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拂林,甘雨润物,本是春光烂漫的季节,可“信国”的荣城却仍是一片死寂。这块被战火蹂躏了三年的土地,早已没有了醉人的花香,以及那欢悦的歌声,有的只是那断壁残垣,累累白骨。
自四十年前“靖王朝”覆灭后,这九州天下便化分了“十国”。各大诸侯为了巩固势力,一直混战不休。荣城地处幽、寒,灵三州接壤之处,北靠黎山,西接中原,怀抱陵川江,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和商贾云集中心,可在这乱世之中,却也首当其冲,沦为了三国交战之所。
这片荒芜的大地,本来杳无人烟,此时却传来了一阵阵鸾铃之声。只见一辆马车从南缓缓驶来,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容貌清癯,眉心处却有一道一寸长的红印剑痕,这使得他原本隽逸的风貌多了一股凌厉之态。
来人正是十年前,一剑伏八魔的“归云庄主”苏逸云。
马车驶到城前,便停了下来。苏逸云看着眼前萧索的荒城,心中不胜感慨,记得五年前,他带着三岁的女儿途径此地时,这荣城还尚有“第二都”之称,其繁荣昌盛之处,直逼信国“曲江”帝都。谁知再见时,却已满目疮痍,不复当年盛景。
自从妻子离世后,苏逸云便隐遁山林,不问世事,他深知在这乱世之中,任何事物都有朝不保夕之时,那怕你有通天之力,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这次要不是女儿缠着要去母舅家见表姐,他是绝不会出山的。
马车一停顿,女儿苏晴便叫道:“爹爹,是到了吗?啊,终于可以见到表姐了。”想到信中表姐说要带自己堆沙塔,骑小马,编蚱蜢,采花起舞等等乐事,苏晴就恨不得肋生双翅,一步就到。
苏逸云见车内女儿一脸欣喜的神情,心中不由爱怜横溢,柔声道:“别急,还要再过数日才到呢。”苏晴一听之下,脸上笑容顿消,小嘴一扁,悻悻的道:“爹爹不好,爹爹不好!”苏逸云笑道:“爹怎么不好了?为了你这丫头,爹都破誓出山了。”苏晴一双绣着蝴蝶的花鞋,狠狠的跺了跺马车,撅嘴道:“是出山了,可咱们有良驹不骑,偏要坐这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的,分明是爹不想带晴儿去见表姐。哼,我知道为了什么,还不是愧见舅舅。”苏逸云目中浮现了一抹忧伤,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大人的事你又知道了什么?好吧,咱这就赶路,坐稳了。”一带缰绳,伸手在黄马臀上一拍,黄马昂首一声嘶叫,放蹄疾驰,迅速穿过了荣城古道。
父女俩长途跋涉非止一日。这日行至恒水,便已到了阳城境内,天色将晚,苏逸云将马车引入道旁林子里,准拟过夜。忽听得林中传来一阵密如连珠的兵刃交鸣之声,这声音初听时,尚在一里之外,再听时,却已到了眼前。只见十余名身着劲装的汉子,手持刀剑,追赶着一名白须老者。那老者手持一柄青钢剑,指东打西,变幻无定,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数次将敌人逼得跳出圈外,可是敌人避开锋芒后,便再次合围上来,这老者想要脱身却是万难。他一身白袍血迹斑斑,左肩上一道伤口更是深可见骨,鲜血汨汨直冒。
苏逸云初听兵刃相交之声时,便知是江湖仇杀,若是牵扯进去,只怕再无安宁之日,正欲避开时,不料对方竟来得如此之快,这时想避已避不开。他正想交代几句场面话,离开这是非之地,却见这群劲装汉子中,一个又高又瘦汉子越众而出,此人手持一口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刀上血迹未干,想来那老者肩上的一刀必是出自他手,但听他冷冷的道:“余老头,事到如今你还不交出来吗?若识时务,我看在你一世英豪的份上,放你一马也为始不可。”说话之际,斜睨了马车一眼,见对方只是个赶车汉子,一摆手,麾下诸人四下散开将马车也围了起来,看样子他非但没有放过这老者的意思,更是连旁人也不想放过。
苏晴在车内听得声响,便掀开车帷,探头张望,但见无数凶神恶煞狠狠的盯着自己,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将头缩回了车内,颤声道:“爹爹,他们……他们……”苏逸云低声道:“好好呆在车内,别出来。”
那老者见敌人欲牵连无辜,心下悲怒,放声狂笑:“哈哈,哈哈……交出来?交出来!我余家二十七口性命都已交在了你这狗贼手中,还要让老夫交什么?是这个颗项上人头吗?有种的便来拿!”他这一动怒,牵扯伤势,一口鲜血直涌了上来,但他老而弥辣,不愿在敌人面前示弱,硬将这口鲜血咽了下去。那高个儿见他已是强弩之末,将鬼头刀一扬,说道:“余鹏飞,我周牧同样的话向来不喜说两次,但看在你“鲲鹏剑”的份上,今日便破例一次,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苏逸云见那老者剑法时,便有三分怀疑,这时听周牧道了姓名,心想果然是他,又素知“鲲鹏剑”余鹏飞平生慷慨,胸襟磊落,心下便有救人之意。
余鹏飞长剑横胸,怒道:“你玉屏山要灭我满门,尽可明火执仗的来,找那些冠冕堂皇借口,岂不徒惹人耻笑!嘿嘿,玄玉甲呀玄玉甲!为了这子虚乌有之事,我余家竟平白遭受了这灭门之灾。”说道后来,语音中已满含冤恨,悲愤之意。
苏逸云心头一凛:“玄玉甲?难道他们此番大动干戈就是为了玄玉甲么?此物在江湖中虽传言乃修行三宝之一,但是何形状,谁也无法说清,是不是真有此物还尚待考定呢。”见余鹏飞神情凄苦,不似作假,又知玉屏山庄王家乃阳城的武林世家,近几年不断收纳四方豪雄,声势浩大,就连这阳城太守也不敢轻易得罪。心想莫非王家心狠手辣,收服余鹏飞不成,便掩人耳目,灭其满门么?正寻思时,忽听女儿叫道:“爹,爹!你快救救那老伯伯,他要被恶人砍死了。”
原来苏逸云分神之际,周牧已挥动鬼头刀向余鹏飞进了五招,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没有丝毫变化。余鹏飞流血不止,伤势愈重,只接了三招长剑便沉了下去,而对方精力充沛,一刀重似一刀,到了第五刀下来时,他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劲所协,连气也喘不过来,勉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长剑顿时断成数节。周牧大喝一声,又是一刀砍落,这一刀他决意立取余鹏飞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钢刀劈下夹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直有石破天惊之势。
苏晴双手掩面,不敢再看。募地里玉屏山越出三人,分别叫道:“周老大,你疯了吗?”
“休下杀手!庄主要活口!”
“住手!砍死这老儿,玄玉甲如何着落!”
口中叫嚷,手下不慢,三人同时伸出兵刃欲要架开这一刀,但先后有别,终究慢了一步。周牧本是奉命活捉余鹏飞,但他乃群雄之首,这一路追杀下来,始终拿不下这老儿,自感颜面无存,心下早已起了杀心,又见旁人在测,深恐夜长梦多,所以出手便再不容情,耳听同伴叫嚷也置若罔闻,仍是狠力劈下。
就在周牧钢刀离余鹏飞眉心不到三寸时,余鹏飞的身子突然向后倒飞了出去,这一刀竟砍了个空。众人一愣之际,不约而同都“噫”了一声。周牧这一手功力凝聚的一刀,满拟必将余鹏飞劈成两爿,不料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那赶车的汉子竟然抓住余鹏飞的后颈,硬生生将他拉开。这手神功当真匪夷所思,周牧武功虽强,自忖绝难办到,脸上不由显出惊诧之色。
出手相救余鹏飞之人,自然便是苏逸云了。本来他思绪被玄玉甲之事吸引,但女儿声音响起,顿时将他心神拉了回来,眼见余鹏飞将命丧刀下,便即纵身向前,将其拉开。
这周牧心思机敏,不等苏逸云放下余鹏飞,手中刚刀一展,一道道寒光便如怒潮狂涌般席卷而出,势将两人撕成粉碎。苏逸云提着余鹏飞,左闪右躲,在刀光的夹缝中来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周牧连出三十九刀,始终没有带到两人一片衣角。他心下骇然,自知不是苏逸云的敌手,一声怪啸,陡然间飘开数丈,问道:“阁下是谁?何以横加插手?”
苏逸云双眉一轩,道:“在下是谁,足下何必多问?你玉屏山不由分说便将我父女俩和余老英雄围困在一起,分明是不留活口!既然如此,在下和余老英雄同仇敌忾,又何来横加插手之说?”
周牧脸色一沉,便要发作,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周老大,你今日是眼拙了么?不识此人相貌,难道还不识他眉心的剑痕么?嘿嘿,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归云庄主几时做了马夫?”
此言一出,不但周牧心头一震,就连余鹏飞也是耸然动容。归云庄主苏逸云名震江湖,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他早在七年前便隐遁山林,不问世事,谁曾想会在此相遇。
苏逸云将余鹏飞轻轻放下,说道:“久闻老英雄英名,今日得见尊颜,幸何如之!老英雄若不嫌马车鄙陋,还请到车上一叙。”回首对女儿道:“晴儿,还不请老伯伯上车去?”余鹏飞虎目含泪,不胜感激,苏逸云轻描谈写的几句话中,不仅替自己拦下梁子,还保存了尊严。
周牧素闻苏逸云之名,适才一番交手,已知修为相差甚远,但已方人多势众,就算苏逸云有三头六臂,今日也难以保全。当下冷哼一声,说道:“苏庄主,万事得三思,须知玉屏山可不是八魔能比的,你女儿可还小!”言下之意,你若得罪了玉屏山,今日不仅自己难以保全,就连女儿也难逃一劫。
苏逸云脸色一沉,森然道:“你在威胁我?”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绝伦的气势陡然间从苏逸云身上爆发开来,四周的枯枝败叶被一股无形气浪直卷得凌空飞起,好似利箭上弦,蓄势待发。
群雄见他“气御万物”的手段,都不由自主倒退几步。
余鹏飞一生沉浸于剑道,也不过能做到“以剑引气”的地步,这时见苏逸云气游六虚,心御万物,心道:“此人侠义勇武,果然名不虚传!”
周牧心下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谈然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好意提醒,希望庄主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引火烧身。”苏逸云冷笑一声,道:“我到要看看这玉屏山的火,到底有多旺!”袍袖一挥,万千落叶已疾风骤雨般朝众人激射而去。周牧早有防备,鬼头刀挥动遮挡,整个身子便如罩在一团白光之中。饶是如此,脸上仍然中了三片碎叶,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分别受伤。一时之间,只听得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苏逸云剑指一动,身畔落叶又凌空飞起,他正待催动真气,再攒一击,忽听身后呜呜声响,劲风大作。苏逸云知是敌人发暗器偷袭,从这破空声听来,发动暗器的人倒也不可小觑。当下拧腰侧身,欲避开来物,余光之中,只见那物乃是一枚形似花苞,色泽鲜红的锥形暗器。他正伸手欲接,猛听得余鹏飞大声叫道:“小心!那是‘血莲花’……”一言未毕,只见那朵花苞突然绽放出万道红光,每一道红光便是一枚暗器,每一枚暗器亦是一枚花瓣,万千花瓣在这暗林之中四散飞射,又是鲜艳,又是诡异。
血莲花绽放之时,余鹏飞已在车内用身体护住了苏晴。‘嗖嗖嗖……’无数花瓣破空之声,如同那万箭齐发一般,让人心胆俱裂,余鹏飞听得破空之声不绝,心下一片悲凉,在这恐怖绝伦的血莲花下,苏逸云焉有幸理?突然后背剧痛,原来数枚花瓣穿透马车,刺进了他的背脊。他一声闷哼,抱着苏晴飞身出了马车,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只听周牧大喝一声:“乱刀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