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吃苦？我父亲是搞育种的，他给我们兄弟们讲过他在农村调研时看到当地农民利用优胜劣汰土法育种选择幼犬的故事：农民把刚生下来的一窝小狗崽子放在一只大竹篮里，然后系在打水的井轱辘上放入井洞，吊放在半空中。不顾母狗围绕在井台边发出的苦苦哀泣，狠心的农民过半天才把篮子提上来检查一下，拣去已经饿死的狗崽又把篮子吊下去，反复如此，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两只活的小狗才把它们送回狗窝让母狗哺乳。据说这样选出的小狗不但本身素质优良更是会得到母亲的全心呵护，所以长大了总是非常出色。农民的土法选种是否符合科学不得而知，但是给人的启迪却很深远。
饥肠辘辘苦
小狗出生后受的第一苦难磨炼竟然和被我列为人生受苦第一条的“挨饿”不谋而合。上山下乡前虽然也曾有过饥饿的感觉，但那时城市里的粮食是计划供应，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农村插队的那几年里算是真正尝到了饥肠辘辘的感觉，对饥饿也就有了自己独特的定义：“刚刚才放下碗筷就又在盼望下一顿饭”。那时候我们刚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能吃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每年生产队的公粮交完了，留下给农民自己的口粮就所剩无几。所以家家顿顿都是喝粥，山芋粥、胡萝卜粥、青菜粥、蚕豆粥、黄豆粥，就连胡萝卜叶子也用来煮粥。那时村里人要等到家里来客或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米饭，所以“吃饭”二字在我们那里有特定的含义，那就是吃“干饭”而不是喝粥。每逢到家里“吃饭”，主人家的小孩子都会又蹦又跳地跑到我们知青点来报喜，更激起我们的食欲。
喝粥还不是稠的，粮食不够就得水来凑，所以我们笑称我们的稀粥是“一吹三道浪，一吸三条沟”。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南京来看我们，当他看到我们为满足“吃饱”的欲望竟然每人每顿能喝上七大碗稀汤寡米的清粥时，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然泪水噗噗地往碗里淌。
记得有一次晚饭后，我们一家三个知青围坐在暗淡的煤油灯旁天南地北地谈起了自己最大的愿望，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要一日三餐顿顿吃饭（不喝粥）还要有荤菜。兴致上来了，大家干脆拿出纸、笔写起了菜谱。可惜当年的那张珍贵的菜谱早已丢失，不过我记得至少有红烧蹄膀、红烧猪头肉、板栗烧鸡、红烧鲢子鱼和炒鸡蛋等几样解馋的大鱼大肉。菜谱完成之后我们大家对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发誓：如果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我们宁可放弃梦寐以求的“上调回城”的机会。那时的“上调回城”的重要性对于当时的插队知青来说绝对大于今天人们对出国留学、买房、买车的追求，因为前者是对曾经拥有过而被无端地夺走的生活权力的渴望，而后者只是对未曾有过的物质的追求。
毒蚊叮咬苦
我们当时插队落户的丹阳是道地的江南水乡，除了纵贯公社东南西北星罗棋布的灌溉渠道以外，大大小小的池塘和河流更是数不胜数，加上当地农民习惯在门前屋后搭上猪圈、羊舍和鸡窝，更是为蚊子的滋生提供了最佳环境。我们住的草屋当然是既无纱门也无纱窗，外面有多少蚊子家里就有多少蚊子，唯一的一个无蚊区就是那顶狭小的蚊帐内。那时候我睡觉前最喜欢玩我自己发明的“与蚊共舞”游戏。我把手背有意地靠在蚊帐上，闻到血腥味的蚊群马上接踵而至，隔着蚊帐停在我的手背上，而我则在蚊帐内慢慢地移动手背使蚊子无法下口，更多的蚊子接踵而来，不一会儿帐外就是一个黑黑的以蚊群组成的手形图！遇上同室的知青起来方便，我当然不放过让他们以掌相击，痛歼蚊群的好机会。
不过睡着了的我就没有这么神气了，因为我从小就有睡觉喜欢满床翻身和打滚的习惯，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睡觉最不老实”。所以一旦睡着，胳膊和腿常常不自觉地靠在蚊帐上，穷凶极恶的蚊群留下的当然不是一两个红疙瘩，而是肿如发面馒头似的畸形腿和手。那时因为过分透支体力的我总是昏睡不知，让蚊子大饱口福，也算是报了被我耍弄的“深仇大恨”吧。
与蚊子的战争中最惨的一仗是我被蚊香烧得遍体鳞伤。为了防止蚊子进入蚊帐，白天我们一般从来不把帐帘门用帐钩挂起打开，如果打开也一定在天黑以前将帐帘门放下，防止天一黑蚊子趁黑而入埋伏在帐内。记得有一天因为有邻村的女知青来串门，我们一个个都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蚊帐门也都用帐钩挂起打开。可是因为到了傍晚忘了放下帐门，晚上往里一看差点晕了过去：蚊帐里有上千只蚊子。往常在这个时候我总是会用芭蕉扇把它们轰出去。可是因为前两天才刚刚被蚊子狠狠地咬了一次，我“杀心”顿起，在枕头旁和脚边点了几盘蚊香，然后悄然躺下，悠然自得地欣赏起被蚊香熏得走投无路的蚊群在蚊帐里乱飞乱撞的狼狈样，我自己也在烟雾缭绕的蚊香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想不到睡着后，身体不断碰到正在燃烧的蚊香，而熟睡的我每次被烫后只是本能地移动一下肢体，过了一会儿翻身又被烫到另一个部位，如此反复，等到第二天凌晨我被全身火烧火燎的水疱痛醒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烫得遍体鳞伤，望着草席上被蚊香熏死了的密密麻麻的死蚊子，我是哭笑不得。这大概是我平生做过的最最愚蠢的一件事了。
恶鼠困扰苦
可以简单地下结论，越脏越贫穷的地方老鼠越多。城里人有了一两只小老鼠马上大惊小怪地草木皆兵，老鼠药、老鼠夹子，甚至捉老鼠的猫一起用上，不杀死宰尽决不罢休，所以插队落户以前我对老鼠的危害一直认识不足。瞒着妈妈，我们弟兄几个还偷偷地养过几只从医院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小白鼠，觉得它们还挺可爱的。
农村的老鼠可就不一样了，首先是个头大，连头带尾有一尺多长。而且活动起来一群一群的，根本就不怕人。它们从猪圈窜到羊舍再从羊舍冲进鸡棚，最后再到人住的房间里逛一逛。如果光是偷吃点猪食、鸡饲料什么的倒也罢了，它们不但偷吃鸡蛋还像黄鼠狼一样咬死成群的雏鸡，偶尔还有老鼠咬掉邻村小孩子鼻子和耳朵的骇闻传来。
最令我们知青深恶痛绝的是这群老鼠并不满足它们逍遥自在的生活，酒足饭饱之余还要来骚扰我们的生活，放在外面的食物稍不留神就会被它们先下口为强。这些神通广大的老鼠甚至能把衣箱啃出个洞来，然后钻进去把没有任何滋味的书本、衣物啃个稀巴烂。多年后我才从偶然读到的一篇文章上了解到原来老鼠啃东西是为了磨掉一部分长得很快的牙齿，否则它们就会因为牙齿过长而丧失嚼食能力。不过它们为什么不去啃石头呢？那篇文章没有解答我的疑问，我也不得而知。到了晚上鼠群们则在我们住的茅草屋的房梁上和屋顶的草缝里上蹿下跳，还不时地发出发情和配偶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令我们百思不解的是，在记忆中从来就没见过当地的农民有过任何灭鼠的行动。
我们知青对旧习俗的挑战是从对老鼠的挑战开始的，因为我们是在十二月份到达公社的，严寒中蚊子早已销声匿迹，而肆无忌惮的老鼠激怒了我们。最直接、最痛快也是最解恨的办法是用皮弹弓点射。我们几个知青个个都是打皮弹弓的高手，说是百发百中绝没有一点儿夸张。本来城市里的鸟儿就不多见，“文化大革命”中更是被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捕的捕，杀的杀，想找个地方实弹演习还真不容易。村里到处都是麻雀和老鼠，反正是农闲季节，队长干脆就让我们几个知青大开杀戒。一时间我们成了当地的头号新闻。更有意思的是，后来父亲帮我们从南京弄来一条纯种英国猎犬，取名“狐狸”。“狐狸”对我们希望它去捕捉的野兔等并不十分感兴趣，但对稻田、麦地里挖鼠洞却非常上瘾。它总是凭着敏锐的嗅觉先准确地找到鼠洞口，然后又是爪刨，又是牙咬地硬是能挖出一条通道来直通底端的鼠穴，等到老鼠一出洞它就猛追上去一口咬定，咬死后却并不吃它的猎物，只是会洋洋得意地叼着死老鼠来到我们面前邀功请赏。自从我们有了专管闲事的“狐狸”后，我们在公社的名气就更大了，邻村的队长还请我们去帮助除“二害”（麻雀和老鼠）。说实话，我们虽然玩得痛快，所杀的老鼠对于当时的鼠灾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我们在农村待了七年，也被老鼠整整骚扰了七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越脏越贫穷的地方老鼠越多”，居然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到美国留学后因为没有钱，我住在校园附近一个非常破落的黑人居民区，那里的老鼠之凶绝不亚于当年在丹阳插队时遭遇的鼠群。只是我因为早已荒疏了当年的神弹手的技艺，又没有神犬“狐狸”的相助，只好英雄不提当年勇，忍气吞声地受老鼠的气，直到后来离开俄亥俄州去密歇根州念研究生搬进校园的学生宿舍才终于摆脱苦难。
抱儿挤车苦
结婚后我和太太总算有了自己的小窝，但是我们住的地方在郊外，上班要换三班汽车，前前后后要一个半小时，一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是三个多小时。没有孩子的时候凭着年轻力壮倒没什么，可是抱着一个孩子挤公共汽车可就不是人过的日子了。儿子断奶后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幼儿园，只好由我每天上下班带着他去我工作的金陵造船厂职工子女幼儿园。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床、洗漱、吃早饭，然后抱着睡得沉甸甸的儿子开始挤公交车。我双臂抱着一天比一天沉的儿子，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多斤重的大“三洋”牌录音机听英语广播，肩上还挎着饭盒和太太准备的中午菜，现在回想起来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还心有余悸。遇到好运气能抢到一个位子那就是谢天谢地，偶然也会遇到一两个好心人给我让位，不过更多的是坐在位子上视而不见的乘客或是扭转头往窗外看去故意装着不知道的人。
受歧视的精神之苦
我们这代人吃过的苦实在是太多了，严寒把我们冻得手上、耳朵上长满了冻疮，酷暑满身满脸长满了痱子和疖子。这些皮肉痛苦虽然苦不堪言，但是仗着年轻还能撑着。可是我们家有海外关系，后来渐渐发现自己原来比“地富反坏右”的地位好不到哪里，他们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即使在农村一起插队的知青中我们也因为海外关系低人一等，不能参加每天早上的民兵训练，不能入团，不能入党，不能上大学，好不容易因为表现出色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优秀典型被推荐上了大学，却又因为海外关系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轮船驾驶专业。那种在社会上受歧视矮人一头带来的绝望随着年龄的增长比任何皮肉之苦更摧残我们本来还幼稚的身心。
发誓要做“人上人”
不过也正是这些苦不堪言的生活让我想要改变现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发誓要做“人上人”。什么是“人上人”？简单地说就是你比大多数人要更成功，当然这里的成功的定义因人而异，但大多数人都会用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经济实力来衡量成功，我更愿意加上一个人的家庭幸福和身心健康。也就是说，你在社会上比大多数人更有成就，你比别人赚更多的钱，你的婚姻比别人更幸福，你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更有出息，你的心态比大多数人更成熟平和等。
我的观察和自身体会是，一个人在比较艰苦的环境里得到磨炼而能生存下来的佼佼者大多能取得比常人更多的成功。反过来看，凡是成功者一般都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或是不同程度地吃过不少苦，在艰苦的环境里得到了锻炼。所以看起来适者不仅是得以生存，适者往往较别人更能成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颇具真理的老话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判得体无完肤，迄今为止那个时代所留下的负面的烙印依然没有完全消失。经历过那个什么都要批判的年代的人都不太愿意再提这个说法，不过每每回忆自己的奋斗历程，常常反思当初如果没有经历那么多磨难，没有吃那么多苦，我会取得今天所取得的成就吗？如果当初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一代人都按部就班地上了高中、升了大学，我还会是今天的我吗？答案是相当清楚的，肯定不会。当然，我丝毫没有为“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评功摆好的意思，对此历史已经作了公正的结论。但是如同被农民吊在井洞中饿死了兄弟姐妹而仅存的小狗，艰苦的环境同样也锻炼和造就了为数不多的佼佼者，这些人正在中国的各个领域包括政府的最高部门担任要职。岂止是在中国，这些佼佼者也有不少在世界各地成为学术、商界的精英。
英语里有个说法：Where there摧s hardship， there摧s good fortune，直译的话就是哪里有苦难，哪里就有财富。其实意译更准确，更生动，更传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