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山一行人迈入房间,看见李江河在医师的搀扶下,艰难地靠在枕头上。他们伏拜在床前,听候李江河的指示。
李江河费力地用手示意李知山坐到床榻上,握住李知山的手说:“此番激斗,我受创过重,时日无多。恨我几十年抱负,尽付东流。现已至此,不得不以大事相托。”
李知山的泪水滴落在李知山冰冷的手上,让李知山感到一丝的温暖。“兄长勿要再说,保重身体啊!”
李江河无奈一笑,他轻拍李知山的后背说:“即为人,何得不死?父亲……不也是葬生在大海之中?“说到此处,李江河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强烈的情绪波动让他发出了猛烈的咳嗽。
“兄长……”
李江河在平息下来后,摆了摆手,示意还能挺住。他继续说:“你我兄弟二人曾相约光耀李家,却不知何时生出芥蒂。前几个月可以说是剑拔弩张……”
李知山泣道:“我已经知道兄长的良苦用心。我匹夫之见,不知此事深浅。”
“二弟不要自责。教廷夺我疆土,岂能任他逍遥!今日父亲与我魂断于此,命也运也。”李江河说,“前事不要再提,我将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
“大哥请讲。”
“我有三子:长子谏行,虽满腹经纶,能掌军摄政,但恐其年幼,不能服众;次子尽忠,虽勇冠三军,能陷阵破敌,但仅匹夫之勇,不能掌权;三子岸飞,虽待人坦荡,但文不及谏行,武不及尽忠,而……命运多舛……不幸夭折……我李家逢此变故,不可无主。知山吾弟,当执掌家主之印,揽一省之权,为我李家开万世之荣光!”说着他拿起床边的家主印信,郑重地递到李知山面前。
李知山听到李江河的话后,汗流浃背,手足失措,连忙从床榻上离开,拜伏在地上说:“知山何德何能?请兄长三思!”
“难道你要葬送我李家几百年的基业?”李江河狠狠地拍了一下床榻怒道,“你不受此印,让我如何面见李家的列祖列宗?”
“知山不敢。”李知山哭着说,“知山愿执此印。”他直起身来,用双手从李江河颤抖的手里接过李家家主的印信。
“我李知山在此立誓,待谏行年至二十五,必将此印奉还。如有违誓,天人共戮!”
“若谏行可担大任,你需竭力辅之,若不可,你执掌李家大权。”
“知山既立此誓,请兄长勿要多言!”李知山正色道,“我李知山至今未婚,膝下无嗣。倘若我百年之后,李家家主之位传之于谁?”
“你还是忘不掉她吗?”
“知山忘不掉。”
李江河看着李知山坚决的眼神,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向李知山身后的纪恩说:“纪恩大人,还望你竭力辅佐知山。知山性情刚烈,易失分寸。还望先生多多扶持。“
“家主之托,不敢不从。纪某必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纪恩连忙一拜。
李江河缓了口气,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李知山说:“还有四件事,附耳过来。”
李知山不敢怠慢,他再次坐到李江河身边。
李江河小声地说:“我原来的衣衫里有一份名单,上面都是捕风与捉影之人效忠于你的名字。待我死后,即刻销毁。”他的声音十分的细小,但是在李知山耳朵里却如同闷雷一般。
“是……”
“这枚戒指,给予鬼枭。他见到它后,必然对你没有疑心。鬼枭是忠义之人,愿你亲之信之。”李江河从拇指上取下一枚刻着骷髅头的戒指,塞到李知山的手里。
李知山感受到那枚戒指的阵阵寒意,他呜咽着点头答应。
“最后一件事,就是那些领主。我在那个夜里给你讲的话,你千万不要忘记。敬家的下场,你要警惕。”李江河握着李知山的手说。
“知山谨记于心……”泪水又划过李知山的面庞。千万种情感凝结在心中,只有泪水才能缓解李知山的痛苦。
“杀死父亲的那个树种……还活着……在海里……务必斩杀……”李江河在说出这句话时,气力已经不足,但是他强撑着继续说下去。
他吃力地看着自己床前的军官。
“诸位……诸位将军……都是李家的栋梁……望诸位竭力辅佐……知山……拜托……拜托了……”李江河体内的毒素渐渐夺取他的生机, “诸位将军……恕江河不能一一吩咐……愿皆自爱……勿负江河之托……”
跪在床前的军官无不涕泣,抱拳道: “臣等定效犬马之劳!”
李江河的手在这时才松开,他闭上双眼,没有了生息。
李知山缓缓地起身,悲怆地说:“送——家——主——!”
声音在夜空下的城主府内回响,伴着一阵阵的钟声,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
钟声不知道回荡了多少下,一个信使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来到李江河所在的房间前。
所有军官都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那个信使小心翼翼地走入房间,拿出一份信说:“夫人来信,李岸飞公子回到九通城了……”
他还没有说完,就发现李江河已经在床上一动不动,周围的大臣又是一脸的悲怆。
崭新的信纸从他手里滑落,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
……
没有人可以说清楚这场战争给李家和教廷带来了什么。
当战火熄灭之后,提城海港外的残骸被人清除,挂在码头上的城主的尸体也被人厚葬,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战前的模样。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战火消散后,再次回到这里,开始他们的生活。
李家得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提城?它的代价却是李家镇远舰队的一半有生力量和几乎所有高级军官的性命,还有找不到尸骨的李劲松,在提城身殒的李江河。
教廷又得到了什么?奥德尔的研究成果?但是一个军团的性命和远征舰队的主力就换回这样的结果,我们也无法判断值不值当。也许,奥德尔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挂着招魂幡的镇远舰队已经回到了九通港,两具灵棺被一群身披缟素的甲士抬到李府。舰队回到港口时,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人看到这只队伍。已经接到消息的王氏身披缟素,站在李府的大门前,哭成一个泪人。她在内侍的搀扶下,才勉强稳住身形。待到那两具灵棺被甲士抬到府内,双目无神的王氏才随着队伍,向正堂走去。
李府也在此时闭上了漆黑的大门。惨白的灯笼挂在李府的门前,在黑夜里发出微弱的光亮,就好像每一个身死之人。他们在战场上死去,就如同在黑夜里点燃了一盏令人扼腕的灯,而当更多的灯照耀这片黑夜,活着的人才能看到光明,脱离黑夜的恐惧。但是灯也有熄灭的那一天,当一盏盏用血肉作为燃油的灯不能才发出一点光亮时,漆黑的夜又将再次来临。到那时,也许要更多的灯来照亮,让人们看清黑夜那血淋淋的面孔。
虽然灯没有长明的,人也是健忘的……
他们下葬时的雨,下的特别大。不知道上天是为了他们的死而感伤,还是为同样死去而尸骨葬于异乡的人流泪。如果,上天真的有眼……
李江河的坟墓和李劲松的衣冠冢就安放在李家的墓园内,一排排的人肃穆地跪在他们的坟前,哀乐、祭文、雨声交织在一起。前天夜里才苏醒的李岸飞也不顾身体的虚弱,坚持用自己的双脚,跟着送葬的队伍来到这里。
他亲眼看着甲士们挖开预定的土地。亲眼看到棺材被缓缓地放下,也亲眼看到棺材被土掩埋。他想起父亲在首航大典的前夜给自己说的话, 他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没有人能够在战火中幸免。
雨点敲打在他头上的油纸伞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握着那把伞的手上带着一个刻有骷髅头的戒指。鬼枭跪在李岸飞的身后,他一半的身体已经被雨水浸湿。但是雨水的冰寒,永远比不上他拇指上的戒指给予他的寒冷——那是发自内心的寒冷。
站在两座坟墓前的李知山还在念着祭文。
王氏仍在啜泣。
雨水仍未停歇。
纸钱仍在飞舞。
李岸飞就这样失神地坐着,下不完的雨水带走每个人命中注定的有限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葬礼被画上了一个句号。但是李岸飞仍跪在那里,久久没有起身。坟前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李知山走到李岸飞的身边,他看着李岸飞,又看了看李岸飞身后的鬼枭。
他说:“岸飞,有些事,我想跟你谈谈。”
“什么时候?”
“如果你现在不想跟我谈,那就等你想跟我谈的时候。”李知山想要离开,但他又止住了脚步,“对于江河,我……节哀。”他想来想去,什么安慰的话也讲不出口。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挂在他眼角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李知山在说完这句话后,马上离开。
整座墓园就剩下王氏、李岸飞、鬼枭和几十个卫士。
哀乐已经随着人群消散在雨中。
现在只有雨声,还有……模糊的风铃声。那枚风铃就是挂在常青轩的那枚,就是李劲松亡妻在他年少时,送的那枚。那枚风铃挂在李劲松的衣冠冢前,这座坟墓的旁边就是李劲松亡妻的衣冠冢。
“岸飞,雨大了……”鬼枭开口说。
“知道了,鬼叔。”李岸飞慢慢地起身,“娘,鬼叔,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