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梓树枝的印象中,这有一片树海,绿浪迭起。
在它的记忆里,这里可闻花香,可听鸟语,可见蓝天白云。
有时它可透过稠密的叶之间的一点缝隙,窥见这明眸善睐,似少女般灵动风华的美好世界。
它想它什么时候才可以独立地屹立于山间,站成最为挺拔最为坚强的姿势,然后张开双手迎四面来风,滋于它体肤的叶可以飒飒作响,它可以毫不遮掩毫不羞愧地与苍天直视,纵使它只是一棵树。
它这样幻想着,人间四时流转,于它不过温暖与寒冷之别,苏醒与沉睡之分。
它所想象的场景,那沿着它体肤勾勒了一遍又一遍的恢宏场景,它有幸等到了。
那是明媚的一天,那是一层层的绿浪扑入尘土的一天,那是它脱离它一直居住的树的一天,那是不一样的一天。
它记得自己在有点彷徨,有点悲伤,有点欣喜,有点混乱的心绪中沉睡过去,然后,它做了一个梦,漫长的梦。
原来,从它独立站立的那天起,它便死去,死在一生期待的开始,而后的所有,都只是它死后的一场梦罢了。
它朦胧地记得在梦中,它站在一片荒芜中,没有往日的一点影子。
那长在它身上的叶子,那单调的嫩绿在云烟色和土黑色中尤为刺眼,有点讽刺,有点孤寂。
它记得它就孤宁宁的站在那儿,似乎要站成永恒,即使它还那么瘦小。
它还看见那几片嫩叶微微蜷缩着,似乎在用力地握着这一生期望,这原先以为的完满一生的一点碎片。
这场大梦它继续梦着。
它梦见有个男人来看它,他轻轻的抚摸自己,然后他大笑起来,憨小的身体也抖动着,那毫不掩饰的笑声令它想到了千年老树皮的斑驳。
它又见他连连摇头,好似在为什么扼腕叹息,可他的一双眼里又没有悲伤的神情,也不见落下几颗泪珠子。它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事呢?让这个男人悲伤不及又有所感叹呢?不是应该哭就哭笑就笑的吗?
它不懂。
梦依旧在继续,梦中是茫茫的一片,好似天上的云泼上墨水,白茫中衬着暗色,不见其后的真影。
它梦见自己在晃动,在那片荒芜中晃动,似在发疯,似在诀别。蜷缩的叶也随着晃动,好似牢牢抓住的什么即将掉落。
随着它越晃越厉害了,它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晃出这一片迷雾,要从梦中被晃醒,然后通向茫茫的云端或者通向这一片荒芜的山野……
这时,恍若梦醒。
它觉得自己尚置身于朦胧中,可是一股喜悦激动的情绪却突然充斥全身,把它从恍惚中拽回现实。
它尚未缓过神儿,又觉得有股力量在身上涌动,好似大海般深沉有力。
整个世界都在叫嚣,而自己在风风雨雨中大迈步地向着天空走去。
蜷缩的叶终是舒展,它一直握住的终是失去,但它却一点也不在意了,它反而还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生命,那模糊的梦的轮廓渐渐虚化。
此刻它终是定神,然后愣愣的看着自己跟前的风,莫非是它造成的?
是这个不知是在发疯还是在大笑的风搞的鬼?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表现,比那个男人还要奇怪。
它总算理清了自己的现状,好像是自己被从那棵大树上砍下来后便一直昏睡,直到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它才醒来,期间做的梦吧,应该也是切切实实的经历,但为什么又感觉是在做梦呢?
它想不通,那就不管了。
它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涌动着生命的力量,好似置身于仙境般的舒畅,其实这只是一场雨罢了,不过是久违的一场雨罢了,其实这不过是一场哭泣罢了,不过是带着一点怨恨,一点惆怅,一点迷茫的哭泣罢了。
这棵小梓树就笑嘻嘻的想着,想着自己似乎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以张开双臂迎八面来风了,可以直视苍穹毫无遮掩了,只是要时间罢了。
它就这样怀揣着纯美的理想,过着接下来的日子。
只是没了记忆中的花香鸟语,草长莺飞,就连它看见的世界,也没有当初透着叶隙看到的那种距离朦胧美了,感觉也不一样了。
要说有什么一样的,也许就是这蓝天白云还差不多,看见天上的云分分合合,好似有个隐形的调皮娃娃在天上趴着,然后用他的小手拨着那团云,揉捻着这团云,乐此不疲。
它玩得乐此不疲,它看的自然也是乐此不疲,只是玩云的不是娃娃,而是比娃娃的年岁大了不知多少轮的海风。
当然,梓树看得见,它看得见那在它四周飘来飘去的风,自然也知道玩云的是它,在心里对这种幼稚行为颇为鄙视,却也无法直接说出来,说了那风也听不懂。
它就只好在心里如是想着,想着想着,它开心了,这就够了。
梓树想着就这样过着也挺好,等到时间一到,它便可以完成自己想了不知多少回的场景,它是这恢宏场景中的主角。
本来它还想着可以在每年的固定时期沉睡过去,以此打发自己无聊漫长的时间,可它发现自己似乎不会沉睡,只是每年机械性地长着,好像……傀儡,或者一场春秋大梦……
它被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冷。
好呀,是这个家伙!
原来天又下起了小雨,飘飘洒洒如文客挥毫溅起的墨珠子,接着渐渐下大,如泼如顷。
不用说,肯定是那阵风搞的怪。
这几年来雨时续时断,虽然每次都因此感到体内的生命涌流,但凭着它的祖祖辈辈传授下来的天地哲学:过犹不及,盛极则衰,它就觉得不对劲,但它不知哪里不对劲。
有些路,纵使点明方向,告知路尽头的风景,也总得靠自己走,想避免的免不去。
但这次,它有所发觉了。
因为它似乎发现自己刚才踉跄了一下!
刚才它头上的枝叶猛地一抖,它觉得自己有倾倒的势头了!
它慢慢回味刚才的一荡,它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是它的根,浮于土地表层的根啊!
它记得它的前辈告诉过它,作为一棵树,是有自己的使命的,作为一棵树,想要成为百年,甚至千年的树,不仅要淡化对时间的感知,更要依靠自己而活。
千万不可将自己的命交于天上的雨,要自己找到可以持续生命的生命之源。
可如今,它没有。
它现在是凭着雨水而活的,它觉得它凭雨水就可以活下来。
梓树刚开始还有些担忧,但渐渐的它也就习惯了。
它认为这些传承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总是需要有树来革新的,而它,就做这第一人。
抛开了忧虑,它的生活丰富极了,每天看看天空,看看云,再逗弄一下这傻子风,再看看被它吹得鼓鼓的叶,生活是如此惬意,如此享受啊!
?——?——
几年后,梓树已长大,愈发粗壮挺拔,它觉得它的宏图大志,就要实现了!
可是意外猝不及防,就好像健步如飞的突然步履蹒跚,高高在上的突然永坠神坛。
此时是秋季。
梓树觉得自己在晃动,头重脚轻的无力感袭卷它全身。
而它也注意到,那傻子风也是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瘫在落叶丛中,它们周遭是一片荒芜,这个世界,只有它们两个。
梓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心中有些哀伤。这几年的欢乐舒畅似乎突然被堵住,密不透风。
而现在,它们两个,也将不存在了吗?
梓树觉得自己在向下倒去,随着砰的一声,它的意识似乎被拉扯到地下,再有感觉时,梓树只看见黑茫茫的一片。
它知道了,它死了,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死的。但它刚才也听老祖宗说了,这是它不可避免的劫难。
而现在,它要在黑暗中潜伏,等待时机,然后重见生天。
它知道了,原来它的每一场死亡都是重生,亮光会掩去它在黑暗中的记忆,但它会知道,自己有个使命,站成永恒的使命。
梓树还问它祖宗,那傻子风会和它一样吗?
祖宗表示风散了就散了,想找它,上天吧!
哦,要上天啊,那它就上天!毕竟它与那傻子风还是有几年的革命友情的嘛,找到它再逗逗它,很好。
梓树在期待中静候,待得时机,顺流而上,在枝头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