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到严节峰主殿的时候,苏秀秀依然低落。
奉贤道人坐在稍远的地方,他的面前摊着一本话本,不过他一眼也没有看进去。
他假装在看话本,实则看着苏秀秀,生怕这位好友有什么闪失。
见着顾淮昭他们三人过来了,奉贤道人也来了几分精神,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跟苏秀秀搭话的理由,赶忙走到苏秀秀身边,低声道:“苏长老,先来吃点东西吧。淮昭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苏秀秀也不好婉拒,总算将目光从范无疆的尸身之上移开,有些失魂落魄地随着奉贤道人坐到了桌子旁。
顾淮昭他们三人也在这个间隙里,已经从食盒中取出食物,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每个人面前放着一人份炖煮得软烂的小米粥,一份南瓜菌菇蛊。
桌上摆着两大碟菜——糖醋藕排和翡翠玉卷。又在翡翠玉卷旁边摆上了几碟酱料。
一道色泽亮丽,一道则是看上去清淡爽口。
菜的分量不多,毕竟现在大家都不是很有胃口。
但是色香味俱全,也算得上赏心悦目。以清淡为主,也有一部分经过油炸的藕排,也说得上是搭配得当。
看上去,确实能让人食指大动。
顾淮昭道:“都是些素菜……我也不太清楚苏长老的口味,所以这翡翠玉卷的蘸酱我做了几种不同口味的,有酸甜口味、有咸香的、也有香辣的,苏长老可以随意取用。”
苏秀秀听了,真心实意地感谢:“谢谢淮昭。”
顾淮昭道:“苏长老客气。”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给我些酒水?”
奉贤道人点点头,与赵淮深对视一眼,赵淮深立刻会意,去了奉贤道人的私人仓库,取上好的美酒。
奉贤道人先招呼道:“淮深去取酒了,我们先吃。”
苏秀秀悲恸过度,没什么胃口,不过碍于奉贤道人和顾淮昭的好意,也不好拒绝。
她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小米粥。小米粥是温热的,煮得软烂,一口吞下也毫不费力。
食物确实有着无与伦比地治愈人心的力量。
苏秀秀吞下这口小米粥,感觉毫无温度的身体这才多少有了些知觉。
她又挖了一勺金瓜菌菇蛊,南瓜的甜味和菌菇的香气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鲜甜味道十足,与微甜香糯的小米粥相得益彰。
“味道真的不错。”苏秀秀称赞。
“那苏长老多吃些。”奉贤道人见苏秀秀两口热菜下肚,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一点点,多少也放下心来。
赵淮深正好也取酒回来,他把这坛上好的风自醉放在桌子上,道:“我从师尊的私库里取了上好的风自醉,苏长老,请。”
苏秀秀性子不拘小节,何况她与奉贤道人熟识,自是没有客气,先拿过来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又举着酒坛,问道:“你们谁来陪我喝几杯?”
龙潜与苏秀秀不熟悉,至于范无疆,龙潜对他其实感情复杂。
哪怕他曾经的所作所为间接促成了他与顾淮昭在一起,哪怕他被连澄控制曾经做了一些鸡鸣狗盗的事……
龙潜对他心存感念是真,在顾淮昭的劝说后,明白他助纣为虐心,生不满也是真。
故此,龙潜虽然几乎没有与他有过什么接触,如今见他身死魂灭,心中也是十分复杂。
至于赵淮深,范无疆对他来说几乎就是同病相怜的陌生人。他年轻,连范无疆的作品都读得不太多。他原本是有个普通的家庭,但一夕之间,他们生存的村庄为邪修所毁,他也成了孤儿。
他是邪修暴虐的受害者,他亦是。
而顾淮昭身怀六甲,本就不太爽利,现在也不敢碰酒。
尽管范无疆是她曾经的崇拜对象,可是,算计龙潜,觊觎龙魂谱的被连澄占据身体的范无疆,可悲可叹可哀。
三人尽管对范无疆的死心存惋惜,但是于三人而言,范无疆可能太“遥远”了也太“复杂”了。
即便举杯同酌,都不知道从何处找起话头。
奉贤道人看了看三个晚辈,站起来,从苏秀秀手中接过酒坛,道:“这三个孩子还不太清楚风自醉的妙处——还是我来陪你喝吧。”
苏秀秀道:“好。”
“来,边吃边喝。”
不久,这一桌饭菜便被消灭干净。
顾淮昭也是辛劳了一整天,劳心累神,既与连澄缠斗,后又在夜里准备宵夜,身体也吃不消。
这到了夜里,便有些支撑不住。罕见地哈欠连天。
她有些撑不住,需要休息,便难得一见地先告辞离开。
龙潜紧随其后。
赵淮深见着饭菜吃得差不多了,便也借口收拾,撤下空空如也的餐盘,回到厨房,收拾残局。
三个晚辈极有眼力劲儿地接连告辞离开,也给两个年岁颇长修士一定的空间。
苏秀秀见着三人走了,绷着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她举杯,感慨:“奉贤啊,一晃眼,这么多年了……”
奉贤道人不知道苏秀秀缘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只能举杯与她相碰,含混应道:“确实,时光飞逝……”
苏秀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自己斟满一杯,语气中带着几分悲怆:“我与范无疆相识、相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把真相告诉我,为什么他只会把我推开。为什么……为什么……”
奉贤道人知道苏秀秀心里苦,只能安慰:“范道友也是怕你遇到危险,这才出此下策。”
苏秀秀点点头,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摇摇头,道:“我与他……当初也算是到了谈婚论嫁这一步。我当初心悦他,跟个跟屁虫儿似的跟在他后面,找机会与他相处……”
奉贤道人确实也听说过,当初苏秀秀追范无疆的事儿也算得上是修真界的一大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好、好不容易我们在一块儿,也确实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只是,只是——为什么连澄找上了范无疆?为什么偏偏是范无疆?”
“为什么范无疆不肯将实情告诉我?”
“为什么范无疆一定要把我推开啊——!”
一连几个为什么,苏秀秀说得声嘶力竭,有如杜鹃声声啼血。
奉贤道人也不是很会宽慰人,只道:“事已至此——”
“至此什么?!”苏秀秀又灌了自己好几杯酒,“我一腔热情,我一腔热恋全都给了他……至此什么?!他范无疆就是欠我的,欠我的!”
“千错万错,但如今……身死魂灭,这算下来,也是一笔糊涂账。”
苏秀秀知道奉贤道人这是在尽力安慰自己,可她压抑太久了。
从与范无疆浓情蜜意到被推开,她多少次午夜梦回,暗自垂泪。尽管装作毫不在意,但其实如鲠在喉,一直以为是自己死缠烂打求得片刻美好时光。
她竭力避开与范无疆能有所接触的场合,但听到有关范无疆的信息时,还是忍不住偷偷留心,还是时时劝自己,莫若回头找范无疆再谈谈。
她与范无疆状似没什么往来,可她心中一直惦记着他。
她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她以为是范无疆心里没有她。
但,她现在知道错了。
她也错了,范无疆也错了。
她已经走了那么远,为什么在距离范无疆近在咫尺的时候因为他的冷漠的放弃?
范无疆明明已经发现大事不好,为什么不与自己商量,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
范无疆就是欠她苏秀秀的!
欠了苏秀秀最美好的年华,欠了苏秀秀最美好的感情,也欠了苏秀秀一个圆满的梦。
可奉贤道人说得对,如今范无疆身死魂灭,她与范无疆之间,就是一笔糊涂账。
无法算,也不能算。
苏秀秀心中郁闷,拉着奉贤道人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追忆似水年华。
她跟奉贤道人讲她当初如何厚着脸皮跟在范无疆身后,又与奉贤道人讲起范无疆此人种种趣事,诸如著书前一定要先沐浴更衣等等。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陆陆续续喝光了这大半坛子风自醉。
苏秀秀可算是撑不住了。她的精神今天崩溃了几次,体力也透支,最后撂下一句:“范无疆你欠我,你欠我,下辈子你一定要还。”
便倒在奉贤道人怀里,半昏半醒,不知人事。
两人虽然是好友,但是也授受不亲,独处一室也不太合礼数。
奉贤道人揉了揉开始疼起来的额角,高声喊道:“淮深——”
赵淮深迅速推门进来。
收拾厨房和餐盘并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他很快就收拾完,但也没有进屋打扰两人。
他虽然性子大半时候比较阴沉,可也是个体己的人。
他知道,苏秀秀需要宣泄,自己在场并不合适;可他又放心不下奉贤道人,便干脆站在门口等着。
——这也是两人之间的默契。
赵淮深于奉贤道人走到今日,也并非一帆风顺。两人早些年没少互相耍性子,后来就养成了这样的默契。
适当的时候给对方空间,但又不会走远,让对方没有安全感。
奉贤道人大概猜到赵淮深就在门外,见他立刻现身,毫不意外,道:“我抱着苏长老回客房,你跟着……别误会。”
赵淮深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在这空旷而又深邃的夜色之中,缓缓回荡。
而在奉贤道人怀中的苏秀秀,则一直呢喃着“范无疆”的名字。
范无疆的尸身则孤零零地躺在严节峰的大殿之中。
两人阴阳两隔。
两情若是久长时,就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