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城内,积雪已经渐渐融化。
细细长长的大街两侧扎起了各色布篷,商贩们在布篷下争着生意,贩卖着毛皮、烈酒和南方运来的各色商品,文书和钱币兑换商忙个不停。地面上的积雪被凌乱的脚印踏得面目全非,露出黄色的泥泞,小鸡小狗和拿着木剑对打的小孩在人们脚边乱窜,一个风尘女子站在酒馆门口和几个巡逻的卫兵调笑着。
“妈的,还敢在街上骑马,溅了你老子一腿的水知不知道?”一个卫兵靴子上被溅满了黄色的泥水,骂骂咧咧地回头,但当他看到马上的人后立刻闭上了嘴。
他背后是一匹雄骏的白马,马上的人长了一张朴实黝黑的脸,胡子灰白,棕发中也有了灰丝,看起来像个饱经风霜的农夫。他一身黑衣银甲,披着白色披风,马鞍上系着的剑鞘有着优雅森严的弧度。四个和他同样装束的骑士紧随其后,其中一人高举着银白色的雪鹰旗帜。
热闹的街道陷入诡异的沉默,人群悄悄让出一条道,窃窃私语地看着五匹骏马小跑着穿过街道。
卫兵伸长脖子看着骑士们消失在街道尽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刚刚的那个……就是誓约骑士团的大团长雪伍德大人?”他拐拐同伴的胳膊,悄声问,“他不是在北方抗击北荒蛮族吗?怎么会来王都?”
“怎么?你还不知道?”一个酒客打了个酒嗝儿,诧异地问。
“知道什么?”
“帝国要对我们法其诺开战了,”酒客压低了声音,“国王袭击了来王都的使团,杀了帝国首相,此刻正在秘密召集封臣骑士,准备举兵造反呢!”
酒馆老板听了,把酒壶重重地顿在他的桌子上,“妈的,闭上你的鸟嘴,马科斯国王是好人。”
“国王绝不是要举兵造反,”一个坐在远端的中年佣兵肯定地说,“他是要召集军队参加东征,我这次来雪风城就是为了前往东方掠夺财富。”
“要去东方的话你可来错地方了,老哥。”风尘女荡笑,“王上早在三个月以前就拒绝了皇帝的征召,如果想‘打仗’欢迎来我床上,每次只需要一个银币哦。”
“就你还一银币?”佣兵嗤之以鼻,“你以为你下面是金子做的?”
“我倒是听说,”一个老人插话,“是有人想陷害雷萨家族,故意在法其诺的国土上谋害了首相,帝岚的贵族们还指控王上勾结蛮族,要派大军来兴师问罪呢!”
“陷害?谁会这么大胆陷害王室?”有人震惊。
“还能有谁,南方诸国那帮操蛋的贵族呗,他们可是一直看不起我们法其诺人,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们抵抗住蛮族,他们早就被干得屁股开花了。”一个卫兵啐道。
“还记不记得那个罗斯加的预言?他们大概就是怕雷萨家族把那个预言实现,所以才做出这种肮脏事。”
“我也这样觉得,王上是个正直的人,怎么可能会杀害首相?”佣兵喝了口酒,“只是不知道那个预言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圣人说的话还能有假?”酒馆老板信誓旦旦,“看看我们那三个王子,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英雄,那些南方的酒囊饭袋谁能像王上一样拥有这么出色的儿子?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吗?‘每个雷萨家族的男孩都是天生的王者’。有他们在,我们法其诺人也可以统治世界!”
酒馆内外的人听了老板的话都乐不可支地笑了。
“我要是你,有这样的口才早就去当商人赚钱了,哪里还需要在这里开酒馆?”
“你就算再怎么拍王子们的马屁,他们现在也听不到啊。”
“倒不如你改个名字,叫圣人吉姆兰好了。来来来,大家为我们的圣人干一杯!”
“唉,讨论这些做什么?上层人物要怎么玩权力的游戏是他们的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管得着?”
……
誓约骑士团大团长托兰·雪伍德到达王宫的时候,发现斯坦纳正在大门外等着他。王子一身银灰色服饰,胸口绣着白色的雪鹰家徽,腰间系着银链装饰的剑带,上面扣着一柄与“碎空”极为相似的剑,肩膀上毛皮滚边的披风用鹰爪形状的别针固定住。
“大团长阁下。”斯坦纳站直,右掌横斩在左胸,行了个标准的誓约骑士团军礼,“父亲派我来迎接您,眼下他和诸位大人正在议事厅。”
托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部下。“我听说帝岚那边来消息了。”
“是,自首相遇害后,帝都贵族群情汹汹,扬言要发兵北地。此外还传出我们勾结蛮族蓄意谋逆的谣言,皇帝昨天派出渡鸦,要求父亲南下对此做出解释。”斯坦纳走到前面为托兰带路,“请随我来。
托兰皱眉,有些烦躁地摇头。“北方的蛮族还没安分下来,南方又发生这样的事,帝都的蠢物们想挑起争端吗?对了,王上是怎么想的?”
“父亲的意思是要亲自前往帝岚,不过遭到了叔祖的强烈反对,眼下他和各位大人正在议事厅争吵。”
“换做是我我也反对,南下帝岚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托兰一边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那里有太多未知的敌人藏在暗处,他若去了帝岚,便可能永远都无法脱身,那些人可以割了他的喉咙或者把他关起来,随他们喜欢。”
斯坦纳苦笑:“帝岚固然危险,但也不至于像您说的这么可怕,父亲毕竟是一国之君,而且皇帝陛下已经表明态度,他是相信我们的。”
“提比略?”托兰鼻子里重重地出了口气,“南方人里面我最信不过的就是提比略那小子!知道林塔斯是怎么死的吗?提比略向林塔斯保证如果他献出帝岚城就宽恕他及其支持者,结果呢?那小子一入主帝岚就立马把他们都杀了!我早跟你爷爷说过,提比略不是一个值得他支持的人。”
斯坦纳试图为皇帝辩解。“可林塔斯毕竟是篡夺者,染指了本不属于他的皇位,陛下这么做……也算是无可厚非吧?”
“没错,林塔斯确实是个大叛徒,但其英勇毋庸置疑,提比略靠耍那种伎俩去赢得的胜利根本毫无荣誉可言。”
斯坦纳唯有住口。这个年老的大团长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固执严厉,而且从不轻易宽恕他人,重视荣誉和责任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两人一路沉默地向议事厅走去。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远远地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以及拍桌子的声音。
“法其诺的国王应该好好待在法其诺,而不是去那个叫帝岚的鼠窝!”一个洪亮粗鲁的声音传来,斯坦纳听出那是他的叔祖艾尔登·雷萨在说话,“您单独赴约,就是任他们宰割,提比略想问话就让他直接来雪风城当着我们的面问!”
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劝道:“话不能这么说,艾尔登大人。首相毕竟是在我们的国土上遇害,说起来我们也有保护不周的责任,倘若王上拒绝了皇帝,他定会纳闷其原因,随后会怀疑王上是否包藏二心。”
“首相的事暂且不说,可你看看他怎么说的?‘以帝国皇帝之名命令马科斯·雷萨即刻上朝宣誓效忠,并对勾结蛮族一事做出解释以示忠诚’。”艾尔登狠狠地一拳捶在桌子上,“几百年来我们一直在独自和蛮族作战,不知道多少雷萨家族的子弟死在蛮族人的手中,这是明目张胆的侮辱!”
“林图大人说的没错,叔叔。”斯坦纳听到父亲说,“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帝国上下都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最近发生的事让我们和帝国的关系前所未有地恶化,他们有太多对我们开战的理由,所以我必须亲自去帝岚修补裂痕,绝不能给法其诺带来兵燹。”
“开战便开战!莫非还怕他们不成?”艾尔登固执地说,“总而言之我无法接受他们如此恶毒的指控!”
门打开了,正在讨论国事的国王和重臣们都纷纷扭过头来。
国王坐在长桌的尽头,四个重臣坐在他的两侧。左侧的艾尔登·雷萨满脸髯须,发如铁锈,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至下巴的疤痕,强壮得像一只巨熊。他旁边坐着的以睿智著称的宫相林图·科森扎伯爵是个秃顶的中年人,他眼睛很小,但眼神敏锐,他的长袍是蓝色羊毛织成的,镶滚着白色绒边,正是科森扎家族的色彩。
他们见到斯坦纳和托兰进来,都起身致意。“王子殿下,大团长阁下。”
“托兰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劝劝这个满脑子荣誉的糊涂蛋。”艾尔登粗声粗气地抱怨。
“艾尔登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辞!别忘了你不仅是王上的亲叔叔,你还是王上的臣子!”已经七十八岁的法务大臣孟恩·艾克特虽然已经满头白发,但仍然像野兽一般凶猛,言语间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连艾尔登也不得不退避三分。
艾尔登只能讪讪地坐下,嘴里不满地咕哝了几句却不敢反驳。孟恩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在侍奉雷萨家族,这个老人向来以严肃古板,铁面无私著称,即使是他的王兄在世时也对他敬畏有加。
“托兰爵士来了,不用行礼,坐吧。”马科斯略显疲惫地笑笑,挥手制止了正要行礼的托兰。托兰也不强求,顺手拉开椅子坐下,斯坦纳对着几个大臣微微躬身后,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走到父亲身后站着,作为王储他有资格旁听御前会议,为日后的统治学习治国之道。
“北边的情况怎么样了?”马科斯问托兰。
托兰欠了欠身,“这些天还算安静,北荒蛮族没有再组织过像样的进攻,只是小规模的掠袭不断,边境许多小村庄都被烧毁。不过平民的伤亡不大,蛮族人的骑兵没我们的好,所有进攻都被打退了。”
马科斯点点头,“我想知道蛮族铁器的事。”
“进展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进展。”托兰直言不讳,“除了刚开始的几次战役,我们再也没有缴获过类似的铁器,抓来的俘虏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闭口不言,所以现在仍然无法确定是谁给他们赠送的铁器。”
“从盖尔林大人送来的武器看,无论是铭文还是锻造手法都像是布兰切特家族送的。”王家学士拜尔这时开口,他留了短短的灰胡子,生了个鹰钩鼻,身上总是一股烟草味,“我们必须对此有所准备。”
林图忧心忡忡地抓抓胡子,“可单凭这个可扳不倒洛朗·布兰切特,那老家伙在伊希林的势力太大,虽说皇帝对王上的信任远远超过他,但还不至于会为此和洛朗撕破脸皮。我们真的别无选择,王上得亲自南下去查个水落石出,告知皇帝洛朗公爵的阴谋,然后将杀害首相的凶手绳之以法。”
托兰却对此持不同意见,“我所知道的是,帝岚是个充满毒蛇猛兽的地方,还是避开为宜。谁也不知道那里有洛朗的多少同伙,那些人都是疯子,他们敢对首相下手,未必不敢对您下手……”
他想了想,直视着国王的眼睛,“另外,请恕我直言,提比略不是一个值得您信任的人。”
马科斯皱眉,“提比略是我的朋友,绝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所以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声称相信我,我不想因为害怕那些捕风捉影的危险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那是过去的他,您很清楚,现在对于他来说皇权就是一切。或许他现在选择支持您,但如果他发现杀死您更能巩固他的权力,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对您动手。”托兰说。
马科斯眉头皱的更深了,“托兰爵士,我知道您素来对提比略没有好感,但论政者不诛心,我不希望您让个人好恶影响您的判断力。如果我拒绝应召,不但会让提比略难堪,还会给我们的敌人发动战争的借口。我和提比略在一起生活了五年,我了解他,虽然这些年我们关系已经不复从前,但他绝不是您说的那种人!”
国王这时站了起来,目光一一扫过几个大臣,缓缓说:“无论是为了我和提比略的私谊还是国家的命运,我都必须前往帝岚!”
“天杀的!马科斯你怎么总是这幅牛脾气!”艾尔登气得吹胡子瞪眼,拍着桌子大声说,“别忘了你是我们的国王!你的职责在这里!”
“我是国王,这点我没有忘记。”马科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声音中渗入一股寒意,“我希望叔叔您也别忘记。”
艾尔登身形一滞,他看着马科斯没有一丝表情的脸,然后推开椅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离去。斯坦纳想伸手挽留,却被父亲制止了,“让他走吧,你叔祖虽然鲁莽无礼,但还不至于会为了这点事生气。”他只得站回原位。
“南下帝岚的事不可更改,各位是我忠诚的朋友和臣属,请支持我的决定。”马科斯斩钉截铁地说。
托兰苦笑:“就算这是皇帝的命令,王上也不是非亲自去不可吧?为了您的安全着想,不如让我或者林图跑一趟,也算是对皇帝有所交代。”
“是啊,”林图也说,“您是一国之君,身份贵重,不能轻易地擅自离国。此次旅途凶险难测,您还是坐镇国内比较……”
“这是我的职责。”马科斯打断了他的话,“此事关乎法其诺的前途命运,容不得我退缩。我最后再说一次,若你们真的把我当成国王,就支持我的决定!”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交流了下眼神后彼此颔首。林图率先走到一旁跪下,“臣下遵命!”剩下的几个大臣也醒悟过来,纷纷下跪领命。
“那就这样,”马科斯点头道,“明天一早我将前往月泉港,从海路到达伊希林,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由我儿斯坦纳进行摄政,还望诸位大人尽忠职守,好好辅佐斯坦纳治理国家。”
“是!”众臣应道。
随后他转向斯坦纳:“还有,小伊明天也要随我一同上路,告诉他做好准备。”
“小伊……”斯坦纳呆了一下,苦笑道,“可是父亲,这件事恐怕母亲是不会同意的,而且小伊跟不跟您一起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马科斯按住他的肩膀,“首相生前奉皇命来北地,是为了劝说我参加东征,还有将小伊送去帝岚当皇帝陛下的养子。东征暂且不提,小伊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了首相,这是我对他的承诺,即使他已经去世,我也要履行。至于你母亲那里……”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先别告诉她,我会亲自跟她说的。”
斯坦纳一想到母亲会对此做出的反应不禁打了个冷战。伊卡铎向来是母亲最疼惜的孩子,这点连小弟席诺都比不上,母亲虽然平时总是一副温柔慈爱的模样,但发怒时凶悍无比,冷静如他都招架不住。
在他十岁的时候,他曾和雷顿一起全身涂满面粉,装成幽灵的样子潜入弟弟的房间,把正在玩耍的伊兰娜和伊卡铎吓得哇哇大哭。结果第二天母亲知道后就把他们俩狠狠地骂了一顿,雷顿因为身体不好被免去了重罚,只是被罚到王家图书馆抄书。但他就惨了,被母亲惩罚脱去衣服骑马绕着王宫跑了一圈,其他贵族孩子笑得前仰后合,还给他起了个“光屁股”斯坦纳的绰号,让他几个月不敢出门。
母亲要是知道父亲要把小伊带到帝岚非得发疯不可,斯坦纳只能暗自祈祷父亲能逃过一劫。
斯坦纳静了一刻,迟疑道:“可是父亲,小伊才十五岁,还从来没离开过法其诺,带他去帝岚那种地方真的没问题吗?”
“他不可能永远十五岁,”马科斯语调庄重,“他自小生长在父兄的庇佑下,没经受过挫折,但身为家族的一员,就不可能一直无忧无虑,是时候让他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