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
斯佳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女一样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从黑暗的楼梯摸索着下楼，生怕自己不小心摔倒下去。她两条腿像被灌满了铅般沉重，她极度疲倦，心里又紧张得直打哆嗦，同时因全身冒汗而在不停地打着冷战。她非常费劲地摸索到前边走廊里，在最顶上的一级台阶上颓然倒下。她直挺挺地背靠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发颤的手把紧身上衣的扣子解到半胸。夜色阴沉沉的，温暖而又柔和，她侧身注视着，像一头笨重愚钝的耕牛。
一切都完结了。媚兰仍然还活着，那个像只小猫嗷嗷直叫的小婴儿正在接受普里茜给予他的平生第一次洗澡。此刻，媚兰已经睡着了。回想刚才如此痛苦的大喊大叫，接生的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外行，简直就是一场恶梦，她怎么还可以入睡呢?她竟然没有死去呢!斯佳明白，要是换了她去经受如此这番的折磨，那她一定早就没命了。但是，事情刚刚完结，媚兰居然还可以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了。”虽然她已经虚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斯佳是俯下身子仔细聆听才听见的。到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么可能入睡呢?斯佳已记不起自己在生完韦德之后也睡着了。她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世界只剩下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根本设有过真正的生活，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的，有的只是这炎热难耐的夜晚，只有她粗重而沙哑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肢、从臂部到膝部以下不停滴着的粘糊糊而又凉嗖嗖的汗水。
她发觉自己的呼吸由均匀而响亮逐渐变成了奇怪颤抖的抽泣，但她的眼睛却很干枯，而且火辣辣的，似乎它们再也不会流出一滴眼泪了。她慢慢地，费力地挪动身子，把她厚实的裙裾撩到大腿上。她这会儿感到又冷又热又粘，夜晚的空气触及她的肢体，感觉可真惬意。她呆呆地想着：要是皮蒂姑妈看到她摊手伸足躺在这儿的前门廊上，撩起裙子，露出衬裤，别人会怎么看呢?但是，斯佳对这些并不在乎，她什么也不在乎了。时间停止了。现在或许才刚刚过了黄昏，也极有可能到了深夜。她不明白，也不想去理会她。
正当她闭上双眼正想趁着浓浓睡意睡去的时候，突然从楼上传来了走动的脚步声，“这或许是可恶的普里茜吧。”迷迷糊糊在黑暗中不知度过了多长时间，普里茜走到她身旁，得意洋洋地神侃起来。
“我们干得太棒了，斯佳小姐。我猜即使是我妈来也不可能干得比这好呢。”
斯佳怒目圆睁，瞪着黑暗中的普里茜，只是因实在太疲劳才没有斥骂出来，没有喝斥，没有责怪普里茜的过错——她吹嘘她自己如何如何有经验，她的恐慌，她那手足无措的慌乱劲儿，在紧要关头的束手无措；她一会又拿错了刀，一会又不小心把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湿了，甚至还不小心把新生小孩摔到地上呢。而此刻，她竟这样吹嘘自己的本领，夸自己是多么能干啊。
但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呢!没错，他们是欢迎北方佬的到来的。
她又默不作声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普里茜也了解她的心情，便缩手缩脚地躲到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阵，斯佳的呼吸声才逐渐趋于平缓，心跳也稳定下来了，她才隐隐地听到了从前面大路上传来的脚步声，没错，正纷忙杂乱地从北边传来。士兵!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把裙子往下拉了拉，虽然她明白这是在黑暗中，没有人会发觉。眼看他们逐渐靠近了屋子，漫无尽头的队伍络绎不绝地像鬼魅一样经过。于是，斯佳便朝他们喊出了声。
“喂，请稍等一会!”
一个影子走出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要走了吗?难道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吗?
“没错，太太。”那个影子好像把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声音也从黑暗中传来。
“难道你们——你们军队真的会撤走吗?”
“是的，太太。正是如此。我们是最后一批从我们的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就是北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快进来了!她似乎已记不起这件事情了。她突然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人影也走开了，与别的影子混合成一块，纷乱的脚步声渐渐在黑暗中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仓促的脚步节奏所提醒每个人的，这便是斯佳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一下下被捶打的声音。北方佬真的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普里茜大叫起来，紧缩着身子向斯佳这边靠，“哦，斯佳小姐，他们会把我们都杀死的!他们会用刺刀把我们的肚皮捅破!他们会——”
“啊，住嘴!”这种想法即使没有他人用颤栗的声音喊出来，只自己在心底稍微想一想就够显得骇人的。因此，一阵恐惧又袭了上她的心头。她该如何是好?她究竟如何逃命?她该去哪里去获得救助呢?此时此刻，所有的朋友已经帮不了她一点点小忙了。
她突然想到了瑞德?巴特勒，心里便立刻镇定下来，不再恐惧了。她怎么整个上午像只没脑袋的苍蝇到处乱飞，却没有想到他这个人呢?她当然很恨他，但他又强壮又能干，而且对北方佬毫无惧意。他现在还在城里呢。确确实实，他上次曾在这里让斯佳狠狠地数落了一番，他也说了一些让人难以谅解的话，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他自己还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呢。啊，当初她怎么早一点没想到他呢!他可以带他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可恶的城市，逃离北方佬的践踏，逃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不管去哪里都行。
她转过头看着普里茜，迫不及待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在哪里落脚吗?是不是在亚特兰大饭店?”
“没错，太太，但是——”
“行了，你现在马上去他那里告诉他，我叫他马上来一下，尽快。我要求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一起过来，一辆救护车也行，要是他可以办到的话。把媚兰小姐生了小孩的事都告诉他知道。你跟他说，我需要他帮我们的忙，带我们离开这里。行了，现在就去，快点!”
她挺直腰站起身，推了推普里茜，催促她快点跑去。
“哎，我的上帝，斯佳小姐。我实在没胆量一个人在黑暗里到处跑!万一被北方佬抓住了就惨了!”
“你跑快一点，追上刚才那一批人，他们不会让北方佬把你给抓走的。快去啊!”
“我很害怕啊!万一巴特勒船长没有在饭店里怎么办?”
“那就向别人打听他去哪儿去了。难道你竟然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如果他不在饭店里，你就去迪凯特的酒吧间去看看有没有。到贝尔?沃特琳住的地方去看看。你就四处去找。你这蠢才，你不知道吗?如果你不尽快把他找回来，北方佬肯定会把我们几个都抓走的。”
“斯佳小姐，如果我去了酒吧间或是婊子家那种地方，我妈会用棉花秆打死我的。”
斯佳霍地站了起来。
“好啊，如果你不去，我就把你打个半死。你不会站在外头大街中大声喊他吗?这样做也不行吗?问问别人他是不是在里头也不行吗?别磨蹭了，快去!”
普里茜还在那里磨磨蹭蹭，一会儿用脚搓着地面，一边还把嘴巴撅得老高。斯佳又用力使劲推了她一把，差一点把她从台阶上推下去。
“你现在就必须去，不然的话我把你卖了，你以后永远也休想再看见你妈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你的熟人，并且，我要把你卖到田里去，叫你去当劳工。还不快走!”
“哦，上帝，斯佳小姐……”
于是，在她这位冷酷无情的女主人的推搡之下，普里茜无奈只好下了台阶。当前面的大门哐当一声响的时候，斯佳又扯起嗓子喊了起来：“还不快跑，你这个蠢才!”
她听到了普里茜啪啦啪啦一路小跑的脚步声，旋即，声音逐渐消失在松软的泥土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