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腹感在人类历史上极长的一段时间内,几乎等同于幸福和安全感。
有些人认为艺术便来源于吃饱了没事做的人消耗多余的能量。
也有人认为艺术和伟大的力量来源于痛苦,毕竟饥饿感能让人保持冷静与理智。
或许两者皆有,但对于秦穷歌和秦贵来说,吃饱了,不就得喝点酒吹牛逼吗?
俩老头从秦姓本家吹起,各自回忆着各自往昔峥嵘岁月,借着酒劲把臂言欢。若是此时有两柱高香,只要那一个头磕在地上,哪管桃园三结义,谁论瓦岗一炉香?哪里能有比这两位今日才第一次相见的哥儿俩还义气千秋的豪杰。
俩人一个超品国公,成名已久的二品真人。
另一个呢,抚泽伯爷,纵横诸昭商界数十年。
可若听听俩人口中的峥嵘往昔,连桌上的刀鱼尸骨都替俩人跌份儿。
镇国公远的不说,就伏妖城一役结阵拒妖族大军三日一事,便够江湖人吹嘘上一辈子了。何况镇国公曾只身一人东出海外,杀得海上贼匪十余年不敢进犯诸昭领海一步。
抚泽伯爷也大可讲讲他秦贵在诸国之间左右逢源,运筹帷幄,保得螣国在大国夹缝中依旧屹立不倒,国泰民安。
况且秦氏商号当初在诸昭南境不过前十。在荒泽伯手上几十年便遍布大半个诸昭,行商队伍远出大秦。
可俩人却喝得两眼放光,秦穷歌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还未上山求道时与村东头小寡妇的心照不宣。
抚泽伯吹嘘着自己当年在螣川青年纨绔中是如何出类拔萃,螣川各地纨绔皆唯他秦贵马首是瞻,他叫人抢城西的新娘子,纨绔们绝不往城东去。
秦穷歌絮叨时,抚泽伯听到得意处在一旁拍手叫好。
抚泽伯吹嘘时,秦穷歌也能适时接着抚泽伯话头。
哥俩儿就这么一唱一和,讲到精彩处,二人也不忘共饮一杯。
连赵无累与冠军侯都饶有趣味地看着缅怀青春岁月的二人。
秦秀娘不似他们这些修行者,几天几夜不睡觉也无妨。人上了年纪,天色一晚便乏了,嘱咐过胡大少吃些酒,秦秀娘便回去歇着了。
赵无累与冠军侯也是第一次听秦穷歌说起少年情史。
二人初见秦穷歌时,秦穷歌不过三十出头,在诸昭如此年纪正是莽撞,秦穷歌却偏偏沉稳老练。
许是在那静虚洞天里磨练的,一身正气偷奸耍滑。
老秦狡诈归狡诈,可平日里做派还是有些高人风范的,不像那姜雷荀川二人,表面工夫也懒得做,无赖便是无赖了。
谁知这浓眉大眼的秦穷歌,懵懂情事对象竟是村头小寡妇。
赵无累还道秦穷歌虽是个练气士,但又不是那出世修行的,怎这么多年来也未有家室。
这会儿倒是破了案,十有八九是放不下那村头的小寡妇。
话说回来了,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不也未成家,只从宗族里过继了两个侄子过来。
可若要说老秦真痴情,倒也不至于。
人都是如此,孤身至异乡,放下身份,那心里头藏着的念想,便一个个儿都蹦出来了。
此时那眉飞色舞的老秦,此时似不是大昭国公,也不是绝顶高手。只是个满心懵懂的毛头小伙子。
胡大与赵无累对视一眼,也回忆起往昔点滴,冠军侯姬凡成了秦府管家,曾成日跟在姬凡屁股后边的中京纨绔如今却成了大圣之下第一剑。
这世上的路,再亲密的关系,也就相伴一程,便各自离去,如今几人也都算是所得皆所愿了,赵无累不由得又想起那日冠军侯所念诗词,那最后一句“宏愿如火,焰气灼灼,细数平生所获。却徒剩逍遥独活。”这词初听听出了几分失意,如今再品,却又是得意。
姬凡如今的日子,或许还真就是他想要的。
什么诸昭纷争妖族反扑,当年力挽狂澜的大昭冠军侯,如今只成了一人的英雄。
赵无累仰头望着繁星点点,自己六岁习武,不爱家传枪法,却独独欢喜剑道,每每偷偷观瞧别人练剑,竟将家传长枪舞出了剑道意境。儿时的赵无累为此可没少挨父亲大人的毒打。
赵无累的爹赵元广乃是大昭老一辈宗师,虽因经年征战,伤势所累一生未入得二品,但论刀枪棍棒上头的道道,大圣之下,大昭无人能出其右。
赵元广也常入学宫讲学,器修一途皆尊赵元广为老师。对待学宫学子,赵元广称得上是有教无类,无论修的什么兵器,赵元广皆能指点一二。可对自家孩子,赵元广却铁了心想叫赵无累习练家传枪法,可幼时的赵无累一心学剑,枪法练成了剑法也只乖乖挨揍,叫爹爹揍完了,便还是一心扑在剑道上。执拗的像块顽铁,赵元广也是恨铁不成钢,讲学之时都称呼赵无累是自家那块顽铁。
冠军侯姬凡与那如今的辅国公姜雷,皆算得上赵元广弟子,大家又同为中京纨绔,嬉闹着便将赵无累喊成了小铁。
赵无累心志在此,赵元广最后便也由着他去了,面上虽依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但暗地里却寻遍天下剑道宗师,或有意或无意指点赵无累一二,甚至请动了嘉佑王为赵无累洗髓伐毛,褪去赵无累一身枪道劲气,重新习练剑道。
只是如今的摘星其实算不得神兵利器,只是从赵无累少年时便一直带在身上,几十年来真气蕴养,连凡铁也成了灵兵。
摘星的上一任主人,是赵无累的师尊。
赵无累少年时代遍寻天下剑客求剑,拜访的名师即便不是宗师,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宿老。而第一个被赵无累奉为师尊的剑客却是个蜕凡境的十品武修。
那年赵无累十九,正是少年意气时,立誓一人一剑,遍游诸昭,喝尽天下美酒,寻遍天下名剑。
赵无累从中京一路向东,意欲先观沧海,再入伏妖。
途径宴国时,却巧遇海匪屠村,赵无累一怒之下剑起惊鸿,一路追杀海匪到了东海之滨。
那海匪却也不是寻常流寇,盘踞东海上六座海岛,匪首自号东海王,常年袭扰沿岸商号百姓。
东宴官府也曾多次出海剿匪,可那匪首在沿海渔民中眼线众多,况且六岛连环,东宴出兵讨伐那贼匪便率众躲藏,东宴几次都无功而返。
如今赵无累只身追到了东海边上,那海匪自然是倾巢而出,意欲围杀赵无累。
赵无累虽一腔怒火,但也未失了神智,见海匪势大,也不硬碰,只且战且退,吊着身后海匪一路向西退去,沿途无论渔民百姓,还是江湖侠士,见了赵无累与身后海匪,皆四散奔逃,唯恐避之不及。
唯有一人一剑,见了赵无累身后海匪自称东海王麾下,吓退众人,竟冷哼一声,逆着仓惶躲避的人流,仗剑而起。
“贼人休狂!吾有摘星一剑,可取汝等首级!”
剑是凡铁,人乃匹夫。
奋起凡铁,连剑招都不甚精妙。
但那剑在手的风采,那一身侠肝义胆,虽万人众吾往矣的剑心,却激的赵无累心驰神往。
赵无累遍寻天下宗师,见识过无数精妙剑招,更有那剑气如长河,可开山断水的剑。
但却未曾见识过这般慷慨剑心。
或许那些宗师也有这般一往无前的剑。只是称宗作祖之后,便也再不需如此了。
刀光剑影错落,凡铁脱手,匹夫也落入尘埃。
到如今赵无累都不知道那起摘星一剑的人姓甚名谁,那日的赵无累只是将那凡铁捡起,一往无前剑意起,杀尽眼前海匪却还未抒尽胸中剑意,便一人只身泛舟入海,意欲尽诛东海贼。
三天之后,赵无累杀至第三座岛屿途中,脱力落入东海,赵元广暗中安排在赵无累左右的高手出手,将赵无累救上了岸。
此后那凡铁便长伴赵无累左右,剑名摘星。
赵无累本只是个剑痴,游行诸昭也为求剑,一路东游而来,赵无累却觉已找到了心中之剑。
求剑的心思淡了,但诸昭还是要看过一遍的。这一路上所过之处,赵无累路遇不平便拔剑而起。当街杀过纨绔,剑挑过马匪贼寇,甚至还诛杀过妖魔。
赵无累自然是极潇洒的,一路上给赵无累擦屁股的高手却忙得头昏脑胀。
待到大半个诸昭看过了,赵无累也踢上了铁板。因为三个铜板,在西宁都城昌城宰了西宁剑首的小徒弟。
这下随行的二位也护不住赵无累了,只得留下一人从中转圜,另一人星夜回大昭传讯。
最后还是赵元广出面将赵无累带回了中京,可这西宁剑首的小徒弟,也不是路边的野韭菜,说割便割了。最后昭君出面,将赵无累发配西昆仑镇妖军,才了结了这一番因果。
几十年过去,赵无累手中摘星从凡铁成了神兵,未曾改变的还是如那时一般的一往无前。
世人皆知嘉佑王曾言说赵无累乃诸昭第一剑,却不知嘉佑王也曾说过,赵无累剑道一途之凶险,也是诸昭剑修第一。
赵无累轻抚着摘星,胸中剑意难抒。凡哥的日子是他的路,自己却难如此。
赵无累释然一笑,聚起剑意,竟要强破一品。
一旁胡大见赵无累剑意升腾,神色一肃,将手轻轻按在赵无累手上,摇了摇头道:
“小铁,不是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