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陛下正愁眉不展作模作样,手里拿一河北道侯毫软笔低头在特制麻宣素纸上临摹不知哪里得来的驿山石刻,张式看在眼里,心道古篆确实是唬人的玩意儿,谁都能写,随便夸上几句,后者能得意半天。
张式看着身穿五爪金龙皇袍的李秉常微微躬身道:“师兄进来可好?”
后者大袖一挥放下笔墨哈哈道:“都好都好,师弟此次古兰之行可有收获?”这一声师弟说明他并没有生气于张式不跪执臣子礼数而是讨了个巧以是兄弟平辈论交。
张式谢过年轻皇帝的赐座缓缓道: “莫蓝风确实死于古兰山,从他留下的那封信里可知,前宋的灭亡并不是那么简单,有人以大手笔布大筋骨局,师弟不解其意,前宋之灭或许只是一场挂角之争而已,这一局,或许至今未分胜负。不过可以看出,像莫蓝风这种弃子,已经死掉不计其数了,而且前宋的故人已经有所察觉,还是给这个天下留了一口气的。大梁就不同了,他们乐得做棋子,所以他们从开国就所向无敌。”
李秉常点点头,又看似无所谓道:“那封信现在在哪?”
张式想也没想回答道:“乱战之中丢失了。”
二人相视大笑。
毕竟,这个世道,谁也不能轻易相信别人。
小皇帝看起来倒不像是甘心做棋子的人,可即使他有掌握夏朝群臣的能力,若与北魏那个老头子和大梁如日中天的独眼皇帝博弈,恐怕还是嫩了点儿。
何况在一切的之后,还有不为人知细微变化被人操控。
宫外的雪又下起来了,张式伸了个懒腰,有点想自己昨日里刚刚点起来炉火的温室了,便抬头平静道:“那我就走了,在你们这夏地总觉得吃也缺点啥穿也缺点啥,没意思,回家!回家看看老妈子还有那未婚的媳妇儿去,要过年啦,我得去买点什么特产作年货带回去,不然可是不好交代。”
李秉常诧异道:“你要离开大夏?”
张式淡淡回道:“是啊,你的局势已经定了,我给你找来了司马乘天,破了观星楼一早设下的局面,现在大夏在你的手里也已经稳定发展了,只要你不作妖,一切都没问题。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来大夏是你和独眼皇帝拉锯的结果,你以为曹景龙与那甘土城主真的敢听命于赵方异和他那个丑弟子?”
一股冷风卷着些雪渣重进殿里,李秉常亲手添了添暖炉又盯着张式道:“你到底是谁?从你出现在紫罗山我就看不透你,或许你自己不知道,山上的老师太们都对你呵护有加不说,就连明月殿你也进出自由。”
“后来,参与刺杀皇帝的妃子后,我回到了大夏继承皇位,没想到连观星楼的老爷爷也说只有你才能帮我破局,后来这两次见你本以为我已经是帝王之身,怎么也能居高临下一次了吧,可发现你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死样子。”
“为何你生来就得天眷顾,天大地大随你遨游,你武道不需要严寒酷暑,文道又出口丽章,对于盘根错节的天下势力了如指掌,还游刃于各国政坛之间,你,真的只是十八九岁的一个年轻人吗?”
年轻的皇帝还是在张式临走之前,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张式全程苦笑不已,直到李秉常说完他才无奈道:“你说今年的雪算不算下的大?”
大,大夏已经好几年见过这么大的瑞雪了。
那么,夏地的山,高不高?
我大夏地接昆仑山祖,背靠祁连,山脉纵横交错,高耸入云,虽不及天山峰顶,但可望其项背矣。
那,大夏最高的山山顶之处,有几尺是雪,几尺是冰,又几尺是石,几尺是泥?
……
李秉常沉默了一下道,我明白了。
张式仰天吐一口热气,又缓缓放下脑袋道,爷们儿的悲伤,你不懂。
世界最大的可悲莫过于你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你最恶心的那种人,小皇帝既然做了皇帝,估计心思也越来越重,最终成为所有的皇帝一样的人物。
还没等张式的心思转过来,他便又在他耳边轻轻的放了一道惊雷。
他说,关红月昨夜连夜乘一马车走了。
方向是东北落日城。
张式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一路狂奔到宫门口,扬鞭策马,踏染一路白雪。
傻姑娘,连一句软和话都不会说的嘴硬婆娘就这么一声不吭不告而别了。
关红月从来与玲儿不同,她坚毅,脸皮儿薄,嘴硬,心软。
张式边走边想,谁说不要她了?比武招亲我确实出手了,你只是让我帮忙打发李盛光而已,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嫁?再说你那皇帝哥哥不还没有赐婚么,这傻婆娘倒是好烈的性子,你以为去了北魏就能老死不相往来吗?还是只为了给我耍耍性子?
马蹄裹了棉布,张式一路闷声乱了太平城一城的雪色,也乱了他如老僧不动的心。
直到身后传来凤九江和梁翰的喊叫,他这才回过神儿定下心来,想到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自己确实关心则乱了,此时若快马追赶也够呛能追上她了,看来要想再见这傻婆娘一眼,必定是要去一趟北魏了。
还好关红月的母亲只是在北魏落日城待过,若是当年关山雪在北魏朝廷做官,张式还不得跑一趟北魏王城才算?
没有搭理跟上来的凤九江二人,张式一路狂奔到家,拴上那匹西夏的棕色马吩咐在家待着练字的洪英喂上,便直奔隔壁李大胆家去了,闲来无事的李大胆正在给他宝贝闺女做木匠活,看样子是一匹木马,张式一笑看着李花花道:“怎么着,李花花姑娘也喜欢骑马吗?是不是听到师父的马叫了?”
李花花脸色一红转身跑开了,张式点点头,看来这姑娘已经开窍了,懂得廉耻是人类成人的第一步。
张式也不再逗她,对着李大胆直奔主题道:“我或许要离开夏了,你怎么说?”
李大胆头也不抬边继续鼓捣手里快成型的木头边说道:“你走就行,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要去北魏一趟吧?没关系,你走你的,之后我带着她们娘俩去大梁等你,听说你要回大梁过年,不妨给我留个地址,我掺和一道,如何?”
张式讶然,盯着李大胆,这个传说天下第三的男人问道:“为什么?”
此时专心做木匠活的李大胆反问道:“什么为什么?你是她师父,她跟着你不对么?你不应该教她么?”
张式瞪红了眼睛还是追问道:“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你要我教她什么?我又能教给她什么?我只是一个功夫没你好,眼界也不高,心里也没什么大抱负的人,凭什么掖州城外你一眼就看上了我?就因为我能躲过去独孤家那老道士的雷法吗?我可不信!”
后者拍打一下身上的木屑,站起身来,脸上带有了从未有过的笑意,虽然胡子拉碴还横生皱纹,可怎么看都是一副农户朴实无害的笑容,他抬起头看着阴晴不定的天空道:“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能收住手即使自己内伤也不杀人的人,虽然你城府很深,深得让我都看不透,可你偶尔的下意识动作总能表现出你天然无雕饰的本性,当然,这只是让我接受你而已,最重要的是有人向我推荐了你,至于是谁,你不必知道。”
说完李大胆又垂下头继续雕琢。
张式一跺脚既生气又不知该向哪生气的摇摇手说走了,梁城见,就推门而出。
李大胆的丑夫人从里屋掀开厚实的帘子出来温柔的扶住自己男人的肩膀轻声问道:“大胆儿,咱们真的今夜就出发吗?我是妇道人家,按说一切不该多嘴,可这会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咱们姑娘真的要这张公子教导才行吗?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可,拙妇我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张家公子有什么过人之处,你给我说一点,让我安心好么?”
李大胆一把搂过来自己的妻子,也不怕院子里玩耍的姑娘看见,温柔道:“这些年委屈你了,我原本也就想和你平平淡淡过这么一辈子的,可这孩子下生的时候就不同凡人,灵性俱佳,就这样埋没她,以后也没人能降得住她,还不如交给人调教一番,听天由命去了。至于张家公子,你且别打听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在这世上展露天人之姿,而我看中他的地方,却只是观星楼那老不死的对他那句评语‘天心犹在’罢了。”
出了门的张式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吩咐洪英收拾刚刚住了一晚的“家里”能打包的东西,准备下午出发,也没说去哪,就说了出发而已。
冷静下来张式才明白过来,这肯定又是小皇帝为了最后利用自己这不要钱的外力一手,才设下的局,落日城那边无非是稳定下来与北魏的关系,既然他把这关系的纽带——关红月派了过去,自己再去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