛徒的地界上大闹一番。
只要没有闹出人命来,也不算是违背了祖师的叮嘱。
说到这里,想必你们也该猜出来了,那个叛徒就是林剑河,而他建立起来的那个宗门,便是如今江湖上声势最为浩大的三大宗门之一——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