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三十三的除夕,看上去与以往任何一个除夕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上洋洋洒洒飘落着雪花,冰凉的雪片打在肌肤上,霎时间便被稍热的体温捂成雪水。雪水顺着脖颈等地方滑落,一路留下湿滑冰冷的痕迹。
破落的边关城里,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在大街小巷中放肆凌虐,街头的贩夫被寒风的尾巴轻轻扫到,直冻得浑身哆嗦,匆匆忙忙朝被冻僵的手掌中哈着热气,试图给冰冷的身子增添一些暖意。
与此同时,他裹紧自己的棉衣,努力将脑袋缩入衣襟中。方才衣衫上被雪水打湿的地方,被这寒风一吹,更似结了冰般寒冷坚硬。
天上的雪花越发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几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寒风的呼啸声中似乎还夹杂了什么别的声音。
贩夫不自觉停住了蜷缩的动作,仔细侧耳倾听的同时,目光扫向空荡荡的街道。只是他的视线被漫天的雪花遮掩,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一片茫茫雪地。
但那股奇怪的声音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了。
贩夫瞪大了眼睛,冰天雪地中,一匹神骏的黑马渐渐从无尽的白色中显出身形。黑马身上载着一身戎装的骑士,一人一骑在街道中匆匆奔驰。
贩夫定睛看清楚情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往旁边避让了几步。
在这种鬼天气中驾马而行,地面上薄薄一层碎冰,马蹄一个不小心便会打滑,落得一个人仰马翻的下场。就算那骑士不要命,可他还是要命的。
远远奔来的黑马唰的飞过贩夫身旁,马上骑士冰冷的目光突然朝他看了过来。贩夫被他冷漠的眼神看的浑身一颤,身体忍不住抖了抖。紧接着,便又见那骑士勒停了马,骏马收势不住,口中发出一声长嘶,整个前身人立而起。
看着这样惊险的一幕,贩夫忍不住长大了嘴巴,心中极为紧张,担心那骑士会不会被骏马甩下身来,或者马蹄突然打滑,造成什么意外。但骑士的身子仍牢牢伏在马背上,骏马收住了去势,在原地转了几圈之后,才又在主人精湛骑术的控制下,缓慢走到了他的摊位旁边。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骑士翻身下马,朝贩夫的方向走来。贩夫虽然心中对他不满,却也清楚,在这样的战备情况下,能公然在街道纵马行走的定不是常人。何况这骑士还身着戎装,腰间佩剑,他顿时紧张起来,连忙扯出一个谄媚的笑脸:“军爷......”
骑士的目光在他身上淡淡停留了一瞬,便越过他的身子,在他僵硬的神色下走向他身后的民宅。
民宅不大,看上去应该是两进三开间的样子。门上什么牌匾也未挂,不知情的人仅从外面观看,也瞧不出这家主人所在的是什么行当。大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扇厚实木门,骑士大跨步走了过去,拽住门上的铁质门环,重重扣了起来。
一边扣着门环,他同时一边扬声唤道:“廖大夫!廖大夫!”
里头安静了一会儿,很快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便是一个老头气急败坏的回应:“除夕元日概不接诊!你回去吧!”
年轻骑士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眉间染上了几分焦灼。可是他没有转身,哑着嗓子大声道:“廖大夫,人命关天啊!”
“老头说不治就不治!这几日难得好机会,老头只想缩在家里好好歇歇。赶紧走赶紧走!”廖大夫的声音明显不耐了起来。
年轻骑士咬了咬牙,他抬头紧紧盯着眼前木门的门锁,右手已经握住腰间的剑柄,在心里考虑着破门而入的可能性会有多少。
但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转了一圈,就被他果断放弃了。骑士松了手,放低了声调恳求道:“廖大夫,是在下鲁莽,还请您不要与我这个莽夫计较。我乃威虎军振国大将军帐下亲卫,今日过来,是代替我家将军前来求诊。”
“前日西疆来犯,我家将军身中毒箭。城中医者无能为力,还请您救救我家将军!”
里头久久没有再出声回应。
骑士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已经被大雪覆盖的街道,心中更是焦急,一声接连一声唤道:“廖大夫?廖大夫?您还在吗?”
很久之后,老头缓慢的拉开了木门,却没有从屋内走出来,只是隔着一道低矮的门槛,眯着眼仔细打量眼前这骑士:“威虎军振国大将军苏祁?”
骑士眼眶通红,连忙回道:“正是!还请廖大夫救我家将军一命!”
这边你来我往,众人各有各的心思。骑士的苦苦哀求或者医者神情的微微动容,亦或者明里暗里偷偷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其他百姓,甚至还有暗地里隐藏的其他鬼祟。这一方天地看着寂静,实际上人来人往,暗地里喧闹至极。
在远离人们视线中心之外、民宅不远处的街道旁,一行三人正静静的伫立在大雪中。
满头华发的老仆佝偻着身子,右手背在身后。她看上去十分虚弱,不时捂着嘴咳嗽几声。凛冽的寒风将她的话语切割的支离破碎。
“就是这样.....蒋政最终登上了皇位,蒋家几代人费尽心机,如此,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目光冷漠,近在咫尺的喧嚣不曾引来他一丝半毫的注意。他手中的伞撑的稳稳当当,掩在衣袖下的手臂仿佛坚如磐石,呼啸的寒风在他面前也丧失了全部威力。
伞下的少女缓慢抬起了头颅,露出她带着淡淡倦怠的隽秀面容。
伞里伞外,似乎是两个世界。外面是寒风呼啸,暴雪肆虐。伞内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大雪和寒风被男人遮挡的严严实实。他高大的身躯对娇小的少女来说犹如铜墙铁壁,似乎能挡住一切伤害。
少女慢慢开口:“父亲可有留下遗言?”
老仆勉力忍住了喉咙的痒痛,恭恭敬敬道:“回主人,未曾。”
一梦三十载,醒来,所爱皆已逝去。
少女眉目精致如画,雪白的衣裳几乎与周围大雪融为一体,偏生她披着红色的斗篷,在这无边的茫茫大雪中,这一抹艳丽的红,红的张扬,红的刺目。
只是怎么也掩不去眉间那份厌倦。
孟十三轻轻抬眼,漠然的目光落到老仆身上,淡声问道:“父亲的尸骨现在何处?”
老仆道:“陛下薨逝后,老奴等将陛下的尸骨葬入皇陵,遵从陛下遗愿,将他的棺椁与皇后殿下合葬在一起。皇陵的机关已经开启,整个皇陵目前被彻底封死,绝不会有任何外人打扰到陛下和皇后殿下的长眠。”
在大雪与伞面亲密接触的窸窸窣窣下,少女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大庆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是孟十三的父亲孟良哲,庆文帝。
大庆朝的破灭,也并不是这位皇帝昏聩无道,导致天下生灵涂炭,引起民愤。只单单是因为,身为一个皇帝,他太仁慈了。
没错。他太心软了。对于他这样的身份来说,这似乎就是他的原罪。
朝堂之上,功高盖主的朝臣,野心勃勃的藩王。一个个豺狼虎豹觊觎着孟家的江山。
人人都想覆灭这大庆朝,想让孟家将这至高的位置让出来。权势动人心,谁不想做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皇帝不傻,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想法。可面对一起长大的兄弟,曾经忠心耿耿的臣属,即便知晓这些,可他也狠不了心下不了手。
于是,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思想的蒋政,夺走了他的江山,他的性命,以及孟家的一切尊贵和荣耀。
在死前的那一刻,他究竟有后悔过吗?
孟十三不想为他辩解什么,她没有立场,也无法理解父亲的妇人之仁,毫无疑问,身为一名君主、一个父亲,他做下的这个选择是不负责任的。
抬眼注视着皇陵方向,她轻轻道:“既然父亲母亲已经团聚,我就先不打扰他们的生活了。等到大仇得报,再去父亲墓前讲与她们二人听。”
“自陛下薨逝后,天下大乱,原本已经臣服于您的四族也蠢蠢欲动,主人当年的辛苦完全毁于一旦。而且,当年您去预言一族的领地时,预言一族的长老告知您龙气将绝,但前段时间预言一族的族人找上门来,又带来一个消息。”
老仆说:“恕老奴愚钝,不明其意,来者说:‘龙脉已断。’”
孟十三偏了偏头,神情中透出三分讶异,但她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忍不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看来背后之人所谋甚大啊,抢了我这么多东西,却还是不知满足。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她往旁边稍稍移动了一下步子,被她们三人的身形挡了部分的马车才显露出来一角。此刻驾车的白马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低声嘶鸣的同时,安慰性的蹭了蹭她的手臂。
“说的对。”孟十三摸了摸鹿蜀的鬃毛,懒懒道:“吃了我们的,全都得给我吐出来。”
“驭兽族此番为了逆转天命,强行将我复活,至少折了百年族运,再也没有办法我提供助力。三十年前大劫难中,我的异兽榜也丢失了。就算知道别人的阴谋又怎样呢?此刻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啊。”她说的调侃,连沉稳的男子都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先挑一个软柿子来捏吧。”孟十三的声音越来越低,倦意越发明显。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即便周围的人已经有意识的将她挡在中间、将狂风拒之身外,但对于怕冷的她来说,这样的低温本身就令人难受至极了。
孟十三说:“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光明正大进入京城的身份。”
老仆和中年男子似有所觉,齐齐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喧嚣。
在她们说话的功夫中,骑士已经艰难说服了大夫,神色焦急的扶着大夫上了马。
老仆望着他们的背影,谦卑的佝偻着身子,沙哑道:“西疆此次有备而来,边城只怕不保。苏家的身份,主人或可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