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俶早想给珍珠写信,但他不敢。
自从偷听到珍珠和林致的谈话,他无数次想开口劝珍珠留下,却又无数次地阻止了自己。珍珠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快要不在了,他也不想让珍珠知道自己已经知道她快要不在了。且万事通迟迟未找到,长孙鄂也没有消息,对珍珠的病能否医治,李俶也没有了刚得到醉仙酿那天的自信。
他多么想伸出手,拉住珍珠,却又收回了手。
“若终是于事无补,还是让珍珠以为她的筹谋实现了的好吧?”李俶这样想着,纵有千般思念、万般难舍,也不敢提笔诉衷肠。
都为对方想,都在自己捱。
相爱的人啊,总是这样地互相顾忌。
幸好,自从李婼归来,事情好像渐渐明朗起来。李婼归来,李俶心中本觉安慰。但立刻便开始为难,他觉得李婼似乎对珍珠之事有所觉察。珍珠天不假年的事,他放在心底,未告知任何人。
风生衣,是他亲如兄弟的左膀右臂,数月来又全权负责安排珍珠的护卫事宜。李俶虽不说,但从他紧锁的眉头和再未展露的笑颜中,风生衣已经感觉到娘娘恐怕病得不轻,时日无多。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不必言说。
张得玉,李俶信他能将宫中上上下下打理妥帖,但心事难事不会对他讲。
李泌,他敬他如师如父如长兄,但一想到他对珍珠误解至深,在立后一事上甚为迂腐,李俶根本不想再与他提起珍珠。
独孤靖瑶,她伤愈后,他便不再见她,过往种种,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袍泽之谊、救命之恩、夫妻之实,他对她,不能说无情。但她昔日居然给自己下毒,而且以此要挟逼走珍珠,害她险些嫁给安庆绪,又险些为史思明所杀,他断不能原谅。
那日李婼抵达长安已是傍晚,兄妹二人在甘露殿相见。李婼见李俶身体康健,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但又见他面带愁色,身量瘦削,想着他写信让李承寀差人去天山寻名医,便立刻想起定是嫂嫂身体抱恙。
李婼问:“皇兄,珍珠嫂嫂、适儿和小侄女儿可安好?你今日政事忙吗?陪我去后宫探望他们如何?”
李俶故作轻松地说:“珍珠产后虚弱,随林致外出修养了,过些时日养好身子便回来。你这几日赶路辛苦,先让张得玉送你去凝云阁歇下,明日为兄设家宴为你洗尘,到时候让适儿、升平一并来见见姑母。”
李婼觉得好生奇怪:产后虚弱需要静养,哪有舟车劳顿的道理?慕容林致是那长孙鄂的高徒,人称小神医,这种连常人都明白的道理,她不该不懂。况且,皇兄是何等聪明睿智的人儿?这种说辞他怎会相信?他对嫂嫂用情至深,嫂嫂若是产后虚弱,他定当让她好生将养,遍寻名医和名贵的药材为她调养,就算如今国事累身无法时时陪伴,定也要日日探问,哪有让她外出修养的道理?
不过,为回纥可贺敦的三年,李婼已经不是当年心直口快、胸无丘壑的郡主了。和默延啜一起挫败了叶护夺权的阴谋,经历了生死,如今,她的性情已沉稳许多,虽然看出兄长的搪塞,却并未追问,只是与兄长道别,随张得玉往凝云阁去。
但是,李婼若如往日一般纠缠盘问,李俶倒是也能找出许多理由来应对。可她偏偏就此打住,什么都没说便随张得玉出去了。抬眼望着她的背影,李俶说不清自己心中是轻松还是愈发沉重了。
去凝云阁的路上,李婼看似无意地与张得玉闲谈:“张公公,我珍珠嫂嫂出宫修养有多少时日了?”
“皇上登基那日便出宫了,如今也有两月了。”张得玉说。
“可知她去了哪里?何时回宫?”李婼追问。
“这老奴可不知,殿下您得问皇上。”想起娘娘离宫后皇上常愁眉紧锁,张得玉不敢多言。当然,他也委实不知。
“升平公主可是春日里生的?”李婼假意岔开话题。
“是啊,升平公主是三月二十生的,是个好日子。”提起小公主,张得玉笑道。
这样算来,产后刚足月,嫂嫂便离宫修养了,李婼更是觉得此事蹊跷。虽尚未为人母,但李婼亦懂得母亲牵挂儿女之心。当年虽然适儿初生便与嫂嫂分离,但那时战乱之中无奈之举。如今江山安宁,皇兄初承大统,虽有史朝义小人作乱,但偏居一隅,终究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说,升平尚在襁褓之中,虽有奶娘照料,也不该长久不见母亲。
李婼抿了抿嘴,不再说什么。
说话间便到了凝云阁,张得玉已吩咐人将房间洒扫干净,烧上了洗澡水。他向李婼拜了拜说:“长公主殿下回来皇上欢喜,要老奴一切随长公主心意布置。一应生活器物老奴已命人备齐,长公主有何所需尽管差人来吩咐便是。”
李婼谢过张得玉,便沐浴更衣。
翌日上朝前,李俶吩咐张得玉在李适的清宁宫备下午膳,通知李婼、李适一同用膳,并让升平的奶娘届时抱升平来见姑母。
李俶下朝,又在甘露殿与李泌、郭子仪等几位大臣议事,事毕已近午时,便向清宁宫去。老远,便听见适儿嬉笑:“等等我……等等我……”绕过树丛,只见一女子与适儿在追逐嬉闹。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李俶一向觉得落花落叶也自有其美,在广平王府时曾专门吩咐不必扫,由它去。
到了宫中,张得玉妥帖地吩咐下去,沿袭王府的旧习。恰逢昨夜大风,吹落花瓣满地。此时,阳光灼灼,照着地上洒落的花瓣,也照着带着笑语的人儿。
“珍珠!”李俶一喊出声,便知自己失态了。正午的阳光下,他确实有些恍惚失神——那女子并非珍珠,而是李婼。
既归大唐,李婼已脱下回纥衣衫,换上大唐女子的襦裙。但她是习武之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英气,虽不似独孤靖瑶那般英姿飒爽,却也与珍珠江南女子的温婉截然不同。
见兄长如此失态,李婼愈加疑心起珍珠嫂嫂的情况。不过,既然皇兄昨日不肯说,今日定也不肯说。那便不为难他。
“皇兄,你心里只有嫂嫂,都要忘了我这个妹妹了!我和适儿都饿坏了,快开席吧!”她故意撒娇吃醋,替兄长解围。
李俶颔首,一行人往殿内走去。李婼拉着适儿的手跟着李俶,升平由奶娘抱着,走在适儿身后。李俶边走边想,如果珍珠能这样和适儿嬉闹,适儿一定更欢喜。旋即,又想起杜子美数年前战乱中的诗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适儿不觉姑母与母亲的区别也好,这样便无离别的伤感,只要不忘了母亲便是。这样想着,不免又有些失神。
“皇上,起菜吗?”张得玉问。李俶还在沉思中,不言。张得玉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李俶,又看向李婼、李适。
还是李婼打破了尴尬,她拉住李俶的胳膊道:“皇兄,起菜吧。”
李俶回过神,向张得玉:“起菜。”
炙羊肉、酪樱桃、灼秋葵、长生粥……菜倒都是李婼爱吃的。李俶除提了一杯酒为李婼接风洗尘,再无言语,吃得更是少,还不如适儿一个六岁的孩子多。李婼见兄长这般模样,心中更是惴惴,几乎确定他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瞟了李俶一眼,旋即低头,只说好久没吃到家中的菜了,如今又尝,甚是欢喜。李婼这一眼,李俶看见了,他只是令张得玉斟酒,自顾自又喝了一杯。
席间笑语,都是李婼和适儿的。李婼考了适儿功课,又询问他学武的情形。升平尚在襁褓,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