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公《醉翁亭记》、东坡公《酒经》,皆以也字为绝句。欧阳二十一也字,坡用十六也字,欧记人人能读,至于《酒经》,知之者盖无几。坡公尝云:“欧阳作此记,其词玩易,盖戏云耳,不自以为奇特也。而妄庸者作欧语云:‘平生为此文最得意。’又云:‘吾不能为退之画记,退之不能为吾《醉翁亭记》。’此又大妄也。”坡《酒经》每一也字上必押韻,暗寓于赋,而读之者不觉,其激昂渊妙,殊非世间笔墨所能形容,今尽载于此,以示后生辈。其词云:“南方之氓,以糯与粳,杂以卉药而为饼,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轻,此饼之良者也。吾始取面而起肥之,和之以姜液,烝之使十裂,绳穿而风戾之,愈久而益悍,此曲之精者也。米五斗为率,而五分之,为三斗者一,为五升者四,三斗者以酿,五升者以投,三投而止,尚有五升之赢也。始酿,以四两之饼,而每投以二两之曲,皆泽以少水,足以散解而匀停也。酿者必瓮按而井泓之,三日而井溢,此吾酒之萌也。酒之始萌也,甚烈而微苦,盖三投而后平也。凡饼烈而曲和,投者必屡尝而增损之,以舌为权衡也。既溢之三日乃投,九日三投,通十有五日而后定也。既定乃注以斗水,凡水必熟而冷者也。凡酿与投,必寒之而后下,此炎州之令也。既水五日乃萏,得二斗有半,此吾酒之正也。先半日,取所谓赢者为粥,米一而水三之,揉以饼曲,凡四两,二物并也。投之糟中,熟扌闰而再酿之,五日压得斗有半,此吾酒之少劲者也。劲、正合为四斗,又五日而饮,则和而力、严而不猛也。绝不旋踵而粥投之,少留则糟枯中风而酒病也。酿久者酒醇而丰,速者反是,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此文如太牢八珍,咀嚼不嫌于致力,则真味愈隽永,然未易为俊快者言也。
【译文】
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和苏轼的《酒经》,都以“也”字做语尾。欧阳修共用了二十一个也字,苏轼共用了十六个也字。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人人都会诵读,而说到《酒经》,知道它的人就不多了。苏轼曾说:“欧阳修写《醉翁亭记》,遣词用语都很平易,恐怕是游戏笔墨而已,自己并没有以为多么新奇特别。但是一些庸俗之徒却假托欧阳修的话说:“‘平生所作的文章,这一篇是最得意的。’还说:‘我虽然不能写出韩愈的画记那样的文章,但韩愈也写不出我的《醉翁亭记》。’这又是信口胡说了。”苏东坡的《酒经》,每一个也字上面的字一定要求押韵,暗里与赋体相合,只是读它的人没有注意到罢了。这篇文章激昂畅快,渊深奥妙,实在不是世间言语能够形容得出的,现在全录于下,留给后来学者诵读。
这篇文章说:“南方的老百姓,用糯米和粳米,再掺上些花卉制成的药粉团合成饼,这种饼闻起来香,嚼起来辣,掂在手里却很轻,这种饼是最好的饼。而后我取些面来,加入此饼把面发起来,再用有姜汁的水和好面,加火蒸,使它迸裂开来,再用绳子分别把它们穿起来,放在当风处吹干,风干的时间越长,它们就越坚固。这是酒曲之中的精品。其后取米五斗,分为五份,把其中三斗合为一份,另外两斗分成四份,每份五升。三斗那一份用来酿酒,五升的那四份用来掺入搅拌,掺入三份之后就停下来,这样还有五升的富余。开始酿制时,取四两的酒饼,再取二两的酒曲,都先浸上些水,足够用来把它们泡开并成为均匀的曲浆就可以了。酿制时一定要用大瓮压好并用井水将瓮边灌满,使它内气不透。三天之后,边缘的井水开始冒泡,这就是我的酒开始出现了。刚出的酒,酒气十分浓烈,还稍稍有点苦味,大约掺入三次米之后便趋向平和了。凡是酒饼劲足而酒曲比较平和的,掺米的人一定要时时品尝而注意多掺米还是少掺米,以自己舌头的感觉而定。一般在井水发泡三天后开始掺米,九天内掺上三次,总共十五天后,酒便酿成了。初成的酒要再灌入一斗左右的水,这水一定要煮开之后再晾凉的。凡是酿酒和掺米,也一定要尽量凉透之后再开始操作,这在炎热的南方是尤须遵守的。加水五天后,开始过滤,得到酒两斗半,这是我所说的正规的酒。过滤后半天,把那些溢出来的粥一样粘稠的东西取出来,三分水再加一份米,和上酒饼和酒曲四两,两种物品一块投到酒糟里,反复搅拌之后再酿,五天后又能压出一斗半酒,这是我所说的更为浓烈的酒,将上述正规的酒和更为浓烈的酒合在一起,可得酒四斗,再过五天后饮用,那就平和而有酒劲,浓香但不酷烈了。过滤后立即将粥一样的稠物掺进去,稍迟了酒糟便发干、中间变空,再制出的酒就不好了。酿制时间长的酒,香气醇厚而气味郁。相么,酿制时间短,则香气淡薄了,因此我酿酒往往是三十天才完成。”
这篇文章就像是祭神用的八种珍奇美味,诵读它时不要怕吃力,其中的真味越读越觉得绵绵不断,美不胜收,只是其中之味没办法给那些匆匆一阅的读者说清楚。
白公感石
【原文】
白乐天有《奉和牛思黯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作诗兼呈刘梦得》,其末云:“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注:“与梦得俱典姑苏,而不获此石。”又有《感石上旧字》云:“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案陈结之并无所经见,全不可晓。后观其《对酒有怀寄李郎中》一绝句,曰:“往年江外拋桃叶,去岁楼中别柳枝。寂寞春来一杯酒,此情唯有李君知。”注曰:“桃叶,结之也;柳枝,樊素也。”然后结之之义始明。乐天以病而去柳枝,故作诗云:“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因刘梦得有戏之之句,又答之云:“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然其钟情处竟不能忘,如云“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金羁骆马近贳却,罗袖柳枝寻放还”,“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皆是也,读之使人凄然。
【译文】
白居易有《奉和牛思黯以李苏州所寄太湖石奇状绝伦因作诗兼呈刘梦得》诗,诗的末尾说:“共嗟无此分,虚管太湖来。”注释说:“白居易和刘禹锡都当过苏州刺史,但都没有见过太湖石。”又有一首《感石上旧字》诗说:“太湖石上镌三字,十五年前陈结之。”按:陈结之这个名字于史籍文献中未曾见过,其事迹完全不知道。后来看到他的《对酒有怀寄李郎中》这首绝句说:“往年江外抛桃叶,去岁楼中别柳枝。寂寞春来一杯酒,此情唯有李君知。”注释说:“桃叶,指结之;柳枝,指樊素。”这样“结之”的意思才全然明白了。白居易因身体有病而要柳枝离去,因此作了首诗说:“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因为刘禹锡曾有嘲谑他的诗句,又答刘禹锡说:“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看来他对自己所喜爱的女子是久久不能忘怀的。比如像“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金羁骆马近贳却,罗袖柳枝寻放还”,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都是如此,读了这些诗句,让人感到十分凄然。
《礼部韵略》非理
【原文】
《礼部韵》略所分字,有绝不近人情者,如东之与冬,清之与青,至于隔韵不通用。而为四声切韵之学者,必强立说,然终为非是。如撰字至列于上去三韵中,仍义训不一。顷绍兴三十年,省闱举子兼经出《易简天下之理得赋》。予为参详官,有点检试卷官蜀士杜莘云:“简字韵甚窄,若撰字必在所用,然唯撰述之撰乃可尔,如‘杂物撰德’,‘体天地之撰’,‘异夫三子者之撰’,‘欠伸,撰杖屦’之类,皆不可用。”予以白知举,请揭榜示众。何通远谏议,初亦难之,予曰:“倘举场皆落韵,如何出手?”乃自书一榜。榜才出,八厢逻卒,以为逐举未尝有此例,即录以报主者。士人满帘前上请,予为逐一剖析,然后退。又静之与靓,其义一也,而以静为上声,靓为去声。案《汉书》贾谊《服赋》“淡乎若深渊之靓”,颜师古注“靓与静同”。史记正作静。扬雄《甘泉赋》“暗暗靓深”,注云“靓即静字耳”。今析入两音,殊为非理。予名云竹庄之堂曰“赏静”,取杜诗“赏静怜云竹”之句也。守僧居之,频年三易,有道人指曰:“静字左傍乃争字,以故不定叠。”于是撤去元扁,而改为“靓”云。
【译文】
《礼部韵略》这部韵书的分字,有非常不合情理的情况,比如东和冬、清和青,竟至于隔韵而不能通押。而那些研究四声音韵的学者们,又强词夺理为它辩护,但最终也说不出道理。又如“撰”字,排列在上声、去声的三个韵部当中,对它的释义也不相同。前不久,绍兴三十年省试时,举子们应考的兼经题出的是“易简天下之理而得赋”。当时我担任参详官,有一个批改试卷的蜀中士人杜对我说:“简字这个韵太窄了,像‘杂物撰德’的撰,‘体天之撰’的撰,‘异夫之子者之撰’的撰,‘欠伸,撰杖屦’的撰,这些意义的撰字,都不能和简相押。”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了主考,请求写成榜文公之于众。主考官谏议大夫何逋刚开始时也为此事感到为难,我说:“如果这场考试都按此字落韵,怎么往下写呢?”于是自作主张书写了一道榜文。榜文刚刚张贴出去,各考区的监场士卒感到历次考试时都没有这样的先例,立即将此事报告给知贡举。举子们也拥到帘前询问。我为他们一条条地分析,他们听得明白了,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考厢。
再如静字和靓字,两个字意义完全相同,但《礼部韵略》却把静字列于上声,而把靓字列于去声。按:《汉书·贾谊传·服赋》:“淡乎若深渊之靓。”颜师古注解说:“靓字和静字相同。”《史记》中就写作“静”。扬雄《甘泉赋》:“暗暗靓深。”注靓字就是静字。”如今分成了两个音,真是不合情理。我替我的云竹庄中的堂取了个名字叫“赏静”,是取于杜甫诗“赏静怜云竹”中的句子。看守田庄的僧人住在其中,不想一年中连连更换人,有位道士指着堂上的横匾说:“静字的左边是个争字,所以总是不安宁。”我把原来的横匾撤下来,把“赏静”改成了“赏靓”。
唐臣乞赠祖
【原文】
唐世赠典唯一品乃及祖,余官只赠父耳。而长庆中流泽颇异,白乐天制集有户部尚书杨于陵,回赠其祖为吏部郎中,祖母崔氏为郡夫人。马总准制赠亡父,亦请回其祖及祖母。散骑常侍张惟素亦然。非常制也。是时,崔植为相,亦有《陈情表》云:“亡父婴甫,是臣本生;亡伯祐甫,臣今承后。嗣袭虽移,孝心则在。自去年以来,累有庆泽,凡在朝列,再蒙追荣,或有陈乞,皆许回授。臣猥当宠擢,而显扬之命,独未及于先人。今请以在身官秩,并前后合叙勋封,特乞回充追赠。”则知其时一切之制如此。伯兄文惠执政,乞以己合转官回赠高祖,既已得旨,而为后省封还。固近无此比,且失于考引唐时故事也。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