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四月二十日,李俶登基,改名李豫(李豫是皇帝,李俶才是真的阿广,我们的白月光。为亲切,咱们文中仍用李俶吧)。
登基大典后,他驾车送珍珠出宫。车行至醉仙楼前,珍珠令停车。李俶扶她下车时,她并未认出这双熟悉的手。此时的她,身体孱弱,脚步虚浮,心中却满是沉重的离愁。她在人群中看了看醉仙楼的招牌,便又回身上车。
李俶躲在人群中,看珍珠和林致的车渐行渐远,心如刀绞。
他咬住下唇攥紧双拳,才遏制住想要追上去留下她的冲动。眼前,有泪盈眶。
泪眼中,是悲;铁拳中,是恼。
是啊,他不是不恼。
他恼张皇后、杨国忠、韩国夫人、崔彩屏,撤离时故意遗下珍珠。
他恼安庆绪,当年那一刀伤了珍珠根本,埋下祸根。
他恼父皇、皇爷爷,当年不让他回长安救珍珠。
他恼独孤靖瑶,居然以龌龊手段逼珍珠离开自己。
他也恼她:沈珍珠,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自作主张?为我李俶,为我大唐,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为何要独自吞下委屈,即使被误解、被怨恨也要离去。彼时他贵为王爷、太子,手握重兵,运筹帷幄,尚且心中熬煎。无法想象她一个弱女子流落乱世,背负沉重的秘密和爱人的误解,是如何的愁思百转,身心俱疲。
沈珍珠,四年前你弃我而去,我伤心恼怒,难道今日你再次离去我就不难过?难道未来的哪一日我得知你的死讯,还能立在这里笑看这大唐江山、长安风物么?人生苦短,有多少岁月可以相拥?你却一次又一次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在这茫茫的世上?
他最恼自己。为何总不能护所爱之人周全?
母妃出家修行,算是于乱世中得一方宁静。可多年夫妻情义抵不过朝堂利益,她心中的痛,他不忍揣度。
倓儿枉死,如今张氏也死了,算是大仇得报,但是在他心底,失弟之痛从未模糊。
婼儿远嫁,默延啜去世她却远去敦煌,不肯回长安,说这王城冰冷,没有人情。
数日前他还以为终于可以和珍珠相守,再也没有人可以来伤害她,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今日的命运,在他六年前领兵去潼关之时便已写下。
“婼儿,如今,为兄也觉得这王城冰冷,没有人情。”李俶喃喃道。
人群突然拥挤起来,李俶被人撞在背上,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前趔趄了一步。撞人的人赶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抱歉地说:“实在是抱歉,我着急去前面的醉仙楼赛诗求醉仙酿,跑起来急,不留神撞了你。”
李俶这才从心事中醒来,他抬手:“无妨。”也跟着那人朝醉仙楼走去。
身穿褐色布衣、头戴斗笠的车夫走进醉仙楼时,老板娘置的书桌已满,纸亦无多。只得拿出两册空白的账簿,又取两支小号狼毫,给新来的赛诗人,让他们在柜台上作诗。
老伙计递来账簿的时候有些抱歉,车夫说:“无妨。”便抬手接过了账簿。此时,老板娘才看清他的面孔。她记得这幅面孔!
十年前,他和一位白净清秀的公子同时赢得当年出窖的醉仙酿。那时他剑眉郎朗,目有星光,叫人忍不住啧啧: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看此人年纪不过而立光景,却心思重重,步履沉重。“是啊,这些年,江山动荡,黎民困厄。任他怎样倜傥的公子,也逃不过世事的磨难。”老板娘暗想,不免有些失神。
此时,已有诗成。围观的人群嘈杂起来,老板娘一篇篇看过去,确实,颇有几首佳作。她回头看向那名车夫,她还记得,十年前那日他写下的是李太白的《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彼时她内心赞叹:“诗如其人,好一名风流任侠儿!”
此时,那车夫停笔递过账簿:
十年生死两茫茫,长安思量自难忘。
曾是惊鸿照影来,灞桥垂柳鬓如霜。
生死茫茫,思量难忘,惊鸿照影,垂柳如霜……字眼悲伤得让豪爽的老板娘不忍高声念出来。她甚至觉得,怎的这字也没了当年的潇洒?这笔工整的小楷,倒是和这诗,共担着一股凝重之气。“十年生死”可是因着离乱?“惊鸿照影”可是个美丽女子?
围观者皆赞叹车夫的文采和句中的深情,赛诗者们也自知败下阵来。
老板娘内心有无数疑问,却不忍问出口,从伙计怀里接过醉仙酿,递给了那车夫。
李俶接过酒坛,紧紧抱住。这是他第二次怀抱醉仙酿。十年前,为江山;十年后,为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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