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皱眉沉思,阿耆尼与优婆离在一旁等候。
青云已在这世上活了近百年,二十九岁破境成大妖,三十五岁继任妖皇,同年一举成妖王境。执掌妖境百族近五十年。
这近百年的时光,青云却从未像这两日这样思虑过众生存在的意义。
青云的前半生在帝夋一族的荣光下度过,满心只有修行与复兴妖族。
三十年前碧蝉自尽于青冥山,成了青云心结。自那之后青云修为停滞,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心。
但无论是与穷奇一族对峙,还是禅让妖皇只身入昭。青云都未曾真的正视过妖族之外的众生。青云不仅怀疑着前半生对人族的认知,也怀疑着碧蝉所说的烟火气、人间情。
直到与商队入了婆娑,那些挡在青云与小花身前的护卫,和此时青云怀中的糖盒,才让青云第一次真实感受到妖族历史中的两族叛逆鲜活起来。
他们或许与古族众生一样,当中有穷奇族长那样的凶蛮之辈,亦有九尾一族一样的良师益友,还有小花碧蝉一样的纯良生灵。
古族并非是无情的,但古族确实难以与夺去自己家园的卑贱叛徒共情。
况且那些情感也会在漫长的生命里随着岁月的侵蚀渐渐淡漠。
今日阿耆尼的四姓分化,与优婆离所展示的三千世界,还有佛陀的慈悲大同,冲击着青云固有的观念。
是啊,古族帝族人族,或许真的像优婆离所描绘的那样,皆是三千世界里历经着苦难的众生。
碧蝉、明月、离儿。
穷奇、强梁、苏伯伯。
小花、小蛮、秦良。
无数面孔一一闪过。
良久,青云终于睁开双眼。
青云睁开双眼的瞬间,气息却是一变,万仞高山之上忽而开遍满山野的鲜花,绿草如茵,树木生出新芽。
青云从席上站起,一念之间,已入天妖境。
阿耆尼与优婆离皆注视着青云,青云豁然开朗,收束识海,三人回到密林之中。
阿耆尼又成了阿吉模样,优婆离也还是拦路时的比丘相。
优婆离微笑开口:
“施主可有了分辨?”
青云点点头,说道:
“二位皆有心中所向,本座以为二位并无高下之分。道无高低,只是方向各异罢了。”
优婆离与阿耆尼俱是点头,优婆离开口道:
“那施主以为当如何?”
青云摇摇头:
“不知。”
优婆离双手合十一礼:
“道难分高低,那贫僧只好以神通见高下了,还请施主见谅。”
说罢与阿耆尼对视一眼,优婆离身上金光渐起,阿耆尼身上也燃起火焰。
青云却出言到:
“二位且慢,我知二位心中所往不同,可却不知为何一定要在此处分个高下?”
二人听罢暂时按耐神通,优婆离解释道:
“贫僧欲往毗底沙传大觉教义,不知是阿耆尼尊神另有算计,还是特地前来阻拦。但毗底沙贫僧是一定要去的。便只能与尊神神通相见了。”
青云微笑道:
“不如二位各自誓愿以凡人身份传教,不用神通,也不得透露二位真身。一年之后,你我三人再来此地赴约,本座为你二人作保。届时这一年间信众多者胜出。无论是谁胜了,另一人都不得再阻拦其传教,如何?”
优婆离微笑允诺,阿耆尼略作思索后也答应下来。
二人或许是被青云说动,但更多考量的是如今青云已入一品,二人的人世身都不是青云对手。况且二人以人间身再相争下去,也难有个结果。
阿耆尼与优婆离以神魂向各自信仰起了誓,二人对视一眼,面对行礼,又冲青云施礼告别。
阿耆尼率先向东离去,优婆离饱含深意地看了青云一眼,随即向西离去。
青云望着二人各自去向对方的国,意图在对方的土壤上结出自己的果。
二人走远,青云恢复了人身,转向因城而去。
………………
“上柱国,前方便是鹤柳镇了。”
“嗯,东西准备好了吗?”
“按您的吩咐,抚恤按大昭的双倍备好了,绢布财货也备下了。”
“那草履呢?”
“陈林一直好生保管着。”
“陈林可探过路了?”
“一早便探过了。”
“走吧,你与陈林随我同去。”
“诺。”
黄飞雄下了马车,唤那陈林过来呈上草履,领着二位亲随步行入了鹤柳镇。
三人走到宴家寨宴氏牌坊下的时候,黄飞雄身上已似是无意般沾了些尘土,二位亲随也显得风尘仆仆。
陈林带着黄飞雄走到一年瓦房小院儿门口,冲黄飞雄微微一低头,黄飞雄点点头,将草履放在一旁,神情肃穆,跪在地上放声喊道:
“黄飞雄代镇妖军英烈宴发,给您磕头了。娘!孩儿给您磕头了!”
喊罢重重在地上三叩首。
寨子里众人听得此处声响,纷纷站在自家门口观瞧,那瓦房却迟迟没有动静。
黄飞雄再跪,大声喊道:
“黄飞雄代镇妖军戍左将军宴兴,为婶娘磕头了!”
说罢又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
院里还是没有动静,黄飞雄也不起身,再度大声喊道:
“成国上柱国黄飞雄,代大成百姓,为宴夫人磕头了!”
说罢又是三个响头。
此时瓦屋门后,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背靠着瓦屋房门,双目血红,泪流满面。
待门外叩首九次,妇人闭上双眼,整顿悲思,转身开门进了院里。
“上柱国快快请起!我一介民妇,怎受得起上柱国如此大礼!”
黄飞雄微微摇头,抱拳开口:
“宴夫人满门忠烈!更是养育出了宴发兄弟这样的义士!我黄飞雄,也当给夫人磕三个!”
说罢黄飞雄又是叩首,那妇人连忙上前拉住黄飞雄,黄飞雄却坚持磕完三个头,才抬头起身,此时黄飞雄头上已微微沁出了鲜血。
黄飞雄起了身,拿起身旁草履,躬身递给那妇人:
“这草履,是宴发兄弟临终前交代宴兴交予宴夫人的。”
那妇人接过草履,轻轻摩挲。
黄飞雄说道:
“宴兴与宴发外御妖族,为我诸昭人族争取了时间,此次击退妖族,二位英烈功不可没。”
那妇人怀抱草履,面色平静,抓着自己膀子的手指却箍得发白。
黄飞雄招呼一声陈林,陈林托着百两黄金,呈到了那妇人面前。
那妇人却并未接下黄金,只是开口问道:
“我儿尸身何在?”
黄飞雄说道:
“宴发兄弟于西昆仑山道牺牲,尸身……”
妇人身子晃了晃,凄然一笑,摇头道:
“好!好!宴家男儿死于边野,当如此!”
黄飞雄心下震动,叫陈林将黄金送入屋内,出言安慰道:
“夫人高义!伏妖城主已将宴发兄弟排位请至英灵殿供奉,夫人且安心,宴发兄弟英灵定不会流离在外。”
妇人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待缓了缓神,宴夫人摆手开口道:
“上柱国不必在民妇这里耽搁,宴氏一门为国捐躯也是平常,这寨子里哪家哪户,没有几个英烈?上柱国且去吧。”
黄飞雄也不多再多言,只是深鞠一躬,便带着亲随退出了院子。
妇人目送黄飞雄出了院落,回到瓦屋,门一关,人已跌坐在地。
黄飞雄挨家挨户,上门抚恤牺牲在西昆仑的宴家儿郎家眷,待拜会了一遍,日头已近西沉。
黄飞雄抹了把顺着额头流下的鲜血,叫候在寨子外边的随从进来,八名随从抬着一口棺材,跟在黄飞雄身后,向宴家祖祠走去。
黄飞雄刚入了祖祠,便有一老者声音传来:
“你还有脸进来?”
黄飞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口道:
“学生惶恐,却不知学生何处冲撞了老师。”
“你踏着我宴家儿郎的尸身,邀买人心,你当真以为老子老糊涂了!以你上柱国修为,就是把我宴家寨这地磕穿了,怕是你上柱国的脑袋连点尘土都沾不上吧?”
“学生不敢!学生代宴氏英烈叩头,又怎敢运气护体。还请老师息怒。”
“我宴氏儿郎为守护诸昭人族捐躯,天经地义。岂敢叫纵横诸昭的上柱国来叩头,将我儿尸身停下,上柱国便自去吧。”
黄飞雄却跪在地上,将脑袋放在地上说道:
“我知老师恶我攻伐诸国,可今日学生却有一言,不吐不快!”
“不必多言,我宴氏一门绝不会成为晁庚手里残杀手足的凶器。”
“老师,往日一百八十诸侯上下一心的时代过去了!天下诸侯并起,若无一位雄主平定诸昭,诸昭人族便如一盘散沙,又如何外御妖族?况且西方婆娑、雪域赞图,北方百狄,皆虎视眈眈盯着诸昭。诸国纷争也非大王所愿!大王不图强伐邑,便会叫其他诸侯夺了国祚生民。您瞧瞧如今成国气象,生民安乐,河清海晏!诸昭之大,还有哪一方诸侯能像大王治下这般?”
黄飞雄顿了顿,语气一变,带着一丝希冀道:
“况且,老师曾教导过我与大王,生民乃国之根本,大王所为,也是为诸昭生民求一治世。若有老师辅佐,大王必能为千万万诸昭生民开创一番盛世!”
“老夫可没教过那晁庚以借道之名夺人国祚,也没教他会盟之时滥杀诸侯,更没有教过他勾结百狄算计昭君!还有你!黄飞雄!你莫要以为老子上了年纪,便失了耳目,你归成路上,意欲伏击螣朱联军之事,也是老子教的?”
“老师从未教过大王与学生这些,但学生时刻铭记老师所言,所谓贵族,其贵不在血脉,而在其担当。王侯将相,当为诸昭人族而战。学生与大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诸昭人族!学生问心无愧。”
老者半晌没言语,只是默默从祠堂中走出来,看着泪流满面的黄飞雄,长叹了一声道:
“我宴氏一族,自与晁氏一同受封于成,我宴氏世代辅佐晁氏。晁氏已屡次背了昭皇恩德,我宴氏却不能背离昭君,不能背离诸昭生民。若真有一日,晁庚能成了诸昭千万万生民民之所向,大成真能替代大昭成为诸昭生民的主心骨,那我宴氏也不会负了诸昭生民。但若晁庚一意孤行,引得天下皆敌,我宴氏也不会出手相助。小雄,你且去吧,将我原话告知晁庚便是。”
黄飞雄跪地叩首,起身道:
“老师保重,学生与大王,定不会教老师失望,待我大成整合诸昭人族,西定妖族之时,学生再来请老师出山!”
老者只是摆摆手,向着宴兴棺木走来。
待黄飞雄走了,老者扶着棺木,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