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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首战

张海强回到洛州已经是正月十六。本来公司是规定正月初七上班的,但他家里有事,所以耽误了。他没给罗亚平请假,因为家里也没有电话,他的传呼机回来后根本也收不到传呼信号,就算初七上班,助理小吴给他打传呼,他也收不到。

在四维上班了不到一个月,就到了春节,张海强没跑过一个客户,没做成一个单子,没卖出一台机器,就回到了老家陪父母过年。

往年回来过年,金马集团的福利,就能让张海强大包小包的拿好几个的。苹果,花生油,带鱼,金马不管是过年还是中秋,都有这样那样的福利,张海强不用自己买礼物,拿着就能回家了。但今年是不行了,刚来四维才一个月,四维只是象征性的每人发了一百元的过节费,至于说年货,根本没有。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算不错了,毕竟谁也没给公司创造一分钱的价值,白给了一百元钱,罗亚平也算是仗义的了。只是还不到一个月,实习工资也就没发。

好在还有金马的几千块的补偿款,张海强倒也没让自己回去的时候显得寒酸了。他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买了礼物,特别是刚两岁的小外甥,他特意给买了个遥控汽车,一百多块钱啊。

张海强老家宁水市夏浦县,离洛州不到两百公里,远倒是不算远,但小县城跟省会城市通车少,一天就一班车,他肩背手提的爬进那辆依维柯的时候,超重的行李让售票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春节自然是祥和的,父母都不到六十,身子骨都可以。老实巴交的父母不懂得城市里是怎么回事,儿子读了书留在洛州,在他们看来就是唯一的正确选择。读书不就是为了不和他们一样的种地吗?儿子工作的金马集团,电视里的广告天天打,跟左邻右舍的说起来,自豪感就像大雨过后的麦地,踩一脚就能溢出水来。每当别人说起金马摩托,张老汉都跟专家似的说的头头是道,好像所有的摩托车就是他儿子设计制造的。

对于今年张海强带回来的年货,张老汉又是满带着满足感的埋怨了一通,让张海强省着点花钱,要学着攒钱,马上就该娶媳妇了,大手大脚的乱花钱,将来用钱的时候就得作难。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只有小学四年级水平的张老汉,却精准的记得这一句古语,从小到大的在张海强耳边叨念。

也是,老汉虽说辛苦了一辈子,但苦于没别的手艺,只能种地,没本钱,学不了别人那样做个小生意。老两口靠着种地,拉扯一儿一女,经济上自然难免紧张,没法啊,虽然不愁吃喝,但种地的收益,也就如此了。好在前几年棉花的价格还不错,加上女儿出嫁成家,偶尔也能补贴一下家里,日子这才稍有改善。

跟中国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张海强的家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都是善良本分的,从张海强小的时候就教育他要老实做人,本分做事。

张海强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离开了金马。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说,虽然是自己离职的,但解释起来毕竟要费很多口舌。而且父母也不一定能理解。反正他们也不懂,只要自己混好了,在哪里工作,其实他们是不计较的,关键是要自己过好。

初五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张罗他走时要带的东西了。夏浦的特产是酱驴肉,年前母亲就买了驴肉自己酱了,过年时只拿出来吃了一点,剩下一大包,让张海强带回洛州,给同事领导的捎一点。往年张海强也带,但带回去了都让宿舍里的青工们分着吃了,名义上带给车间主任李红旗的,李红旗却从没见到过一个肉丝。

还有五香炒花生,桑葚干,每年母亲都要给他准备一些。可惜张海强自己不做饭,不然家养的母鸡下的蛋,他可以拿一两百个,当然鸡蛋易碎,也不好长途携带。

看着父母替自己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眼光所及是父母日益苍老的脸以及渐多的白发,张海强心里暖暖的而且略带酸楚,他对毕业后近两年的浑浑噩噩头一次感到了后悔,暗下决心回到洛州之后,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再跟以前似的混日子了,一定要做出点成绩让父母跟着自己享福。

母亲的急性阑尾炎,就是他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得的。当看到母亲蜡黄的脸色和频频的冷汗时,张海强跑出门喊了村里跑黑车的小学玩伴,一把把母亲抱起来,急火火的去了县医院。当晚就做了手术。

三千多的手续费让张海强又一次的感到了压力。

严格的说,张海强不算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不过也绝不是那种会过日子的人。在金马每个月的工资,除了自己的衣食行开销,逢年过节和父母的生日,他还会汇个三百两百的表示一下孝心,加上平时买几本书,看几场电影,偶尔和同事们出去搓一顿,每到年底,回到家后他口袋里也剩不下几个钱。当然今年特殊,有离职的补贴,所以他比去年就宽裕一些。但他今年回来之前,为了显示自己在洛州生活的挺好,买的东西比往年多不少,那点补贴现在也没剩下多少了。

好在随后赶来的父亲和姐姐,帮他摆脱了这个尴尬。

活了二十六年,张海强的脑子里头一次产生了对钞票的无限欲望。

张海强满怀对母亲的愧疚,执拗的坚持要在医院陪护直到母亲出院。面对劝说自己按原计划返程的父母和姐姐,他甚至撒谎说已经打电话请好了假,这样才父母才总算答应他留下,直到一个星期的住院期满。等他回到洛州自己租住的小房子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十五的晚上了。节日的街道上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间或有一两个烟花在空中绽放,洛州,马上就要告别凄冷的寒冬,迎接明媚的春天了。

罗亚平对张海强的迟到很是不满。他皱着眉也不看站在对面的张海强,勉强等张海强说完,他就批评道:“你母亲生病了需要照顾这可以理解,但你完全可以给公司打个电话请假啊,不声不响的连个招呼也不打,这像什么话?公司的制度难道是摆设吗?”

罗亚平生气不是没理由的。年前招了六名业务员,也都在公司里上了两个多星期的班,看着都挺有干劲的,结果过完年回来,有四个不来上班了。助理小吴挨个确定了一番,其中有三个已经去了别的单位上班了,给的理由是自己能力不够,干不了这边的业务工作,还请罗总另请高明。而张海强的传呼又一直不回,既然不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更让罗亚平气愤不已。

所以当张海强站到他面前时,罗亚平尽管克制了不满,压抑了怒气,但语气还是很不客气。

张海强站在那里,没做其他的辩解,他明白,再说其他的也没用,毕竟是自己错误在先,怪就怪自己当时觉得,公司刚成立,一切都没走上正轨,晚来几天也没人计较。所以偷懒没跟公司请假。现在知道罗总的态度了,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凭自己的想当然做事,任何事情,还是应该按规则来。

看着沉默的张海强,罗亚平倒也不能再继续批评他,毕竟他还是来了,不管是不是母亲真病了,还是年后去了别的地方上班,感觉不满意后又回到自己这里,自己现在都是用人之际,年前描绘的蓝图需要更多人手来实现。

罗亚平平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这件事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反思一下。这几天你的任务是抓紧熟悉产品,现在各行各业几乎都上班了,产品熟悉了,就要出去跑市场了,所以先要把自己武装好,产品熟悉了,技术方面掌握的越多,你跟客户沟通起来就会越顺利。别让客户两句话就给问住了,那客户怎么能买你的产品?”

“好的,罗总。”张海强回答的简练干脆。

所谓熟悉产品,就是把他们公司带来的产品的样本,说明书都仔细的看一遍,能背下来最好。产品样本里介绍的各种型号的设备,要熟知彼此的差别,要针对客户的使用条件,应用环境,为客户选择合适的型号。如果选择的恰当,则客户使用起来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选择的不合适,那就会带来很多的问题,必然会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而且会导致客户对产品丧失信心,另选别家。

这个过程是很枯燥无味的,张海强看了几天的产品样本和说明书,脑子里感觉已经跟浆糊似的乱成一团了。就连晚上做梦,梦里也是变频,矢量,开关量,模拟量这些让人头大的名词了。

赵琳在年后一直不停的招聘,面试,笔试,复试。公司业务部的人又慢慢的多了起来。每个新人来了也都是重复着相同的工作,熟悉产品设备,熟悉公司业务流程,从各个渠道收集客户信息。

台湾通达公司上海总部,则派来一名营销高管到洛州,专门针对新入行的销售人员,进行为期两天的营销技巧培训。不管是售前售中售后,根据客户的不同情形,采取针对性的措施,达成客户的意愿,促成业务的完成,这就是销售的本质。

张海强为了收集客户信息,专门跑到附近的电信营业厅,拿着纸笔,把营业厅里面那本洛东省黄页里相关的企业信息给抄了很多。里面有企业的电话,地址,大的企业甚至各个科室的电话都有。他主要摘抄技术部门和采购部门的电话,企业老总的电话上面是不会有的,就算有,他觉得自己一个小业务员,也没法直接去拜访老总,还是从基层的部门做起吧,毕竟好打交道。

现在张海强已经配了一部手机了。过年在家接不到传呼的经历让他感觉还是必须有手机的。本来他准备手头宽裕点了再买,但现在不能等了,如果出去跑客户后,客户有什么事情找自己,没有手机还是不方便的。他租的房子附近就有一个手机维修店,里面有二手的手机卖,七百块,就买了一个二手的诺基亚5110,比市面上的新机,便宜了一半。当他从联通营业厅里申请了号码出来后,沉甸甸的手机装在口袋里,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业务员。

罗亚平这几天也在忙着整理客户信息,他手里的信息很多,都是他这几年接触过的,绝大多数都没有成交过。没成交的原因很多,有的是因为产品不合适,有的是价格比竞品高,有的是关系还没做到位。他要把这些零碎的客户信息整理出来,按区域分派给不同的业务员。

现在公司的业务员陆陆续续的招进来七八个了,人多了更不能让他们闲着。闲着就容易懒散,不但白给他们开底薪,还要影响公司的士气。

洛东省的经济发展不均匀,东部沿海地区,经济发达,企业众多,而西部内陆地区,则经济相对落后,企业少但却多是大企业。南部是产煤区,几乎所有的工业都跟煤炭沾边。而北部则是全国第二大的油田,配套企业数不胜数。而经济最发达的洛州,不论是机电,五金,还是成套设备,都具有很强的辐射作用,影响力甚至到了周边的省份。

他们所属的机电行业,业务一般都是划片负责。洛东省十六个地级市,每个业务员只负责一到两个,不管这个客户是主动找上门的,还是业务员主动联系的,只要是属于某个业务员的区域,做成的业务都算到他的名下。这样做的好处是杜绝内部恶意竞争,能够保证产品的利润。而坏处也显而易见,业务员有时会凭空捡漏,不劳而获。

如何合理的分配区域,是罗亚平首先要考虑的事情。通用的办法,就是将经济最发达的区域,分配给能力最强的业务员。但目前的业务员都是新人,能力强与弱,还没有直接的比较,很难看出来。说起能力,恐怕是自己的能力最强,但总不能自己冲锋在前,让那些业务员坐享其成吧。平衡的办法,就是每个业务员都有一个经济发达的区域,再搭配一个欠发达的区域。也只能如此了。

张海强分到的,是北山和临洛。北山市是洛东省第三大市,位列中国首批沿海开放城市,经济一直很发达,北山学院更是张海强的母校,正是因为这个理由,罗亚平把北山派给了张海强。而临洛市就差的远了,地处洛水的上游,境内全是山,早年间的革命老区,经济还是以农业为主。想在那里卖掉工业用品,简直是妄想。当罗亚平把临洛分派给张海强时,在场的

业务员们都不约而同的咧开嘴露出善意的微笑,这个区域,是工业品的真空啊。

业务员的工作说起来很简单,联系有需求的客户,把产品卖给客户,把货款收回来,就算是完成了。但对于刚刚涉足销售的张海强他们来说,怎么把产品卖出去,却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销售经理赵琳是罗亚平刚开始从事机电行业时就培养起来的业务老手了。年纪虽刚到三十,但精明干练,不论是业务能力,还是处事方式,都深得罗亚平的欣赏。她对销售部门的手下的态度虽然和善,但要求却一点不低。

“每天必需拜访至少十个客户,这是最低的要求。”她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业务员,脸上的神情是威严而不容置疑的:“不论大小客户,都必须达到这个量。做业务没有捷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腿要勤,嘴要甜。”

张海强在本子上记下了这句话,他觉得这话说的非常有道理。

赵琳继续道:“刚开始做业务,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客户会问的问题非常多,会有很多问题你们答不上来,这个时候就有一个原则,就是宁可胡说,不能无说。你让客户问的哑口无言了,客户肯定会觉得你不专业,就不愿意再跟你接触,你怎么还能做成业务?”

张海强却觉得赵琳说的虽然在理,但却跟自己父母自小教育的做人道理相违背。不知道怎么能胡说呢?老老实实的告诉客户自己不知道,然后自己去请教别人了,知道答案了再告诉客户,就会被客户看不起吗?

“总之,尽可能多的去拜访客户,尽可能全面的搜集每个客户的信息,尽可能快的与客户建立朋友关系,这是大家目前要做的重点。希望大家每次出差,都能做到这几点,早日的形成自己的销售习惯,早日做成自己的首单。”赵琳总结完,又补充了一句:“不管大家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可以直接跟我交流,罗总,姚工,还有我,还有通达电气整个团队,都是大家的后盾。”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掌声还算热烈,赵琳微笑着从大家点了点头。

按照公司的要求,下个周一,各个业务员都要开始跑出去,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去联系客户了,也就是俗称的跑业务。周一出发,周五回来,周六写出差总结,赵琳和罗总都要看的。

出差应该准备的东西,产品样本,公司的宣传彩页,价格表,这些都是统一要求的,按照每天十个客户的量,这些样本的分量就足够一个大包背的,加上名片,本子,牙膏牙刷毛巾之类的东西,张海强的帆布公文包塞得满满登登的。

万事俱备了,只等着亲自上战场操练一把了。张海强有了临战前的紧张感。

北山市位于洛东省的东部,东临大海。北山港是北方地区数一数二的深水不冻港。依靠港口优势,很多外资港资企业在北山投资办厂,日韩企业尤其集中,以至于马路上的路标,都用中英韩日四种语言标示。境内北山山脉连绵数里,山区盛产优质的大理石石材,北山灰大理石是市场上响当当的建筑外墙材料。在大山的内外之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大理石生产企业。相应的,大理石切割设备的生产,也是北山市的支柱行业,即便是在全国范围内,都享有盛誉。而北山龙腾石材设备有限公司,就是张海强这次要拜访的重要客户。

在北山长途车站下了车,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张海强犹豫着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住下。背着几十本样本,他的肩膀感觉到吃力。早上为了赶上六点的早班车,他特意起的很早,早餐都是在车上就着瓶装水吃的面包,这个时候他感觉有点饿了。但每天的拜访任务是必须完成的,他不想因为上午在车上耽误了四个小时而减少今天的拜访量。还是从车站直接坐车去龙腾公司吧,公交车也能直达,省的来回倒车了。

一路上他都在考虑到了龙腾公司后应该怎么跟对方介绍,包括介绍自己,也介绍产品。最好就是对方问起,那样就顺利成章了。但如果对方不问呢?直到在龙腾公司门口下车,张海强还是对自己想好的腹稿不是很满意,但时间有限,只好见机行事了。

龙腾公司是个老厂,从大门的式样,就能看出年代的痕迹。四个水泥门柱的顶端,还刻着五角星的图案。大门是开着的,但一根横杠挡在门前,看来是只能进出汽车,而人员都是从两个水泥柱子之间的小门进出。

看到龙腾公司的大门,张海强的心里开始紧张了起来。其实从早上出发的时候,他就是这种心情,紧张中带着点畏惧。虽说已经工作了近两年,但刚毕业时不管跑那个部门,都是有同伴陪着,像这次这样单独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陌生的人打交道,还是第一次,紧张在所难免。在公司时销售技巧方面的培训课听了很多,但没一个讲课的人跟他讲过怎样克服紧张心理,他们好像认为业务员就不应该紧张似的。张海强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很多,他站在厂门口不远处抽了一根烟,竭力的平息自己的紧张,既然选择了做销售,就不能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他给自己鼓了鼓劲,扔掉烟头,走向大门。

张海强刚从小门走进去,旁边的门卫室的窗户就被拉开,里面有个声音喊道:“找谁啊?”

张海强赶紧走过去,进了门卫室,里面是个跟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老头,他礼貌的回答:“你好,我找一下技术部的王总。”王总是技术部的总工,设备的选型是由他负责的,这是罗亚平给张海强的信息。

“王总不在。”老头看着这个年轻人,一看就是跑销售的,这样的人他每天见的太多,本能的就想打发他走掉。

“不在?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张海强有点失望,不必马上跟陌生的客户打交道,让他失望中又带着点庆幸。

“我不知道,你以后再来吧。”老头有点不耐烦。

重新回到马路边,看着路上的车来车往,张海强有点不知所措。龙腾公司是罗亚平交代下来的客户,是整个石材机械行业的龙头企业,是他们的重点客户,自己来一趟没见到相关负责人,回去怎么跟老板交代呢?再说这是自己拜访的第一个客户,怎么能就这么虎头蛇尾呢?万事开头难,这个头自己一定要开好。

在马路对面,一排排的门头房之间,有个铁门,铁门的边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大牌子,北山力达石材机械厂这几个字依稀可辨,应该是个小规模的石材设备厂家。既然规模大的现在拜访不了,那这个规模小的总不会也没机会吧?张海强深吸了一口气,抬腿就走了过去。

铁门并没有锁,一推就开了。门口的小房子里并没有人,张海强继续往里走,右手边是一排大概七八间的平房,门上没任何的标识,不知道是不是办公室。平房的前面是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一片棚子,里面摆着几台粗笨的机器,都用塑料布包着,看样子是准备出厂的。棚子的尽头,一片机械的轰鸣,车床铣床钻床加工的声音对张海强并不陌生,一听就知道那是加工车间。

张海强正探头探脑的看着,犹豫着去敲哪间的房门。一个房门一开,走出来一个脸色黝黑,身高体壮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张海强,站住了问道:“找谁?”

张海强立刻迎着中年男人走过去,红着脸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洛州四维公司的,是做工控产品销售的。”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没等他说完,中年男人就问道:“工控?都有什么?”

“工控机,变频器,伺服。”

“进来吧。”中年男人转身又进了房间。

张海强抑制着心里的紧张和激动,跟中年男人走了进去。里面陈设简单,两张办公桌,一套沙发茶几。办公桌上摆满了脏乎乎的图纸,茶几上的八宝粥铁桶几乎要被里面的烟头撑破。

把样本拿出来,双手递过去,中年男人接过去就翻看了起来。张海强刚掏出自己的名片,中年男人伸出手指,指着样本里的一个图片问他:“这个多少钱一台?”

张海强赶紧凑过去,伸头一看,中年男人指的是一款通达的变频器的照片。“多大功率?”他问道。“2.2千瓦。”中年男人回答的很干脆。“大概2500左右。”张海强的回答也很快,这是培训课上教给他的,报价的时候要干净利落,你一犹豫客户会觉得你在计算着挣他多少钱。

“这么贵?”中年男人皱了皱眉。

张海强把自己的名片双手递了过去,嘴上客气道:“请多关注。”

中年男人把名片接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在桌子上的图纸堆里翻了起来,张海强不知道他找什么,好一会,才看到中年男人从纸堆的下面,抽出一个精巧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他赶忙双手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下,名片上赫然印着总经理丁怀山,他嘴里赶忙念叨着“谢谢丁总,谢谢丁总。”

当客户嫌价格贵的时候,不是直接跟客户讨论价格到底是贵还是便宜,而是先跳开这个话题,谈点别的,获取更多的客户信息,这也是销售技巧培训的时候教过的。

丁怀山一指对面的沙发,粗门大嗓的说:“请坐,坐下说。”

张海强转身坐下,丁怀山起身道饮水机边,从水桶上面的纸杯里抽出一个纸杯,给张海强接了热水,张海强赶紧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嘴里说着谢谢。小小的纸杯在两人的大手之间颇显袖珍,拿捏起来软而烫手,差点洒了出来。

“价格还能低吗?”丁怀山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到张海强对面。

“你们厂子里现在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张海强问道。

“三肯。”这是个RB品牌,进入大陆市场很早,占据了洛东市场的大部分份额。特别是在北山市场,三肯有个办事处,专门针对石材机械市场。罗亚平在公司里不止一次的提到过这个品牌,三肯的价格正常情况下肯定是比通达高的。

“价格可以商量,不过可能空间不是很大。”张海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上来就谈价格,这是非常有成交希望的,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第一个拜访的客户就能做成。

“嗯,这样吧,这几个型号,你回去后给我看看价格,这都是我常年要用的。”丁怀山拿了纸笔,趴茶几上写了起来。

“一个月用的数量有多少呢?”数量是决定价格的主要因素,这个道理丁怀山应该明白,所以张海强必须问清楚。

“不一定,多的时候二三十个,少了也有十几个。”这个数量不能算多,但也不算少。

“没问题,我回去了找老板申请个价格,一定让丁总满意。”张海强的语气里充满了欢快。

“胡培选你认识吗?”丁怀山忽然问道。

“胡培选?不认识。”张海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丁怀山咧嘴笑了,自己真是乱打听,对面这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认识胡培选呢?“他是你们洛州建材学院的教授,整个北山的石材机械都是他设计的,他选什么牌子,我们这边都用什么牌子。我去建材学院培训过,就是这老头给我们上的课。”

张海强苦笑一下,脸有点红,虽然自己在洛州,但不过是个小小的业务员,怎么可能跟高校的教授有联系,丁怀山说的倒是轻松,就像洛州的人都跟农村里的人似的,即便叫不出名字,也都脸熟。他赶忙把通达的品牌跟产品简要的跟丁怀山介绍了一下,绕过了这个话题,但胡培选的名字,他在内心里是牢牢的记住了。

丁怀山显然对通达这个品牌很有兴趣,他问了几个问题,见张海强回答的颇为得体,不由得心生好感,问道:“龙腾那边你去过吗?他们那边用没用你们的机器?”

张海强本能的说道:“我还没去过。”他不知道丁怀山是什么态度,一般来讲,龙腾公司和丁怀山是竞争关系,他们之间应该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的供货商也为对方提供产品和服务的。

“那你得过去看看。”丁怀山伸手往外一指,然后说道:“他们的用量很大,你想做我们这个行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龙腾用你们的,只要他家用,其他的厂子都会用的。”

丁怀山的爽快耿直让张海强喜出望外,他试探着问道:“丁总跟龙腾那边熟吗?”

“我在那里干了十来年,你说我熟不熟?”丁怀山大嘴一咧,笑着说:“去年我才从他厂出来自己干,他厂子里的人哪个我不熟?你想去吗?我告诉你去了找谁。”

他伸出手从腰间的手机袋子里拿出手机,翻看着里面的电话簿,对张海强说道:“你记下,去了就找他就行,他说了算。”然后报出一串手机号。

张海强认真的记在本子上,然后问道:“这是谁的电话?”

“王卫国,你找他就行,他负责技术。用什么牌子就他说了算。”丁怀山把手机重新装进腰间,站了起来。

张海强识趣的知道自己该走了,他收拾了本子站了起来,伸出手握着丁怀山的手,连声的说着感谢的话“谢谢丁总,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合作。”他的感谢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自己第一次拜访客户,就能遇到丁怀山这样的爽快人,让张海强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信心。

“别客气,都不容易,彼此帮助嘛。”丁怀山哈哈一笑,用力的握了握张海强的手。

直到回到了马路上,张海强还是从心里对这个热心的丁怀山充满了好感。

看来丁怀山说的王卫国,就是罗总让他去找的那个王总。上午没见到,那就下午再来。这一趟一定要见到他。那个门卫的态度很差,下次去一定得先把门卫搞定,如果连个门卫都搞不定,还谈什么做业务?

时间已是中午,到了吃午饭和午休的时间,张海强知道这个时候是不适合去龙腾的。他决定先找地方住下,把材料放一部分在旅馆里,减轻一下肩膀的负担。坐上回城的公交车,他一路观察着路两边的广告招牌,那上面全是各种石材厂的广告,但并不是他需要的机械厂的信息。但偶尔路边闪过的几个不显眼的广告牌上,也能看到类似丁怀山的小厂那样的企业。他决定下午过来挨个拜访一遍。

四维科技的出差补贴并不高,住宿标准是七十,误餐补助是每天二十。所以他也不敢找很好的宾馆,只敢去那些小的旅馆打听一下价格。连续问了两家,服务员一上来都问他要不要加被子,开始他还以为是天气冷,加床被子旅馆要多收点费呢。等到那个胖胖的前台大姐意味深长的告诉他,加被子是指有小姐提供特殊服务时,他连忙摆手表示不需要。但大姐脸上的暧昧笑容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毫不客气的告诉他,不加被子就没房间。

张海强心里莫名的有点刺激,他正当年,这种事情只是听别人说过,还是头一次让自己遇到。虽然自己是不敢在外面乱来的,但即便是听那么几句,这隐晦的含义已足以让他那颗年轻的心脏砰砰乱跳了。

在一个名为轻工招待所的宾馆安顿好,草草的出门吃了点饭,张海强趴在房间的单人床上记录了今天上午的行程。回去后要写报告,赵琳明确要求每个人都必须第一时间记录下自己的拜访过程,包括企业名称,接待人员的姓名职务,企业需求状况,有没有用同类产品,用的什么品牌,数量多少,最好能探听出大概的价格。这些都必须是实打实的,不容许有半点虚假的,如果有虚假信息,公司一经查实,立刻就辞退,绝不含糊。

何况,糊弄公司就是糊弄自己,就是糊弄自己的收入,这绝不是张海强能做的。

他最后在本子上郑重的写上了胡培选的名字,回洛州后要想办法能接触到这个人。他肯定对自己的业务有非常大的帮助。

当张海强再次站到龙腾公司门口的时候,他为这次的拜访做足了准备。有了上午跟丁怀山的交流,他知道龙腾公司会用到什么类型的设备,自己的报价要控制在大概什么范围,对石材机械,他也通过丁怀山给他的一个产品样本,大致的了解了一下。他销售的变频器,主要的功用是控制切刀的转速和方向,不同的石材,切刀的转速不同,在不用变频器之前,转速的控制主要是靠不同档位的切换来实现,麻烦而且故障率高,而换向更是纯粹的手动,需要操作工扳动沉重的刀头部件实现,极具危险。而加装了他们的产品,就能实现自动换向。既减轻了操作工的劳动强度,又提高了工作效率。所以他们的产品是这个行业目前来说必须要用的。不用就意味着落伍。了解了这些信息,张海强对下午的拜访充满了信心。

就是对门卫,他也准备了一包红塔山,打算用这点小贿赂作为自己的敲门砖。

结果却连一根香烟都没有递出去,下午张海强到了龙腾公司,门卫室里不止上午那个老头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和蔼的年轻人一块值班。年轻人让他填了个登记表,耐心的告诉他技术部的办公地点,让他顺顺利利的进了大门。

王卫国的态度更是让张海强受宠若惊。作为一个规模企业的技术总工,王卫国丝毫没有那种拒人千里的盛气,这个四十冒头的略微秃顶的瘦高男人,耐心的听完张海强的介绍,详细的询问了有关通达产品的方方面面,然后不紧不慢的介绍了龙腾公司目前所用产品的现状,不论是用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还是自己对产品性能需要改善的要求,都详细的告知了张海强。令张海强如沐春风般的一边听着,一边在本子上记着。

不过,王卫国所讲的都是纯业务方面的,有关龙腾公司的其他信息,尽管张海强捎带着问了几个,但王卫国都是脸带笑容的听着,却并不回答。

当张海强从王卫国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王卫国把他送到了办公室门口,两人亲切的握了手。王卫国的手绵软而温暖。

回到轻工招待所已是晚上六点。节气虽然已经立春,但北山靠海,傍晚的气温依然寒气逼人。张海强却是满身的大汗。他从龙腾公司出来之后,没有坐车,而是步行着往市里的方向走,每遇到路边的工厂,不管是做什么的,他都试图进去看一看。在龙腾公司跟王卫国的交谈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他心情少有的畅快,更希望能拜访更多更难的客户。一路上的小企业星罗棋布,做石材设备的有好几家,还有做木工机械,塑胶机械的几家,规模虽然不大,但都是在用或者潜在的客户。几乎每个客户那里,他都能找到相关的负责人,有的是老板,有的是技术工程师,他们或多或少的都能听完张海强的介绍,留下他的一份资料,交换一下彼此的名片,然后或礼貌或不耐的让张海强离开。

也有两家的人粗暴不耐烦,还没等张海强介绍完自己是销售什么的,就挥挥手说自己不用,或者管事的不在。张海强也要强陪着笑脸,留下自己的一张名片,当他希望对方也能给自己一张名片时,对方却是不客气的说没有。他也只好尴尬的退了出来。

“反正我也没损失什么。”张海强安慰自己,如果自己将来遇到向自己推销的业务人员,一定要好好的对待他们,他暗暗的想。

晚上他详细的总结了下午的拜访经过,每个客户说的都跟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记完了他看着十几条客户信息,内心里充溢着从没有过的充实感和成就感。

他又尝试着总结一下今天个人的表现,总体让人满意,但还有欠缺。首先是见面后的开场白,他觉得要重新组织一下文字,自己白天有时说的太啰嗦,其实只需要一句话就行,而且不必要罗列太多的信息,其他信息在交谈中就能交流到,不需要第一句话就说出来。然后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虽然自己想尽快跟客户熟络起来,但不能问一些产品之外的问题,毕竟关系还没建立起来,还没到随便聊天的地步。今天王卫国的态度就很能说明问题,问他公司的其他事情,人家是避而不谈。

不记得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了,一个成功的业务员,从不说是要卖东西给客户,每次都是说跟客户合作。对,以后见了客户面,第一句就说,你好,我是做某某产品的,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

张海强把这句话郑重的写在本子上。然后就根据明天拜访的客户,查着地图,计划着公交线路,一直忙活到深夜。

周二按计划进行。

周三,周四,周五上午,都是如此。

周三的中午,赵琳的电话打了过来。当时张海强正走在北山开发区里的公路上。赵琳询问了这几天的状况,问张海强目前需不需要帮忙。张海强不知道这是赵琳的例行检查,还觉得赵琳是特意关照自己,说了一通感激的话。赵琳告诉他,周五下午就可以返程,不必非要等到晚上才走,毕竟几个小时的车程,太晚了,安全是个大问题。

周五下午两点,张海强就赶到北山汽车站,他准备做三点左右的车回洛州。这样到家也只是六七点钟,不算太晚。他忽然看到汽车站对面的大楼上黄庙机电市场几个大字。看来那是个机电类批发零售的集散地。进去洒洒名片,说不定能有收获呢,而且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张海强的背包比来的时候轻了很多,样本资料多数都已经留在拜访的客户那里了。他推开机电市场的防寒门帘,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市场跟各地的批发市场一样,一个个柜台紧挨着,一两节或者四五节柜台就组成了一个独立的摊位。摊位里面的人都不多,多数都是夫妻两个人。他们身后的货架上摆的货物各式各类,有电缆电线,低压电器,电阻电容。摊主多数都是操着南方口音普通话的温州人,也只有温州人,能把那些一毛钱几个的小玩意做的风生水起,最后做成一个成型的大市场。

张海强从一楼开始,从每个摊位前走过,他根据货架上的货物,判断这个摊主是不是需要自己的产品。一楼之后再上二楼,相同的布局,类似的货物,他也是相同的办法。三楼四楼跑完,三点多钟了,他才匆匆的赶往车站。

长途汽车下了高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快9点了,在车子进市区之前,有个临时站点是可以下车的,这个地方离张海强住的地方近,在这里下车可以节省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张海强没来得及仔细考虑,就下了车。

下了车张海强才想起,这里没有直达自己住处的公交车,他懊恼的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两辆面包车停在那里,显然是等客的黑出租。其中的一个司机正站在车门前跟一个女人讲着价格,嗓门大的如同开机关枪。

“二十还贵?妹妹你看你的包这么大,行李费我收你十块不多吧?北仓虽然不远,但大晚上的我负责保护你的安全,收你十块钱还多吗?”北仓这个地方张海强是知道的,离这里不远的城乡结合部就是。直线距离也不过三四公里罢了,这么近就收人家十块钱,自己住的比北仓可远了,那还不得二三十?

那女的显然对这个价格很不满意,语气坚决的回道:“一共十块钱,你拉我就上车,不拉就算了,我自己走回去。”

张海强已经决定自己走到远处的马路上去坐公交车了,担心被黑出租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敢招惹这些黑出租司机,他们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时就极不好惹,自己不知道哪一句就会得罪了他们,没必要惹那个麻烦。

等他走过那个出租车的时候,那个女的已经拖着大箱子往前走了,看来跟黑车司机没谈妥。这个女的个头也只有一米六左右,从背影看不出年纪,但身材倒是匀称苗条。她把一个女式坤包斜跨在肩上,单手拖着大箱子,箱子的轱辘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张海强走在她的身后,不疾不徐的跟着她。这条路的南边就是洛河,河边的冬青有一米多高,黑乎乎的有点吓人。路北是一些废弃的老式平房,时不时的有野狗野猫跑来跑去。路边的路灯隔很远才有一个,灯光昏暗不明。他有意走在后面,也算是跟那女的做个伴吧。

那女的回头看了看,昏暗的路灯下,张海强看到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年纪不大,应该跟自己差不多。他不知道这女的是害怕自己跟着,还是想重新召唤那个出租车黑车。径自的往前走,很快就超过了女孩。刚走了两步,他忽然听到女孩喊道:“哎。。。”

停下脚步,回过头,张海强看到女孩正望着他,他犹豫着问:“你喊我吗?”

“是啊,能不能帮个忙啊?”女孩的脸上一脸的笑容,声音软软的,好像刚才跟黑车司机讨价还价是另外一个人。

“哦,可以,没问题。”张海强虽感意外,但内心颇为欢喜。他赶忙走过去伸手接过女孩的大箱子,顺便偷眼看了眼女孩的脸。这女孩留着常见的马尾巴发型,眉浓脸白,不施粉黛但却有股淡淡的幽香。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剪裁得体。

张海强没好意思细看,只是拖着箱子走了起来。箱子不算沉,但拉手设计的不算合理,直着身子拉手有点短,所以拖起来还得稍微弓着点腰。他刚想问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女孩在旁边问他:“你是来洛州出差还是从外地回来?”

“我刚从北山回来。你呢?”张海强答道。

“我也是刚回来。那个人太过分了,我就去北仓,要我二十。”女孩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

“是有点过分,这才几步路啊。”张海强附和着说。

“出租车就是起步价而已。只是有点晚,出租车很少过来。幸亏遇到你啊,不然我一个人走这段路,还真有点怕。”女孩说着,转过头冲张海强一笑。

“我就是看你不坐他的车,我才敢走这条路的。”原来她早就看到自己了,有意让自己做了一次护花使者,张海强不禁脸有点发烫。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孩又问。

张海强简单的介绍了自己,箱子轱辘摩擦地面,声音很大,女孩可能对他说的一些名词都没听说过,连着问了几次,张海强说了几遍才说清楚。

“那你不是洛州人?”女孩忽然问道。

“算是半个吧,我家在宁水。但户口落在洛州了。”这个问题张海强不陌生,别人介绍给他相亲的那些女孩都问过,他的答案也是标准答案。

忽然身边传来手机铃声,原来是女孩的电话响了。女孩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接了电话。在隆隆的轱辘摩擦声里,张海强竖着耳朵,模模糊糊的偷听着女孩说话,会不会是他男朋友呢?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其妙的有点醋意。

女孩很快打完电话,两人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走着,女孩几次想替换张海强拉箱子,张海强都笑着拒绝了。他几次想问女孩的姓名和电话,但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直到公交车站,帮女孩把箱子送到公交车上,看着公交车远去,张海强才对自己的懦弱恨恨的在内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回到住处,倒在他凌乱的单人床上,脑子里还是女孩清秀的面庞和浅浅的笑容。

周六上班时间比平时要晚,九点到公司就可以了。虽然国家已经实行双休制,但私企却是没有几个能双休的。张海强对双休不双休没什么意见,反正自己一个人,就是双休,也没啥地方可去,男人不喜欢逛街,打牌现在又没了牌友,去网吧上网倒是挺好玩,但三块钱一小时的价格让他有点肉痛。

所有的同事都已经在座位上了,出差一个周,他们都彼此小声的说着各自的见闻。年轻人的相处非常简单,往往一根烟,一杯酒就能让他们彼此熟络,成为朋友的。

张海强跟身边的几个同事打了招呼,坐下来打开背包,就开始整理车票住宿发票等需要报销的单子。公司有严格的规定,所有的费用必须在出差回来之后三天内报销完成。忽然一根香烟落在他的单子上,抬头一看,朱文杰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

办公区域禁烟,张海强和朱文杰跑到公司外面的走廊里,那里有个不锈钢的垃圾桶,很多人都在那里吸烟。

“怎么样,做成大单子了吗?”朱文杰仍然笑嘻嘻的。他和张海强是同一批进公司的,关系自然就熟一些。

“我可没那本事出去一趟就有单子,你呢?”张海强问。

“有几个有意向,应该很快。”

“行啊,到时候你得请客啊。”

“我这算啥,人家唐明都卖了八台了。”唐明是年后刚招进来的,好像以前也是做这个方面销售的,有现成的客户群体。朱文杰的语气里嫉妒的成分表露无遗。

张海强没说话,本来喜滋滋的内心忽然感觉有点失落。他虽然不嫉妒唐明,但同一起跑线上的同事,现在有了差距,还是让他内心隐隐感觉不爽。

“罗总偏心啊,给他的客户都是以前用过的,去了报价合适就能进货。我们还得自己去开发。”朱文杰狠狠吸了一口烟,小声说道:“下个月要开展销会,咱俩得争取跟着去。”

展会的事,张海强听说过,每年春天都有,这种行业展会,来参展的都是各大品牌的厂家,通达进入大陆的时间不长,要想迅速的打响知名度,参展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只是他不明白四维这边应该哪些人去,去或者不去有啥区别。

看张海强还是不明白,朱文杰点拨道:“这样的展会,洛州的企业来的最多,到时把他们的名片往口袋里一装,谁会跟你抢?你不去展会,给你的就是别人挑剩的。会有好的留给你?”

“那怎么才能去?”张海强还没想过能这样,他的意识里觉得公司应该公平的分配客户资源,让每个人都能有所收获,现在想来自己有点天真啊。

“这个再说,反正咱俩说好了,你去了帮我收集一些信息,我去了帮你收集一些,咱俩得互相帮助。”朱文杰说道。

这倒是个办法,张海强冲朱文杰郑重的点了点头。

回到办公室,张海强特意往唐明的方向看了看,唐明正眉飞色舞的跟旁边的同事说着什么,张海强冲他微微一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上午就是填客户信息表,整理报销单据。赵琳的办公室关着门,业务员们一个一个的被她叫进去,向她汇报这一周出差的情况。

张海强是在午饭后进到赵琳的办公室的。办公室简洁明亮。一套黑色的沙发,一个玻璃茶几,木质的文件柜老板桌,都是一尘不染。只是在文件柜的边上,竖着一个一米多高黄橙橙的炮弹,显得有点不太协调。

赵琳很仔细的看了张海强的客户报表,又挨个的看了张海强收集的客户名片,一个一个的询问了这些客户的详细情况。满意的抬起头,望着张海强说:“不错啊,海强的工作做得很扎实。”

其实赵琳的年纪比张海强大不了几岁,并且从外表上看,甚至更显年轻,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完全是一副长者的语调。张海强瞥了一眼赵琳淡妆的脸,眉毛很细,嘴唇很薄,脸白的几乎没有血色,双眼却是弯成月牙,笑起来很可爱的样子,没有半点的领导架子。他着重介绍了龙腾公司的情况。

“龙腾公司目前用的还是RB三肯的设备,从技术上来说,我们替代三肯应该没有问题,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人员公关。”赵琳肯定的说:“这方面我会跟罗总谈,必要的时候请他出面跟你一块去一趟。其他的小的客户,你负责盯紧了。”

“这个我会做的。赵总请放心。”

“下周你的工作,就是从这些客户里面,挑选那些有价值的,继续跟进。”至于怎么跟进,赵琳没有说,张海强想问,却没好意思问。

一直到周一上班,张海强也没明白到底是怎么继续跟进。难道是再给这些客户打电话,问问他们什么时候能进货?客户还没有明确表明需要他们的设备的前提下,一遍遍的追着问,会不会适得其反呢?如果换做自己,别的业务员追着屁股问要不要买他们的产品,自己肯定也会烦的,所以从理性上,或者是可怜的自尊上,张海强都不想这么做。

但工作还得做,客户还是必须保持联系,不然客户怎么会记得你?每天都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业务员找上门,客户的脑子再好使,也不会记得你啊。怎么还能让客户记得自己呢?张海强觉得这才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他反复的翻看拜访客户时记录的笔记本,又绞尽脑汁的回忆跟客户交流时的每一个细节,把客户问他的每一个问题,哪怕是细小的几乎没有价值的问题,都在笔记本上记下来,每一个问题,他都在后面写出相应的回答,如果是技术方面的问题,就查说明书或者电话请教姚山,将所有的问题的答案都搞明白了,他就以这些问题为借口,重新拨打客户的电话。

多数客户在接到他的电话后,都一时想不起他是谁。这让张海强感到了些许的失落,这说明他的第一次拜访,没有给客户留下深刻的印象。好在客户经他提示,都能想起这个看着勤勤恳恳的年轻人。客户的语气,也都从刚开始的不耐烦,转换成半真半假的客气。张海强就趁着客户语气的转好,将客户问过的问题逐一的告知对方。很多客户当时的问题不过是随口一问,只是为了使当时的交谈能进行下去,并没有希望能得到张海强明确的答复。现在张海强特意打回电话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这让客户从张海强身上感到了对自己的重视。被重视的感觉自然是美好的,所以客户这个时候往往是真的客气起来,又会继续问几个自己真实碰到的问题,并一再表示张海强下次再去北山的时候,一定要到他们公司坐坐。

一连几天,张海强的心里都充满了快乐。原来这就是继续跟进。

看来,以后每拜访一个客户,都没必要现场就解决所有的问题。哪怕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现场解决,也要留个尾巴,给下次的接触预埋下伏笔。张海强想,这也算是一个销售技巧吧。

不过在高兴之余,让张海强烦恼的事情也有。已经有好几个业务员都签了订单了,自己目前仍然销售额为零。每当赵琳在办公室宣布某某同事的哪个客户打款订货时,自己虽然笑着向同事祝贺,但内心却是做贼似的心虚。三个月的试用期马上就要结束了,难道试用期内,自己真的就一台设备也卖不出去吗?

张海强正内心着急着,柯伟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柯伟告诉他,自己正帮着一个配套厂设计一套周转用的拖车,拖车的用途就是将零配件从一个车间拖到另一个车间。拖车结构非常简单,电机通过减速机带动链条驱动四个轮子而已。但遇到一个问题,拖车起步的时候减速机冲击很大,有几次差点把产品从拖车上给晃下来。

张海强一听就明白了柯伟的意思,柯伟知道他销售的产品,是想用他的设备来替代那个笨重的减速机,这样就能实现从零开始的无极调速,冲击的问题就迎刃而解。

张海强的第一单就这么喜从天降。有柯伟的牵线搭桥,那个配套厂对价格几乎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有讨价还价。

更让张海强没想到的是,自己无意识的溜达了一趟的北山黄庙机电市场里的几个商户,先后给他打电话询问起他的产品价格了,陆续的开始小批量的进货了。出货给机电市场的商户,价格自然做不了多高,利润虽低,但现款现货,对于自己提升业绩是很有帮助的。看来,只要路数对了,业务是不愁做的。张海强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赵琳从罗云平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向业务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叫道:“张海强,你过来一趟。”

张海强走进赵琳的办公室,赵琳把一张小纸条递过来,说道:“这是华亚市场的一个客户,要三台工控机,你送过去,顺便在市场里转转,发发名片。”

张海强接过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后面写着一楼337柜台,然后是三万的字样。他有过机电市场的经验,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内心里很是感激赵琳,让他去送货,等于间接的给他一个客户,这批货就算不记到他的名下,以后这个客户再要货,只要联系自己,就算是自己的业绩了,何况市场里还有那么多的商户,潜在客户也不会少。

收拾了公司材料和名片,提着仓库给备好的三台工控机,跳上公交车,张海强兴冲冲的赶往华亚机电市场。

有了北山黄庙市场的经历,对于几乎是相同模式的华亚市场,张海强连纸条上的电话都没打,就顺利的找到了337号柜台。柜台里站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正跟柜台外面坐着的一个矮胖的人聊着。他接过张海强的工控机,转手就交到矮胖男人的手里,然后说道:“货齐了,孙哥。你看看型号对不对。”

矮胖男人看也不看,站起来说道:“不对就再找你,不看了,还要去别的市场,我走了。”

眼镜男人拉开一节柜台,从里面走出来,恭敬的帮矮胖男人提着袋子,两人嘴里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门口走去。

张海强知道,市场上的人都是这种商业模式。跟某个企业把关系搞好,这个企业需要的所有相关采购零部件都可以从自己这里出货,而绝不单单是自己经营的那几样产品。这个眼睛男人明显是做低压电器的,按钮,空开,断路器之类的摆满了货架。但跟采购人员的关系好,采购人员就会把需要采购的其他东西也让他代买,价格只要不太过分就行,还省了自己到处跑,何乐不为呢?

张海强看眼镜男暂时回不来,就顺着商场柜台,挨家挨户的看过去,一边走,一边寻找自己的潜在客户。

市场的规模比北山的黄庙市场大的多,五层楼的市场,商户一个挨一个,就算张海强每次只说几句话,不深入的沟通,也是花费了他几乎两个小时,才把他认为该去的地方跑完。

重新回到337柜台,眼镜男正在里面,看到张海强,递过一张名片,嘴里连声的说着谢谢。

张海强低头看了看名片,眼镜男的名字叫王明礼。他赶紧递上自己的名片,笑着说:“王总以后进货可以找我。”这是必须要说的一句话。

王明礼哈哈一笑,说道没问题。然后简单的询问了一下张海强这边的产品,告诉他自己的几个客户都有这方面的需求,以前只是自己没好的渠道,多数时候都没有涉及,如果以后价格合适,自己可以顺带着帮张海强出点量。

张海强满脸的笑意,他明白王明礼说的出点量的含义,那就是价格要低,把利润让出来让王明礼有钱赚才行。

毕竟也算是互惠互利,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回到公司,向赵琳汇报完这一趟的收获,赵琳很满意。她就是看到张海强的报表里有北山机电市场的客户,所以才让张海强去的。对于勤奋的人,谁都愿意帮助他。

“把货款交到财务吧。”赵琳鼓励了一番,末了对张海强说。

“货款?”张海强一惊,自己根本没和王明礼提过货款的事啊。出门的时候,赵琳也没说货款要送完货就拿回来啊?“你没跟我说要收货款啊。”张海强瞪眼道。

“送货还能不收货款吗?”赵琳也吃了一惊,命令道“你赶紧在跟那个人联系一下,去把货款拿回来。”

张海强感到自己的心跳都不正常了,他慌忙从包里找出王明礼的名片,拨了他的手机。

“货款我跟你老板谈好了,打他卡里了”王明礼的口气轻松:“我送我客户走了后,就去旁边的银行给你老板打过去了,单子还在我这里呢。”

张海强砰砰跳的心脏终于舒缓了下来,谢天谢地啊,自己当时怎么没问清楚要不要收款,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都忘了,万一出点什么差错,那岂不是损失大了吗?看来以后做事一定要细致,不能有半点马虎啊。

“问他一下,打的哪个卡号。”赵琳在旁边说。

听了王明礼报出来的卡号和姓名,赵琳的脸色变了。这根本不是公司里的收款账号。

公司的收款账号有公户和私户两种。对于开发票的客户,一般公司都是要求对方把款打到公户上,便于做账。而不开票的客户,那肯定不能打到公户,所以公司分别在多个银行,开了个人银行卡,都是以罗亚平的母亲的名字开的,不开票客户的款子都是打到这些银行的卡里。为了给客户节省跨行转款的手续费,客户需要哪个银行的卡号,就报给哪个银行的,所以公司的卡有五六个,但王明礼报的卡号和姓名,明显不是公司的那些卡。而且王明礼报出来的汇款数目也是不符的,他汇款数目只有两万七千元。

“他是不是弄错了,把我们的货款打到别人的账号上去了?”赵琳问道。

张海强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告诉王明礼打款的信息不对,肯定是他弄错了。王明礼在电话里不耐烦了,强调自己拿到货之后就付了款,而且是按照他们老板给的账号,一分不差的付清了。说完不等张海强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听王明礼说话的语气,张海强觉得他不像是骗人的,应该的确是汇了款。但他报的账号是怎么回事?难道罗总又重新办了张卡?

赵琳立刻打电话跟罗亚平核实,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罗亚平听完,告诉赵琳:“肯定是这个客户没汇款,让张海强再去跟他要,今天必须把款子拿回来。第一次合作就这么没信用,以后这样的客户不用搭理他,让他自己带现钱来提货。”

赵琳放下电话,低头考虑了一下,对张海强说:“你再跑一趟,今天务必得把货款拿回来,有什么问题,打我电话。”

张海强心事重重的走了出去。

王明礼听清张海强的来意,差点蹦了起来。他的两眼在镜片后面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啥意思?我欠你们货款?我是这种人吗?说好了钱货两清,你送货,我打款,我会耍赖吗?这点钱值得我耍赖?”

张海强脸上的笑容虽然僵硬,但依然努力保持着,他尽量放缓说话的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躁:“王总你别急,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底单?”

王明礼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一看就是银行自动柜员机的单子,他递到张海强的面前:“你看看时间,是不是你送完货我就打过去的。”

张海强首先看了看时间,的确是自己送完货王明礼出去送客户那个时间段的单子。但金额是两万七千,跟货款数目对不起来。收款人名字因为系统的原因,并不打印,看不出叫什么。账号也不是完整的,有几位是用星号代替了。

张海强皱起了眉,想了想,他问王明礼:“这个账号是谁给你的?货款数目也不对啊。”

王明礼理直气壮的说道:“你们老板啊,他打电话告诉我让我把款打到这个账号里。”

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张海强想着,对王明礼说:“要不,你再给我老板打个电话说一下,不然他不放心啊。”

“你们真是麻烦,这样以后还怎么合作?”王明礼的不高兴明显挂在脸上。

张海强赶紧陪着笑脸:“王总,我就是个跑腿的,我也为难啊,你就打个电话,耽误你两分钟的时间就行。”

王明礼黑着脸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找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怎么没人接?”他忽然问道:“你老板是不是叫罗亚平?”

“对啊。”

“那就没错。”王明礼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名片,找了几下,拿出一张,放到柜台上,指着名片说:“这就是他的名片,他告诉我的账号,我就打过去了。”

张海强看着名片,名片上公司的名字是洛州青云自动化设备有限公司。这公司他知道,就是罗总以前办的,去年年底注销了。名片上名字是罗亚平的名字,地址却是洛州科技市场的一个摊位号,没有留固定电话,而只是一个手机号码。这跟科技市场里的名片格式是一样的。但他细看那个手机号码,赫然发现根本不是罗亚平的号码。

“这是谁给你的名片,你记得吗?”张海强紧张起来,他隐约的感觉到王明礼和自己都被人骗了。但怎么被骗的,还说不上来。

“好久了,谁还记得?每天都有人来撒名片,谁会记得?”王明礼察觉到什么似的,问:“有什么问题?”

“这根本不是我们老板的电话。”张海强的脸色灰暗。

“啊?”王明礼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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