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箬拍了拍她的手背,请她稍安勿燥:“林姐姐都没找到她的马脚,怎么能让她招供?她要是咬死不是她做的,那林姐姐就是打死她都不承认的。敢担上这等罪名的人都是被买通了。证据不确凿,到时候反咬林姐姐一口说是滥用私刑,也是一条不大不小的罪名。”
欧阳箬在心中叹了口气,那些乳母都是柳氏当初找来的,她们也早该想到有问题的。欧阳箬看着林氏面上烦乱,只略略劝了几句,便悄悄回了宫。在半路上越想越心凉,再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不由是忧虑深重。
走一步看一步罢…她轻轻叹息,这后宫的日子从来都是不平静。
林氏的二皇子慢慢好了,那件事情就这样湮没在平静的后宫之中,谁也不提起,谁也不知道。柳国夫人那边一直很平静,只是欧阳箬有时候去请安,总觉得她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盯着自己看。欧阳箬心中一凛,暗道不好,果然是自己管太多的闲事了。即使林氏那边的消息封得再严密,只手通天的柳国夫人依然能知道个一鳞半爪,想要彻底瞒过她实在是太难了。可是欧阳箬没想到,正当她苦思对策的时候,柳国夫人忽然过来拜访了。
那日清早,欧阳箬正伺候了楚霍天上朝,准备去外边散散,忽然香叶进来道:“禀娘娘,柳国夫人过来了。”
欧阳箬正比划着要插哪只金步摇,闻言一愣,与一边的宛蕙对视一眼,半晌才回过神来:“快去请到堂上,好茶奉着。”宛蕙忙帮她整理下妆容,扶了她出去。
柳国夫人正坐在殿上主位,状似悠闲地啜着清茶。欧阳箬忙上前见礼:“臣妾惶恐,还未给柳国夫人请安呢,恭祝柳国夫人万安!”
柳国夫人放了茶,亲热地上前扶了她道:“姐妹的这般见外做什么。今日姐姐是特意来看欧阳妹妹的,还有一件事,做姐姐的实在是日思夜想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今日就过来了。”
欧阳箬看着她皓如霜雪的手臂上带了一副深翠色的翡翠镯子,手上亦是明晃晃的缠金丝镂空镶有黄豆大小的蓝宝石护甲,足足有三支,这等装束已经与皇后无异了。
她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恭谨道:“柳国夫人哪里的话。是做臣妾有孕的惫懒了,柳国夫人不怪臣妾就好了,哪里还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事?”
柳国夫人见她进退恭谨,娇美温柔的面上闪过一丝得意,携了她的手入了座:“唉,这还不是本宫底下的人无知。这个月的份例欧阳妹妹可收到没?”
欧阳箬睁了大眼,一片迷茫:“收到了,柳国夫人如何问这个?”
柳国夫人紧盯着她的面上,似要找出一丝破绽:“欧阳妹妹是不是觉得短少了一些?”
欧阳箬想了下才点头:“柳国夫人也知道,臣妾也不在这种事上上心,底下的宫人说这是柳国夫人体恤皇上勤政爱民的一片心意,臣妾哪里会再多说一字?”
柳国夫人听了满脸懊悔,只握了她的手,殷殷道:“都是本宫不好,皇后去避暑了,皇上又将偌大的一个后宫交给本宫打理,虽说之前本宫也有协助皇后娘娘打理过,但是这新官上任就要烧个三把火吧。所以…”
她顿了顿,看了欧阳箬一眼,才接口道:“所以本宫就想这后宫用度一向奢靡,看能不能在本宫手上改一改。一来为了皇上的爱民之政,二来也是本宫的私心,想让皇上瞧瞧本宫的本事。这一裁减,皇上说好,可得罪的人就多了。”她叹了口气。
欧阳箬忙笑道:“柳国夫人的用心是好的,臣妾自然知晓柳国夫人的本意的。”
柳国夫人听了,面上现出感动的神色来,拉了她的手轻拍道:“还是欧阳妹妹明道理。不过本宫也是缺心眼,这千裁万剪就欧阳妹妹的份例不能减啊。且不说你如今有孕在身,就是以皇上喜爱你的心意上,本宫更不该亏待你啊。”
欧阳箬听了,心中冷冷一笑,说来说去原来她是拿了份例来说由头呢。
想罢谦虚道:“柳国夫人哪里的话,您不是不知道,臣妾用度甚少,份例也大多赏了宫里的丫头内监们,其实也不用什么。”
柳国夫人见她推辞,又道:“欧阳妹妹自己用度少是一回事,可这给不给,自然是另一回事,来人,将东西拿过来,让柔芳仪瞧瞧可别少了什么。”
欧阳箬冷眼看着她张罗,只见她带来的宫人抬来一箱子东西,上面一层是金银,足有三百多两,底下是绸缎,还有一些钗环。这哪里是补上她欠的份例,分明就是收买她了。
欧阳箬走近看了看那箱子,转身对一边的鸣绢故意问道:“这些可是多了?”
鸣绢为难一会小声道:“回娘娘,奴婢要再核实下才能知道。容奴婢下去点下。”
柳国夫人忙道:“别点了是多了点,可是这也是本宫的一片心意,欧阳妹妹就收下吧,不然本宫这几日总是寻思着亏待了妹妹,夜夜不得安睡呢。唉…虽然本宫代掌后宫,执法要严,但法还还容情呢。”
柳国夫人还要再劝,欧阳箬忽然一叹:“柳国夫人的心意实在是太重了,臣妾就怕万一被别宫的娘娘知道了,指不定如何说呢。”
柳国夫人面上一僵,只笑着道:“妹妹多心了,以后本宫会去解释的。”
欧阳箬心中越发冷笑,果然是做给各宫看的呢。在这后宫用度都裁了厉害的时候才特来示好,不知道的当她欧阳箬成了柳国夫人那边的人呢。以后说话都没人信了。
她想罢也不再说话,柳国夫人与她说几句便笑着走了。欧阳箬看着堂上那堆事物心中越发添堵。
宛蕙上前道:“娘娘,这可怎么办才好?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没安好心呢。”
欧阳箬看着那堆金银,绝美的面上显出一丝冷笑:“好吧,她想要做好人么?本宫就让她好好做回好人,只不过这个好名声本宫就要了。”
她说完冷哼了一声,再也不看那箱一眼,扶了宛蕙向御花园而去,那边夏花开得正盛,实在不必因这样的人浪费了好心情。
过了两日,欧阳箬寻了一个空子,等楚霍天过来,便瞧着他心情好,与他柔声道:“皇上,今日柳国夫人说臣妾正在孕中,份例不能少了,所以又特将少了的那份给臣妾抬来了。所以臣妾…”她顿了顿,想看他的面色。
楚霍天正靠着她的肚子听孩子的咕噜声,闻言漫不经意道:“那你就收着吧,总不好退了回去,她也是一片好心。可是朕觉得她这次做得太过了,整个后宫不少人都冲着朕抱怨呢。平日瞧她那么会做人,怎么这次将许多人都得罪了。”他满面的无奈,想来真的是被后宫那些女人的告状给烦得不胜其扰。
欧阳箬心中暗笑,柳国夫人以为此举能讨好楚霍天,没想到事倍功半,不但整个后宫怒气冲天,连楚霍天都在背后埋怨她。
欧阳箬微笑道:“皇上还没听臣妾讲完呢。臣妾想啊,臣妾这里什么都不缺,再说每个月的份例也都花不完,不如拿给皇上,臣妾听得说皇上在兴修水利,这点点微薄的银子就拿出去捐了当臣妾的一片心意。”
楚霍天本来只是听着,后来听得她说完,俊魅的面上微微动容,不由握了她的手道:“箬儿…”
欧阳箬见他目光炯炯有神,灿如星子的眼眸似海一般起了微微波澜,可就这一点光芒就让她觉得漫天的日光都不如他的眼眸明亮。楚霍天忽然背了手在屋里走来走去,薄薄的衣襟下摆随他的动作而微微撩起,似带了生气一般,他似有些激动,只在口中道:“不错,不错…”
欧阳箬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问:“皇上,臣妾实在是越矩了,这等国家大事,臣妾不该插手的,只希望皇上明白臣妾只是一片善意,绝无其他。”
楚霍天见她小心翼翼,哈哈一笑,平日冷肃的眉眼都笑开了:“朕是高兴啊,这兴修水利之事为难了朕很久,本来今年丰收的话可以拿钱出去修缮几处大的河堤,可是这几年征战下来国库空虚,朕前些日子想要动到各州郡的库银,但是又担心这一征集库银又会引发各地州郡的银钱根基,如今箬儿为朕想到了个好主意,哈哈…”
他长笑声声,似十分畅快,欧阳箬这才明白她误打误撞竟替他想到了个好办法。欧阳箬见他笑得开怀只得强笑陪着,心中实在是虚汗连连。
果然隔日,楚霍天便以刻己奉俭,共治水患为由,先捐了平日他自己的古董宝物约摸十万两,又暗示柳国夫人命各宫妃捐钱捐物。柳国夫人只得带头,捐了一万两,各宫妃子心中不愿,但是看得皇上与柳国夫人都捐了,只得按位份大小,又纷纷捐了不少。而楚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见皇帝捐钱了不得不也得跟随。过了数日,总共募集约九十万两够整治一条不大不小的江河了。
此举上行下效,各地官员为表政绩也纷纷发起此类活动,一时倒真的在楚国中兴起了修河的风。
欧阳箬去给柳国夫人请安之时,只见她面色不善,想是楚霍天给她派下的这个差事又大大得罪了众人。众妃嫔不敢怨恨皇上,只得背后拿她出气。柳氏许是知道整个后宫怨气冲天都朝着她发作,只得日日待在延禧宫里。不过楚霍天倒是感念她的牺牲,连着两日都宿在她宫中,她的面上的神色这才好看点。只是又因为如此,整个后宫娘娘们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日子平静地一日日过去,欧阳箬事事小心只在宫中静心养胎,偶尔有空之时也会想想远在避暑山庄中的皇后到底怎么样了。她亦是不敢多向楚霍天提起,只与各宫娘娘闲话的时候偶尔谨慎提起而已。但是避暑山庄离楚京路途甚远,快马要一日一夜,一切的消息都只是驿站传递给皇上而已。
皇上不开口,自然没人知道。欧阳箬也曾略略问过楚霍天,只见他面色微沉,带了一分无奈与九分的担心:“目前尚好,但是朕就担心,毕竟她与朕夫妻一场,实在不忍心她因为要为朕生养一个孩子而受到伤害…”
欧阳箬心中不安,却强笑道:“皇上多虑了,人都道人定胜天,事在人为么。皇后也是想为皇上多多延续皇家血脉。”
楚霍天无奈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她太固执了。朕跟她已经说不通了。”不知道为何,楚霍天似对她肚中的孩子兴趣甚浓,每次过来都要摸摸听听。那模样不像帝王,倒像是寻常家中的丈夫。
欧阳箬心中轻叹,自皇后怀孕到现在已经一个月将近两个月了,她想起那日秦智冒险过来,冲她比了个三。
三…便是第三个月么?
欧阳箬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在皇后绝望之时候给了她一个希望,然后又将这样的希望生生的扼杀了。可是她不这样做,皇后能放过她未出世的孩子么?
欧阳箬就这样怀着矛盾而忐忑的心情一日一日将这件事挂着心头,直到那一天以一种措不及防的姿态扑向她…
那是楚宁和二年的七月二八,欧阳箬记得甚是清楚。楚霍天那天夜里是宿在欧阳箬的云香宫。两人白日都有些倦意,用过晚膳后在园子中赏了一会月色,便去睡了。半夜欧阳箬被热醒,只觉得浑身流汗粘腻,胸口甚是憋闷。楚霍天睡得甚熟,欧阳箬转身就着明月光,似还能看见他挺直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不欲吵醒他,便不叫外边值夜的宫人进来伺候,自己摸索着下了床榻,趁着月光的微亮,在案几上找了凉了的茶水喝。窗外夜凉如水,转了一天的水车已经被宫人停了下来,只有那潺潺的水声还在细细作响,欧阳箬侧耳静听,才觉得胸口的闷气渐渐消了。
正要上床再睡。忽然门被震天地敲了起来。欧阳箬猛地受了惊,手一拂过案上的茶几,“哗啦”一声,那茶盏都被衣袖带翻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楚霍天在睡梦中被惊,一挺身,从床上飞速地翻起来,手一伸,从床边的暗处“唰”地一声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剑来,警惕四顾。
他梦中神智未清醒,鹰目一扫,却看见欧阳箬苍白着脸扶着案几边惊喘。回过神来,他连忙过去扶她坐下,外边的敲门声还是继续着,有人惊慌地喊:“皇上,不好了…”
楚霍天见欧阳箬只着中衣,以手扶胸面色如雪,看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忙给她披了外衣,又点了灯,昏黄的光线给人带了一丝微弱的安慰。
楚霍天见她面色好些,这才将门打开,震怒道:“敲得这般响,柔芳仪要是被吓出什么事来,朕就将你拉出去砍了!”
那敲门的小内侍滚了进来,满面是汗,见楚霍天大怒连忙道:“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小产了…还见了大红…皇上快去看看吧!”
楚霍天一呆,欧阳箬闻言更是犹如在平地里打了个炸雷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
楚霍天将那内侍揪起,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内侍被他的铁手掐得几乎断了气,只得挣扎断断续续道:“回皇上,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皇后实在是不妙…已经另有人通知太医院的赶过去了…”
楚霍天愣愣与她对视一眼,两人都在眼中看到了惊恐。
在摇曳的烛火下,他额上青筋跳动,面色青白,看了看欧阳箬,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人若飞鸿一般掠了出去。那传话的内侍也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欧阳箬张了张口,伸出手去,却只能颓然放下。
他走了…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他临走前愧疚的眼神。他与她结发十几年,该也是有深厚的感情吧,不然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楚霍天怎么会这样失态?
欧阳箬胡思乱想,只愣愣坐在桌边,连宛蕙进来了都不知道。宛蕙见她失魂落魄只披着外衣呆坐着。
叹了口气,将她的衣裳拢好,轻声道:“娘娘再回去歇息下吧,皇上走了,这天还没亮呢。”
她温暖的身躯靠过来,欧阳箬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急急地道:“姑姑,是我害了皇后…是我…”
宛蕙忙一把将她的口捂住,低声又带了三分怒气道:“娘娘浑说什么!这是皇后娘娘自己选的。要不是她有这心思,谁能逼她有孕?”
她顿了顿,又将欧阳箬的手拽得更紧,平日温和的眼中射出凌厉的光来:“娘娘娘要记住!谁也没害她,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皇上也劝过了,赵先生也劝过了,甚至…甚至娘娘安排的秦太医也劝过了…她要走这条路,搏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到头来博不过能怨得了谁?!”
欧阳箬只无力地看着宛蕙那丝毫不容辩驳的神色,眼中的惊恐才慢慢退了下去,只剩下萧索与悲凉。兔死狐悲,同是女人,她何曾想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报复皇后?她当初只不过是想让秦智下药让她不能理事,可是秦智却说下药总是有迹可循,干脆让她正儿八经地有孕。于是一切便成了这样…
当初,她也是同意的…
“姑姑,皇上连衣服都没穿齐,就跑了出去…”她涩涩地道,眼睛转过那还披在床边屏风的龙袍,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终究还是与她夫妻情深…”
宛蕙心中一叹,欧阳箬眼中的患得患失,她这旁观者看得最清楚不过了。宛蕙走过来,扶了她的手,将她引到床边坐下,才慢慢道:“娘娘总不希望皇上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吧?皇上与皇后夫妻十几年,就算没感情也养出情份来了,只是娘娘千万不要闹心,奴婢看皇上待娘娘是不同的。这奴婢敢打包票的。”
欧阳箬勉强笑笑,对宛蕙恍惚道:“别说皇上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哪里有资格去怪他?”
他是一位帝王,身边妻妾成群。她经历国破家亡,早已如惊弓之鸟,犹豫再三,真心难保。两个人都真要真心相爱,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欧阳箬幽幽一叹,便躺回了床。自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