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诺雅在阿難纳的指导下,于神树庇护的结界边缘种了一整天的树,三餐皆是野炊,村里的大家也吃了一天昨晚剩下的晚饭。
第三天,两人一早来到了清理干净的空地。
这里以后就是塔森娅村的伐木场了。
不过现在能出来伐木的只有诺雅一个人,自从大长老走后,村里就剩她能徒手伐木了。
至于让诺雅锻造斧子给其余村民砍树……
还请好好思量。
假设有一位意志力强大的村民,能忍受住斧头所带来的精神污染……那他也绝对不会想用诺雅制造的斧头砍树,毕竟拥有这般强大意志力的人要是转去锻炼,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徒手伐木。
“阿難纳,今天我们要做什么?”
端正站姿,双手负后,如今诺雅以两米零五的身高站直后,远远看去就宛若一颗浑身缠满流火的披甲巨人,让心怀怯懦者难以直视。
此时诺雅的目光直直盯着阿難纳,没有丝毫偏移,娇艳若火,炯炯有神,犹如天穹烈日,不过虽说如此,她的眸子深处依然带有一丝丝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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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如何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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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者传达信息,并记录着诺雅的情绪波动。
“我,可以战斗了吗?”
像爸爸妈妈那样……
刹那的失神后,诺雅紧了紧负后的双手,随即面色庄重,把其余情绪抛去,仅留下准备战斗的坚毅、肃穆,以及不惧死亡的决心!
检测到诺雅与回溯前塔森娅村破灭后的赴死心态一致,探索者便停下记录,继续传达后续的备战规划,以此抵消她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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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造武器、进行相关训练、模拟对练、模拟对战、模拟实战、实战,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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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率要走十年。
“……明白了,那阿難纳,我们现在就开始制作武器吗?”诺雅松了一口气,随即问道。
虽然她很多时候都会想到,要是某一天怪物袭来,姐姐又没能把怪物引开,那村里大家又该如何存活,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到底能否保全大家?
这件事,诺雅在锻炼时最常想到,但因为有阿難纳呆在村里的缘故,所以她又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远很远。
……远到一种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梦幻。
只要没真正发生,诺雅就当这件事不会发生。
这是她自双亲战死后,始终维系着的天真。
直到神树降下恩赐。
直到根源一句蝼蚁。
她才真正意识到,在阿難纳来到塔森娅前,自己到底是生活在怎样一个世界……
无数怪物游荡在神树结界的周边,觊觎神树枯倒后残存的尸体,兽群奔涌在荒芜的大地之上,不曾嚎叫,从无欢喜,没有半点生灵的气息。
天空被长着翅膀的畸形怪物纷纷占据,海里藏有身形庞大的黑色巨兽静静徘徊。
没有塔森娅族的栖息之地。
没有希望诞生的星火之光。
世界终寂,唯有柴薪。
当明白这些道理后,诺雅才懂得自己如今的使命,燃烬最后的火,去照耀原本无救的荒凉世界。
想到这个层面,用不了她多少时间。
几乎是在询问阿難纳后的几秒钟内,诺雅自己就做好了最基础的心理准备。
眼眸深处的诸多情绪变得愈发沉寂,体表的流火却更加旺盛猖獗。
这很不好。
所以探索者便跳起来打了诺雅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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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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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雅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蹲下后,就见着阿難纳伸出手,两手捏住自己的脸,往外轻轻拉了拉。
这个人性十足的亲昵动作让诺雅瞬间疑惑,身上的流火也下意识地收敛许多,可能是怕不小心烫伤阿難纳吧,事后想想还挺好笑的。
“阿難纳?”诺雅眉头微皱,脸色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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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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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知道了。”诺雅被拉着脸,所以回答地有些含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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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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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诺雅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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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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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虽然不清楚阿難纳为什么要她这样,但诺雅还是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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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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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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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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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略微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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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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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大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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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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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更大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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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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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啦!!!”
诺雅语气愤愤,猛地站起身,然后就把拉着她脸皮的阿難纳带到半空中,双脚悬空,微微摇荡。
赶紧蹲下,好让阿難纳能站在地上。
“阿難纳,对不起,我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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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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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里好了啊!?我刚刚对阿難纳你生气了好吗,明明阿難纳对我这么好,结果多让我说几句话我都能生气,我真的,真的……”
诺雅讲讲着,声音就弱了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止不住的流泪,这一次的泪水没有蒸发,而是顺着脸颊一路滑下,滴落在地。
“对不起啊,阿難纳。”
诺雅强忍着哭腔,试图把眼泪憋在眼眶里不让出来,可是她做不到,就像她同样做不到让亲人们好好活下来一样。
她做不到……
她本来不该这么脆弱的才对。
诺雅一直都很乐观。
诺雅不会轻易悲伤。
诺雅是诺雅。
但女孩依旧是女孩。
探索者没说什么,只是张开双臂,任由诺雅抱着,轻柔地拍抚她的后背,空灵地哼唱遥远国度的歌,安抚她的心,安抚她过往的伤痛。
——这是探索者一开始就演算到的情景。
在阳炎花被神树赐予诺雅时,如今的场面就会成为一种无法更改既定的事实,准确来说,是探索者觉得这没必要干涉,所以才是无法更改。
阳炎被渗透的负面情绪包裹,最终彻底崩溃。
这已经是上演过多次的剧本。
无需大惊小怪。
在这座星光塔被入侵的初期阶段,神树就孕育过数量远超如今的世界花,分别赐予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战士,最博学的魔法使,最被群众推崇的领袖,最通谋略的指挥使,最虔诚的教士……
最后,他们都死了,死状各不相同,但大多数被寄予厚望者,死前皆有大诡异。
入侵真的会分先后吗?
神树不知道,也没感觉,它只想着清扫怪物然后开启下一个崭新纪元,这是作为意识显化体的原始本能,只不过如今不太管用。
其实早在全盛时期的塔森娅族,发现并组织抵抗怪物时,神树就已经被影响许久,给予拯救者们的世界花只是空有力量的装饰品,内核早已腐烂不堪。
这样的世界花融合后只会逐渐腐蚀拯救者的内心,无限放大潜藏他们在记忆深处的负面情感,随着在战斗中杀死的怪物愈来愈多,拯救者心中的恶堕会逐渐根深蒂固、难以消除。
时间推移,拯救者会愈发变得难以自控,最终在战斗时因为各种各样的情绪爆发而被怪物撕裂分食,所以终焉纪元之所以被喻为终焉的原因,无非就是一开始被敌人的奇袭打崩,后续开战只是在延缓死亡的时间而已。
这座星光塔的意识显化体并不擅长与塔外的那些家伙战斗,相关经验的缺失直接导致了原生文明的覆灭。
这很无奈,但很现实。
面对以入侵为生存根本的强大敌人,安居乐业的守灯一族自然显得孺弱至极。
不过,这跟探索者没什么关系,它的使命只有寻找十级生物,没有闲情逸致来拯救世界。
如果它每到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就大发一次善心,那环形塔外就不会有那么多家伙急得焦头烂额。
毕竟拖延一个乐于助人的探索者,显然要比阻拦一个使命优先的探索者简单得多。
例如在一号星光塔内投放崩溃诅咒……
就挺方便的。
……
诺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探索者也没想着叫醒她,只是让诺雅枕着自己的膝盖好好睡一觉。
伸手抚平诺雅紧皱的眉头,让她做一个长久安定的美梦。
梦中,妈妈爸爸,哥哥妹妹,都还在,早就死去的村民在梦里也都还活着。
杰特的弟弟依旧喜欢跑来自己家找希瓦尔,每次站在帐篷前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哈林格哥哥发现后才帮忙叫希瓦尔出去玩。
这小家伙跟他哥杰特一样,对喜欢的人总是不敢直率表达,虽然表达了也不一定会答应,但起码总好过那种不痛快的别扭。
她诺雅的妹妹可是希瓦尔,又不是害羞的小蝴蝶,表白不被答应照样能一起玩啊,真搞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喜欢就说,不喜欢就拒绝,哪来那么多绕来绕去的害羞。
当初爸爸也是这样,那时候妈妈可是被族里一大堆人仰慕追求的,要不是最后妈妈实在忍不下去率先表白,那爸爸怕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明明都是族里超厉害的战士,怎么胆子就差那么多呢。
诺雅搞不明白,所以就跟爸爸抱怨,爸爸也不多说,只是昂着头,神神叨叨地来一句,“到时候你就懂了。”
然后就被妈妈拧着耳朵拖走了。
被拖走时,还捂着耳朵挥着手,向这边大声叮嘱道:“爸爸妈妈不在家也要按时吃饭啊!记得让希瓦尔早点睡觉!还有管着点哈林格,别让他再到处乱,还有琪蕾娅——哎呦,疼疼疼!老婆轻点啊。”
诺雅撇撇嘴,起身蹦跳着去玩了。
先去看看希瓦尔,再去训训哈林格,最后再去找琪蕾娅随便说几句闲话,自己现在可是被爸爸托付重任呢,哼哼,爸妈不在家,自然我最大!
女孩在村里子逛着逛着,就跟久违的朋友们瞎玩起来,爸爸的嘱托早忘到脑后了,只记得要好好玩,好好玩,不然下次就没机会了。
咦,奇怪,为什么会没机会啊?
想不明白,但诺雅还是跟朋友道别,去村子外边找希瓦尔,那家伙总喜欢一个人往外头跑,都不知道怕的。
走着走着,就见到哈林格哥哥带着琪蕾娅在巡逻,诺雅停下脚步,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指着两人大声念叨着自己添油加醋后的嘱托。
大体上突出一个‘爸妈不在家,所以你们都得听我话’的霸道。
让哈林格颇感无奈。
琪蕾娅眉头紧皱,嘴巴鼓起,半点不服,于是两人半打半闹的玩了一小会,在即将被琪蕾娅打败时,诺雅便以找希瓦尔为借口脱身了,蹦蹦跳跳地离开,嘴里大声说着这次平手平手,这种无赖话。
哈林格笑着摸摸琪蕾娅的头,说着:“你是姐姐要大度,诺雅还小,让让她。”这种安慰话。
琪蕾娅气馁,撇撇嘴不理哈林格。
哈林格只是笑,他总喜欢笑,无忧无虑,不不不,是傻里傻气,诺雅都怕以后他找不到老婆。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这句话突然浮现在脑中,诺雅想了想就笑出声来,看来在自己心里,哈林格这呆子是真找不到老婆咯,不然哪会有这种念头蹦出来啊。
于是捂着嘴,笑眯眯地往希瓦尔常去的小溪边走去,等到傍晚,红霞撒遍森林,地上落映无数光斑,诺雅就牵着希瓦尔的手,走在林间石子路上。
一边开玩笑般的警告着下次不准一个人跑这么远,一边又左瞧右瞧看看小家伙有没有哪里受伤。
希瓦尔低着头,红着眼眶,断断续续说今天抓鱼没抓到,抓蝴蝶没抓到,抓鸟没抓到……
絮叨了一大堆,诺雅也是憋着笑,她总是喜欢这样幸灾乐祸的,但希瓦尔也不恼,说完后就只是直直地看着诺雅。
等到诺雅把笑意忍下后,便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说着明天带她抓鱼、抓蝴蝶、抓鸟,保证让她一雪前耻!
于是希瓦尔破涕为笑,倒不是因为诺雅的承诺而高兴,而是她知道诺雅压根抓不到这些,所以才笑。
每次看到诺雅姐姐这副讲大话还半点不害羞的样子,希瓦尔就觉得很开心。
她想啊,自己怎么会有一个脸皮这么厚的姐姐呢,而且还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才故意装作脸皮厚的笨姐姐,一想到这,希瓦尔就止不住笑。
你明明好容易害羞的嘛,傻瓜。
“诺雅诺雅,傻瓜好吃嘛?”
“不知道诶。”
“我觉得应该很甜。”
“嗯!那就是甜了。”
等到二人回村,就见到哈林格和琪蕾娅站在大门口等着杰特爸爸下来开门,四人相聚,商量着晚上吃些什么。
哈林格说吃苔饼,然后遭到了三个妹妹的一致白眼。
琪蕾娅说吃苹果,然后哈林格说不够分,希瓦尔失落,诺雅擦擦口水,也跟着一起失落。
诺雅提议吃瓜饼,然后哈林格说瓜饼早就被爸爸偷吃完了,三个小女孩当即气得鼓起嘴巴,哈林格只是挠头讪笑。
最后,希瓦尔说要吃豆子,哈林格同意,说回去就把香料和豆荚拿出来,琪蕾娅抿了抿嘴,诺雅则是毫不掩饰的肚子打雷。
正巧,杰特爸爸开门后说今天家里也要炖豆子吃,于是便邀请兄妹四人一起去他家吃饭,三个小女孩望向自家哥哥使劲眨眼,哈林格摇头,说自己这边必须一起拿食材来煮,杰特爸爸也不多劝,于是妹妹们欢呼,小跑着去家里搬豆荚。
杰特爸爸笑笑,看着四人离去后,赶忙疾跑回家让杰特妈妈把晚餐换成豆汤,仅仅一个换字,夫妻俩之间的默契就体现地淋漓尽致。
都是为了将来能有两个儿媳啊……
自家的两个呆儿子是真不开窍!
当天晚餐时,爸爸妈妈提前回来,到家没见到孩子们,连想都不想就直接去老杰特那边蹭饭吃。
孩子们见到爸爸妈妈回来,自然无比开心,两家人,除去两个男孩一直在支支吾吾外,这顿饭吃得格外开心,来蹭饭的大长老也很开心。
吃饱喝足后,大长老继续溜达。
兄妹四人跟着爸妈回家。
两个呆子被杰特夫妻一人一个,拧着耳朵训回了家里,而后夫妻俩才开始整理餐具。
两人长吁短叹,担心未来自家的血脉断绝。
回到家后,爸爸妈妈哄着三个女孩睡觉去,唯独把哥哥哈林格留下,悄悄说些并不乐观的话。
诺雅靠在帐篷角落,默默听着。
第二天,生活依旧。
第三天,一切寻常。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没有意外。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还是如此。
一个月,两个月。
三个月,四个月。
半年,一年。
五年,十年。
温馨依旧。
却又过得极为漫长。
某一天。
长大后的诺雅来到神树下。
神树依旧苍白。
地上却立一杆长枪。
爸爸妈妈,哈林格,希瓦尔,琪蕾娅。
大家都在。
爸爸妈妈一年前就因伤退休,如今不用再到外面去冒险厮杀,每天就只要训练那些新兵,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哈林格的巡逻队愈发壮大,老杰特家的小呆子也加入其中,大呆子则是沉迷于搞村庄建设,这让杰特夫妻既欣慰又惋惜。
希瓦尔则在两边家长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下和杰特家的小呆子走到一起,再过不久就到婚礼举办的时候,诺雅对此由衷祝愿,但村里喜欢希瓦尔的家伙们可是颇为郁闷,但那也无所谓了。
琪蕾娅因为学会魔法的缘故,前不久被大长老推选为族长,风光的不得了,现在她跟自己打招呼都喜欢端着架子,让诺雅哭笑不得。
不过如今的大家都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而自己做一个梦,梦了十年。
也该醒了。
于是诺雅上前,拿起长枪。
没有转身,只是挥手告别。
“再见,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