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看到的已经不是星辰极野。
阳光亮得晃眼，眼前明亮一片。天很蓝，云很白，轻柔的风送来花香，带着湖水的湿润气息。
我躺着，偏头避开耀目的阳光，入眼是一片欲滴的绿意。五指收拢，便拢了一手柔软的草叶。我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果然是坐在某个湖边的草地上。夏季，是草木生机最旺的时节，没有蝉鸣，一切都很静谧，只偶尔有水鸟掠过水面，发出“吱”地一声欢叫。
这是实实在在的世界，而我的各种感觉也是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切。
脱胎换骨……脱胎换骨……
我脑中猛然忆起那深渊中传来的声音，片刻的恍然之后，一瞬间心如明镜。心口猛地一阵钝痛，我倏然记起了在星辰极野发生的所有事。
“紫蔺……”
我猛地跃入水中，潜入湖底。
我记起了他带着就要消逝的我到了星辰极野；记起他付出一切，换得北极之神——天一用古神之力为我重塑先天法身；记起他牺牲自己，实现了千年前对我的那个承诺。
他跃下深渊的那一刻，未有丝毫犹豫。只因他早就计划好了的，他用了一千年，一直试图让沉寂于星辰极野的古神天一苏醒。当我就要消逝，他不得已只好豁出一切，舍却了所有修为助天一觉醒。
天一是与我同时代创生的古神，算得上是洪荒之中我唯一的同伴，我曾以为它早已寂灭，却未料到最后还能依赖到它的力量。可是当它腾出深渊，一飞冲天之时，我却用刚刚得到的先天法身与它狠狠地打了一架。
只因它为了自由，为了借助真仙的力量觉醒，夺走了那个人的一切。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其实不是因为我恨天一，我本没有理由恨它的。我只是悲愤——重生又如何？我最想拥有的东西，这一次真正的失去了。
我想尽所有办法，才勉强将紫蔺那支离破碎的身体组合成原先的样子，可他就是闭着眼不肯醒来。
我记得，他还欠我一个答案。他不能就这么闭上眼，让我怎样也唤不醒；他不能就这么自顾自地沉睡，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讨债一般无赖地追着天一，直到它答应助我开启洪荒奇境——古玄圣境，寻找换生之湖。我将紫蔺浸入换生之湖，在这湖边守了很久很久，每日都潜入湖底拼命将神力注入他体内。每一次我累得在湖边睡着的时候，他总会在我的梦中醒来，然后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失望便一次又一次让我心伤欲绝。
天一那个混蛋，它一定是骗我了。为什么传说之中能够复苏一切的换生之湖会是如此普普通通的一片湖水，为什么他还是没有醒来……
他沉在湖底，上面的光芒射入湖底，碎金般在他身上荡漾。他依旧如此安静，安静得教我一次比一次伤心。我望着他苍白的容颜，握住他的手，拥抱他，吻他的唇他的发。被我如此肆意轻薄，他却动也不肯动。
当这整片湖水都化作我的泪水，他可会醒来？
现在我望着他的时候，已经可以忽略心口的抽痛，而是在一次次地幻想，当他醒来时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又或许，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等着他对我说。我想听他说的话，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所以他不能离开，不能就这样离我而去……
“腾蛇，你何苦为了他如此……”
我听到天一的声音自虚空处传来，有些愠怒地吼回去：“你再仗着神力偷看我们，我必要你后悔——你不要管我，我为何如此，你不会懂……”
它叹一口气，说道：“吾友，你如此执着地想要他醒来，吾便再帮你一次吧……”
“集聚你我之力，能让他醒来？”我满心期待。
“可以强行让他醒来，但能让他存世多久，尚未可知……”
我的希望重又沉入湖底。其实我明白，他修为已散，仙基已毁，即使是我与天一也无力回天。当年他渡过天劫，却不愿飞升，其实已脱出轮回，一旦这具被我苦苦挽留住的身体消失，便是灰飞烟灭。我就算是想要保住他的灵魂让他轮回，都不可能了。
“你与其如此苦苦守着一具尸体，不如给他短暂的清醒，了却此段尘缘。”天一说道。
“他不是尸体！”我不假思索地回嘴道。
我死死压住在胸中翻涌的悲恸，许久之后，终于还是答道：“你说得对，即使只是短暂的时光，也是好的……”
其实我对天一心存感激，它本无助我的义务，却肯忍耐我的无端迁怒，还巴巴地唤我“吾友”，一次次地帮我。源源不断的神力穿入古玄圣境，与我的力量联合，强行灌入紫蔺体内，直到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当我看着他醒来，胸口的痛却更深了几分。只因我心中明白，这一次短暂的苏醒之后，他便要真的离去了，什么都不会给我留下。
久久凝视着他那稍有些迷蒙的眼睛，我果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无暇……”
他终于出声低低唤我，似乎已知晓所有一切。无需任何的解释和倾诉，只这一声呼唤，便已是全部。
“不要哭……到岸上等我。”他又说道。
我点头，到了岸上，狠狠地仰望天空，让泪水流入心里。而后，我以湖水为镜，在脸上装饰一个笑容来迎接他，因为他方才对我说不要哭的时候，露出了安慰疼惜的神情。我不知道还能让他看着我多久，所以不想要他只看到我的伤心。
他从湖水中走出，身上已没有从前那种光芒，却已整理得很整齐。他总是这样，即使如现在这般浑身都是水，仍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他踏上草地，步伐沉稳，一点也不像是个刚从死地折返的人；他的神情疲惫，却只像是刚睡醒一般，眸子里透着的是令人安心的淡淡笑意。
我迷恋他的容颜，迷恋他偶尔露出的笑意，迷恋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光是静静地看着他，已经满足到什么都不想要。现如今，这种贪恋却如一把细细的利刃，每一刀割过，都是酸楚伤心。
“怎么不过来？”他站在最绿的那片草地上，朝着我伸出手。
终于有一根心底的弦突然崩裂，我朝着他猛扑过去，以至于将他扑倒在地。
他静静地望着我，眸子里如有星辰在闪烁，那凝视直让我觉得甜蜜。蓝天，白云，微风，就我们两个人。能这样和他在一起，真好啊……
不管是一天，还是一万年，我只要这一刻。
我趴在他身上一动也不想动，将头埋在他耳边低语：“你不能就这样留下我不管，不能……你应该知道，我已经再也离不开你……”
“我现在，并未离开……”他伸手扳过我的头，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望着我露出个无奈的笑，“我本已决意不再醒来，你却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吵，让我想安静睡去都不可能……”
“你安静地睡去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总是这样，总是只有我依恋你，追着你赖着你……你倒好，狠得下心用斩缘杀我，狠得下心封印我的记忆，还狠得下心自寻死路……到了最后，还能摆出这样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在西玄山时，我看得见你，却摸不着；在灵山时，我看得见你，却连靠近都战战兢兢；到了现在，你还想要安安心心地变成一具尸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我的心意你可懂得？你可懂得……”
我越说越哽咽，胸口痛到无法呼吸。他默默地望着我流泪的脸，突然仰起头，用嘴唇将我不断重复的控诉堵在了口中。
我倏然间只觉浑身似有电流窜过，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唇却已离开。
“我懂得，我早告诉过你，我懂得……”他回答，低沉的声音犹如呢喃。
此刻他的眸子颜色更浅，当中泛着某种亮银的光芒，让我看得一阵恍惚。可是他的回答却撩动我心底那微妙的抵触情绪——他的这句“我懂得”，我真的已经听过多次，这多么像是某种轻轻浅浅的敷衍。
“不，你这样的回答不够，我不满意，不满意！”
“不满意？”他先是一怔，继而笑得迷离，“那我要如何回答，你才满意？”
我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只是俯身吻住他的唇。他就势抱住我，将我反压到地下，主动地吻我。
这便是他真实的回答。他的唇仍是那冰冷又柔软的触感，我却感觉到他的回应完全不同，再无顾忌，一发不可收拾，那种肆意的温存，瞬间在我浑身点燃无法熄灭的火焰。
当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扯开他的衣衫。感觉到他压在我身体上的重量，我如此满足，仿佛拥有了我想要的整个世界。他仍是什么也不说，我却见到他眸中燃烧一般明亮的光芒。
仿佛又回到初见时，我从沉眠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那时他的气质已经凝炼到沉静，其实却仍是年少肆意。
其实那时，我便已经爱上他了。
我活了几万年，用了一千年来爱这个人。这一千年的迷恋，在这一刻全化为疯狂的缠绵。
终于拥有，却已知道就要永远失去。留不住所爱，留不住所想，我只能留住这一刻，妄想用这短暂的拥有去慰藉永远。
“一千年……我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惟愿实现对你的承诺，却仍是常常记起你为我跳舞的那个月夜。无暇，你说我无牵无挂，其实是错了，我最深的牵挂，便是你……”
“所以，和我在一起吧……我们终于可以这样在一起了，一同自由地活着，看花开花落，你答应过的……”
他点头微笑，脸上却有泪水滑落。我只当作未见，自顾自专注地用手指梳理他散落的长发。我对他露出幸福的神情，只因至此之后的每一刻，都将是我们最后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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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蔺跟我说，他想去见一个人。他没有说是想见谁，我心里却明白。
我和他一起去了光明皇朝的皇宫，却不敢现身在那个人面前。宁无缺，我让所有人都告诉他我们都已经死了，又或许，如他那般聪明，其实明知这是一个谎言，却心甘情愿地以此来麻醉自己。
他一点也不适合做皇帝，但到了最后，他居然还是坐在这人间帝王的位子上。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到了御花园，果然见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桃花树下，他静静地坐着，手里拈一瓣落花，脸上竟是难得的安详神情。望着他如此，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花已落，人已远，我不相信他能放下那深重的执念；可是他，却是从何处寻来这种安宁祥和？
“绯衣，过来……”他忽然出声轻唤道。
我吃了一惊，却见那花间湖畔走来一名女子，一身红衣，绯色如霞。而她的面容，竟是和我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她走路的动作有些机械僵硬，苍白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神情。
“那是傀儡虫……”我听到身旁的紫蔺如此说道。
居然用傀儡来替代心中所爱——像他这般性情的人怎会如此？他到底……是伤心绝望到了何等地步……
我心中忽然抽痛，不自觉地握紧身旁人的手。他正定定地望着宁无缺，眸子里映着那身着皇袍的皇帝，抑或是那个寄存于空壳中的绝望灵魂——他望着那个虚假的傀儡的神情，竟是满足和恬静。那傀儡的一双眼似两潭死水，他却将她揽入怀中，似是在她耳边亲昵地低语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似是不忍再看，闭目说道：“这样也好……”
我忽然忍不住泪落。忽一阵风来，无数花瓣离了枝头，无奈飘零；即使是再怎样重温昔日在那枝头的繁华，如今也只能任它随风而去。
“我们走吧……”他悄然转身。
我默然地随他离开，却在花树后撞见一个人。那人穿着的竟是皇朝大祭司的袍服，稍带凌厉的眼神扫过我和紫蔺紧握在一起的手，眼中闪现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
“白云梦，你……”
“你放心，如今这人间的皇朝，我会替他负责。”她冷冷地说道。
“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有些事就算是再怎样放不下，又能如何……”
“如他现在这般，已经不算是真正地活着了。他的魂魄已经维持不了多久，我只求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安静地离去……”她的眼中，浸透深深的哀伤，还有掩不住的怨愤。
那一道伤，其实不止横亘在她心里，我却惟有决然转身，将自己的那道伤用沉默掩埋。
“我们走吧……”我对紫蔺轻轻说道。
我不管是一万年还是一瞬间，这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要用尽全力去珍惜。
这之后，我和他漫步在最绚烂的花海，泛舟于最美丽的湖泊，还看过夜空中最华丽的烟花。我恨不得将每一刻都定格成永远，他却仍是表现得随意而淡然，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幸福到让人窒息的时光，可以理所当然地延续到永远。
终于，他对我说要回灵山去了。我马上预感到了什么，那一夜，我笑着望他在星空下入眠，自己却一整夜都在悄悄流泪。
我们回到灵山的时候，远远地便见到虫儿立在天门峰最高处。未等我们到达，便见到他掀起衣摆，朝着紫蔺跪下。
“主人……”他只是轻唤一声，深深下拜。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赶紧闪身离开紫蔺身边。巽风这一跪，他当得起，我却万万当不起。
我见紫蔺站在天门峰上，目光缓缓地扫过灵山六峰。随着他的目光，我才发觉六峰之上虽然静谧，却站立着无数身影。我看不清那些人到底谁是掌门，谁是长老，又或者谁是高辈或低辈的弟子，只见到他们全都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朝着天门峰上飒然站立的身影，遥遥跪拜。
千人一拜，已知永诀。
忽然有什么猛地击中我的胸口，让我高高地仰头，仍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灵山，此后还有你在……无暇，我的意思你该懂得……”他缓缓说道。
我唯有点头。他的意思我当然明白，他要给我一个责任，因为是他托付，我将永远都不会试图放弃；不放弃这责任，我便也不会放弃自己。他心思缜密至此，我……我又能如何……
“你可知道，雪峰之上，我给你留了什么？”他笑着问我。
我疑惑，随着他到那雪峰之巅，被他拉着手走到了一处。此处面朝东方，冰雪如澈，风却带着暖意。这里是他从前惯于打坐静修之地，因而我极少踏足打扰，现在站在这里，竟有种灵山从前并无这样一块地方的错觉。
随着他手的指向，我看见那雪地之上，赫然窜出的一抹绿意让人眼睛一亮。
“桃树……？”我诧异。
“这是我亲手种下，并未使用幻术。”他说道，“当日你非要让这雪峰桃花开遍，我亦是觉得不可思议。却未料到，这弱花竟真能生于冰封之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然不过一瞬繁华，但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过的话？”
“你都还记着，我又怎会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当时在这雪峰之上，我看见他用手指拂开层层叠叠的桃花，倏忽绽放一树繁华，却只是一场幻术。望着那花瓣纷纷飘零，落红遍地，只留一片毫无生机的冻土，我曾不甘地争辩道：“繁花即使凋谢，即使零落成尘，也会留下残香。那种香气，会永远留存在记忆里……我其实并不奢望永恒，有瞬间的美好便已足够……”
足够……我当时说已经足够……可是现在，为何怎样也舍不得的却是我？
我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蓬勃的绿意，想象着终有一日，便会有一树繁花盛开。
可他却终是未能等到花开时。
他消失那夜，满天都是繁星。我就守在他身边，眼睁睁看着他逝去。我安静地望着他离开，竟没有流泪。不是汹涌澎湃的伤心欲绝，而是一点点的失落，渐渐地汇成一条河，慢慢地让我窒息。
“终于……再也见不到他了么……”
我仰起头，天空的每一颗星仿佛都化作他的眼眸，一齐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我。我朝着那些星辰伸出手去，很久很久，手中终于握住了什么。我摊开手掌，看见掌心静静地躺着一瓣桃花。
花终于开了，我的心却在这一刻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