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燥脂出了一世笑容、圈下了眼皮，表示‘好”。
玛丽·洛兰的遭遇并不轻松愉快。父亲去世那年她才”岁，家里还有病重的母亲需要顾。父亲遗留下的那~小笔财产既要供她读书，又要维持母女俩的生活，显然维持不了多久。她在一家报馆里做了几年的，班校对员，在得到医学学士学位之后，她想。找一份正式工作，可是天不遂人。愿。曾经有人请她到新几内亚去，那是个黄热病猖，，，骤的荒凉之地。玛丽既不愿意带着有病的母亲远走他乡，又不想离开母亲身旁。这样，克尔恩教授提供的职对她来说，算是很好的选择了。
所以，尽管这个工作很古怪，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但是洛兰不知道，克尔恩教授在录用她以前，早就对她进行过详细的考查。
很快，她在克尔恩那里已经工作了两个星期。她的工作并不繁杂，只需要在白天照料那些维持头颅生命的仪器，夜间由约翰来接替她。
克尔恩教授给她解释罐子上那些龙头的使用方法，说到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头颅喉咙里去的大玻璃缸时，克尔恩严肃地嘱咐她：“绝对不能打开玻璃缸上的龙头！”
“这个龙头一开，头颅就会死掉！我会抽空把这颗人头的整个营养系统和这个玻璃缸的用途讲给你听，目前你只要知道怎样使用别的几种仪器就够了。”
然而，克尔恩并不急于进行他所说的讲解。
在头颅的一个鼻孔里深深地插着一支温度表。洛兰必须在规定的时间把它拿出来记录“体温”。罐子上也同样安装着温度表和压力表，洛兰必须随时观察罐子里液体的温度和压力。这些调校精准的仪器完全不会给洛兰带来麻烦，它们像钟表那样精确地运转着。紧贴在头颅太阳穴上的一台特别敏感的仪器，会把脉搏记录下来，自动在一条纸带上画出曲线。纸带一昼夜更换一次，罐子里的东西是在洛兰不当班的时候添进去的。
洛兰渐渐和这颗头颅混熟了，甚至还和它成了朋友。
一大早，当洛兰那由于步行和呼吸新鲜空气而变得纠红的面颊出现在实验室时，头颅会微弱地对她笑笑，颤动着眼皮，表示问好。
头颅不能说话，但它和洛兰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用装情代替语言的默契：眼皮下重表示“是’，抬起表示“不是’，另外嘴唇无声的翁动也有一些帮助。
“您今天好不好？”洛兰问道。
头倾置出了一丝笑容，匪下了眼皮、表示好`、
洛兰一边“聊天”，一边麻利地做她的晨间工作:检查仪器、查看体温和脉搏，记录工作日志，然后用一块柔软的海绵蘸上掺有酒精的蒸馏水，小心翼翼地给头颅擦脸，清洁眼睛、耳朵、鼻子和嘴——是用一种特制的细管子通进鼻子和嘴里清洗的，最后又把头发梳理好。
她的双手敏捷而灵活，头颅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神情。“今天天气好极了，”洛兰说道，“天空非常蓝，外面有点儿冷，但空气很清新，让人想吸个饱。您瞧，太阳多么明媚，完全像春天一样。”
陶威尔教授的嘴角伤心地垂了下去，眼睛忧愁地望向窗外。她的脸因恼恨有些发红，心想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头颅是无法出去感受空气和阳光的啊！
洛兰对这颗头颅产生了一种母爱般的关怀，就像对一个无助的、被自然亏待了的孩子一样。
“好了，先生，让我们开始工作吧！”为了纠正自己的错误，洛兰急忙改变话题。
每天早上，在克尔恩教授到来之前，洛兰会拿来一大堆最新的医学书刊和杂志给头颅看。她一页页地翻动，让它能看个大概。遇到它想细读的文章时，它就会动眉毛。洛兰就把那一页放在一个阅读架上，让它专心地阅读。洛兰已经可以根据头颅眼珠的动作猜出它在读哪一行，从而及时替它翻页。
需要在书页空白处做记号时，头颅也会向她示意，于是洛兰就用手指在行间移动，随着头颅眼睛所看的地方，用铅笔在书页上做记号。
头颅为什么要她做记号呢？洛兰不能理解。然而要靠他们之间的沟通方式得到解释，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所以洛兰也就没有问。
不过有一次，克尔恩教授不在的时候，洛兰从他的办公室里走过，看见书桌上有一本杂志，上面有她根据头颅的指示所做的记号。做过记号的地方被抄录在另外一张纸上了，字迹是克尔恩教授的。这使洛兰深思起来。
现在想起了这件事，洛兰忍不住要问了，也许头颅多少会作出一点回应呢？
“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记号呢？”
陶威尔教授脸上显出了急躁的神情，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洛兰，又看了看那个有一根粗管子通到它喉咙的龙头，然后把眉毛抬了两次，表示请求。洛兰懂得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去打开那个龙头——被禁止打开的龙头。
头颅对她有这样的请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洛兰认为头颅显然是要结束自己毫无乐趣的生命。她绝对不会答应头颅的请求，她怕承担风险，怕失去这份工作。
“不，不！”洛兰惊恐地答道，“打开这个龙头你会死的。
我不能杀死你，我也不敢！”
也许是意识到洛兰的无能为力，头颅脸上一阵抽搐。然后，它突然用力抬了三下眼皮……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死的！”洛兰这样理解头颅的意思，她犹豫起来。
头颅开始无声地盒动嘴唇，洛兰觉得它似乎竭力想说：“开吧，开吧，我求求你！”
洛兰的好奇心已经让她不能自己。她想知道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头颅的眼睛里闪现出无比悲哀的神情，仿佛是在哀求。
一个人的思想的全部力量、意志的全部努力，似乎都汇聚在这目光里了。
这让洛兰最终决定打开龙头。
这一瞬间，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手也不禁颤抖起来。当她屏住呼吸、微微把龙头旋开了一点点之后，立刻听见头颅的喉咙里仿佛有唑唑的响声发出来——一个微弱、嘶哑、颤抖的声音，像一张破旧的唱片那样颤动着说“谢——谢——你……”
严禁开启的龙头放出了压缩在缸里的空气。空气通过头颅的喉咙带动声带，使头颅获得了说话的能力。喉头的肌肉和声带已经不能正常工作，因为颈部的神经柱的切口破坏了声带肌肉的正常活动，使说话声嘶哑而颤抖。
头颅的脸部浮现出了满意的神情。
就在此时，工作室里传来了脚步声和开锁声（实验室的门总是从工作室那面锁上的）。洛兰连忙把龙头关上，喉咙里的唑唑声停止了。
克尔恩教授走了进来。
洛兰发现严禁开启的龙头的秘密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了。在这期间，在洛兰与头颅之间建立了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克尔恩教授不在的时候，洛兰就旋开龙头，让一小股气流进入头颅的喉咙，这样头颅就可以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了。洛兰自己也非常小声地说话，因为他们怕被那个黑人听到。
他们的谈话显然对陶威尔教授的头颅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它的眼睛变得灵活了，眉间伤心的皱纹似乎也展平了。头颅说得很多，而且很喜欢说话，似乎要补偿这些日子被迫的沉默。
昨天夜里，洛兰梦见了陶威尔教授的头颅，醒来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头颅会不会做梦呢？
“梦……”头颅低声沉吟，“是的，我也做梦的。我不知道，梦所给予我的，是痛苦多于欢乐呢，还是欢乐多于痛苦。在梦里我身体健康、精力充沛，醒过来就会加倍地感到不幸，身心两方面的不幸。你瞧，活人能轻易得到的一切，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所拥有的只剩下思素的能力……真的是'我思，故我在'啊！”头颅苦笑着引用了哲学家笛卡儿的话。“您梦见什么了呢？”
“在梦里，我还是活着时的样子……我梦见我的亲人和朋友，不久以前还梦到过我已过世的妻子，在梦里我和她又一次度过了我们爱情的春天。我们头一次见面是在我的接诊室里，她的脚受伤了……我们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在第四次见面后我就向她求了婚。一个星期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头颅的脸色由于美好的回忆而容光焕发，可是立刻又暗淡下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头颅出神地想着什么，空气在喉咙里唑唑地低声响着。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儿子。我非常想再见他一面，可又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对他来说，我已经死了。”“他多大了？现在在哪儿呢？”
“他跟你年龄相仿，也许比你稍微大一点儿。他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应该是在英国。可是，”头颅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折磨我的不只是梦，还有一些错觉。这听起来可能很奇怪，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还有身体，我会突然想深深呼吸一下，伸个懒腰，舒展两条胳膊，就像一个普通的坐久了的人那样。有时候我还会觉得我的左脚有点儿疼。这很可笑，不是吗？虽然这种疼是那么真切，让我禁不住要往下看一眼，但透过玻璃只能看见地砖上的花纹……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哮喘好像就要发作了，但在意识到它不会再发作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对我这苟延残喘的生命有一丝满意了，它至少使我摆脱了哮喘的痛苦……而我知道，所有这一切只是脑细胞的反射活动……”
“真可怕……”洛兰忍不住这样说。
“是的，确实可怕……奇怪得很，在我活着的时候，似乎是单靠脑力劳动而活，我把全部精力用在医学研究工作上，根本没有在意过我的身体。但失去了身体之后，我才明白我损失了什么。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花的香味，想念徒步旅行，想念海浪的澎湃声……我并没有失去嗅觉、触觉或其他感觉，可是世界上的干变万化已经完全和我无关了。你要是知道早上你给我洗脸的时候，那海绵接触到我的皮肤时给了我多大的愉快，你一定会觉得奇怪。要知道，触觉是我在这真实的物质世界里感觉到存在的唯一方法……我自己所能做到的，只是用我的舌尖接触我发干的嘴唇而已。”
那天晚上，洛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母亲像往常一样给她准备了茶和食物，可洛兰连碰都没有碰那些食物，只是很快地喝了一杯柠檬茶，就站起身来要回自己房里去。
“玛丽，你有什么心事吗？”洛兰夫人问道，“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有，妈妈，我只是有一点儿累，还有点儿头痛……早点儿睡就会好的！”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吸了一口气，一个人沉思起来女儿去工作之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变得焦躁也不爱说话了。从前，母女俩像最好的朋友那样亲密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现在却不一样了，洛兰的觉得女儿有什么事瞒着她，问起她工作上的事时，她总短而含糊地回答。
“克尔恩教授那里有一个诊所，是专门为在医学方特别意义的病人设立的，我就负责照顾那些病人。”“都是些什么病人呢？”
“什么样的病人都有，有的情况非常严重……”洛起了眉毛，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样的回答不能使洛兰的母亲满意，她甚至开始向打听。然而，除了她已经从女儿那里知道的那些以外，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会是她爱上了克尔恩吧？也许是她单恋他，他有意思？洛兰夫人这样寻思着，可她马上又推翻了自己的法：女儿是不会把感情问题瞒着她的。而且，玛丽难道不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克尔恩又是一个单身汉，只要玛丽爱了他，他就没有理由拒绝啊！不，一定是另有原因……洛兰母亲久久不能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
洛兰也睡不着，她关了灯，好让母亲以为她已经睡然后就睁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她回忆着头颅的每一句话，忍住想象自己处在他的位置。她悄悄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上颗、牙齿——这就是头颅所能做的一切了。他可以稍稍咬到一点儿嘴唇和舌尖，可以扬扬眉毛、转转眼睛，把眼睛闭上、睁开，可以动的只有嘴巴和眼睛，再没有别的动作了……洛兰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时把眼睛睁开又闭上，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啊，母亲若是在这时看见她，一定会以为她的女儿疯了。
最后，洛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膝盖、手臂，抚摸自己的皮肤，把手指插入浓密的头发，低语道：“天哪，我是多么的幸福！我拥有那么多东西！我是那么的富有！而我却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一点！”疲倦对年轻的身体起了作用，洛兰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她又看见了陶威尔的头颅，头颅专注而伤心地看着她而后从它的小台子上挣脱，在空中飞了起来。洛兰在头颅前面跑着，克尔恩则像彩鹰似地向头颅冲过来。弯弯曲曲的角道……紧闭着的门……洛兰跑过去想把门打开，可是门锁上了，克尔恩已经追上了头颅，头颅尖厉地嘶叫起来…洛兰跑得上气不接不气，心坪坪狂跳，心跳的加速使她全身感到不舒服，背上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她开了一道门，又一道门……突然，克尔恩挣拧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啊！”洛兰大叫一声，惊醒着坐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