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折磨5 (2)
“喔，并不是表示幸好我们将分开，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她似乎在纠正自己的措辞并面带和蔼的礼节性微笑说道，“像您这般的朋友不会往这方面去想。反而，我为将与您分别而深表遗憾。”她突然来到伊万面前，拉起他的双手，温情地握了一下，“但倒是有一点幸运，那就是到了莫斯科您能够当面转告姨妈和阿嘉莎我目前的处境是如何的糟糕，您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阿嘉莎，就饶了亲爱的姨妈吧，反正该如何做您非常清楚。您一定没法想象到，我在昨天与今晨有多么的不幸，这封可怕的信我自己也完全不知该如何写……因为一切在信中无法表达……。现在我只须写三两句，一点儿也不费事，因为她们可以同你见面，可以说清一切。啊，我是多么的高兴!但仅仅是因为这点我感到高兴，请您再次信任我。对我来说，您本人当然是无可代替的……。我立刻去写信。”她最后突然说，甚至已经跨步准备离开房间了。
“那么还有阿辽沙呢?刚才您不是一直要听听阿列克塞的意见吗?”霍赫拉科娃太太急忙大叫起来。一种辛辣和愤懑的音调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这我绝没忘，”卡捷琳娜忽然止步，“在这样的时刻，叶卡杰丽娜，为什么您要跟我过不去?”一种辛酸的埋怨之情溢于言表，“我还可以重申我说过的每句话。他的意见我需要，还不仅仅这些，我还需要他作出决定!他说了算!与她的暗示相反，阿列克塞，为听到您的话我已经渴望到了如此程度。……但您为什么没反应?”
“我绝对想不到，这事我难以想象!”蓦地阿辽沙发出了一声痛心地感慨。
“什么难以想象?”
“他希望去莫斯科，但居然您还说自己很高兴，——您这是在强装笑颜!接着马上您就解释并不是为这一点您感到高兴，相反，您为了……要与一位朋友分别而心感遗憾，但这仅是您又在演戏……好像在舞台上演滑稽剧目那样!……”
“好像在舞台上?……怎么?……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卡捷琳娜深感惊愕而大声责问，她满脸通红，双眉紧锁。
“无论您怎样让他相信对他这样的朋友您是多么的依恋，但您依然在他面前坚持说，幸好他要走了……”说到这儿，阿辽沙仿佛已经无法喘气。他站在桌子后面并没坐下。
“您这是在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甚至我自己也不明白。……好像什么一下子把我的心照了个透亮。……我这样说我也知道不好，但这些话我还是要全部说出来。”阿辽沙在发颤的音调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仿佛突然顿悟了，或许您根本就没爱过我大哥……从来就没爱过。……德米特里可能也从没爱过您……从一开始就不爱……而仅有敬意。……的确，我不清楚我怎么有胆量抖这些话出来，但真话总得要人说……因为这儿没人希望说出真话……”
“什么真话?”卡捷琳娜开始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让我来说吧，”仿佛是从屋顶上掉了下来，阿辽沙的话让人难以听清，“立刻叫德米特里来——我可以找到他，——让他来这里，拿起您的手，然后再拿起另一只手——我二哥伊万的手，你们俩的手结合在一起。您仅仅是在折磨伊万，因为您深爱着他……您让他不断地痛苦，仅仅因为您对我大哥的爱是一桩怪事……而不是起初的爱……因为这种想法被您强加在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阿辽沙突然止住，不做声了。
“您……您……您这个小疯僧，就是个怪人!”卡捷琳娜咬牙切齿地说道，脸已经变得煞白，嘴也气歪了。
伊万马上笑出声来，并且起身离座。手里拿着帽子。
“你完全错了，我好心的阿辽沙，”说这话时伊万脸上的表情阿辽沙从没见过，——那是朝气蓬勃，坦荡真诚地流露，“她从没爱过我!尽管自始至终我没有向她吐露半句自己的爱慕之情，但她心中都很清楚我爱她，——她明明知道，却并不爱我。我也一直没成为她的朋友，半天都没有：傲慢的女性从不需要我的友谊。为了不断地进行报复她才将我留在身边。她对我报复也利用我进行报复，只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受到德米特里的侮辱，从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开始。这便是她的心!这些日子中我从她口中听到的全是对德米特里的爱。虽然现在我要走了，但我要说，卡捷琳娜，确确实实您是在爱着他。并且，他越侮辱您，您也就爱得越深。这便是您身上的一桩怪事。他的本来面目正是您所爱的，——那个侮辱您的他。
假如他弃旧图新，您立刻就会甩了他，再也不会爱他了。但您需要德米特里，好让您欣赏自己的矢志不渝的壮举，也能够不断对他的不忠进行谴责。所有这一切全来自于您的傲气。喔，长期忍耐的能力自然少不了，却除了傲气什么别的都不放在眼里。……我是十分的年轻，始终太爱您了。对您说这样的话我知道很不应该；在我看来，离开您一走了之也许可以多些体面，少些对您的伤害。但此行万里迢迢，并且永不再来。我这就算跟您永别了。……守着一桩怪事作陪客不是我愿做的。我已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因为所有的都已经说完了。……别了，卡捷琳娜，您不能够生我的气，因为我受到是您一百倍的惩罚，单就我再也见不着您这点对我地打击就够了。别了!我不需要您的许婚。您始终都在自觉地折磨我，十分自觉地，因此这时候我不会原谅您。以后我会原谅，但我不再要您的许婚，现在。
Den Dank, Dame , begehr ich nicht.”
最后一句诗是他带着冷笑添上的，他可以熟读席勒的诗到背诵的程度，在过去阿辽沙是完全不可能相信的。伊万走出了房间，甚至忘了同女主人霍赫拉科娃太太道别。急得阿辽沙两手一拍。
“伊万，”阿辽沙在后面失魂落魄地呼唤，“回来，伊万!不，不，他现在绝对不会回来了!”他再次痛心地醒悟道，“但这祸全是我惹的，都怪我，完全是我起的头!伊万说的都是气话，不应该。这没道理的，这全是气话……”阿辽沙唉叹连连，简直就如一个疯子。
突然，卡捷琳娜走进了另一间房子。
“您没有惹任何祸，您的行为好极了，像个天使，”霍赫拉科娃太太压低声音向伤心的阿辽沙说，说得既兴奋又飞快，“我要尽最大的努力留下伊万……”
她满脸喜色，阿辽沙瞧在眼里更是万分沮丧；但不久卡捷琳娜突然又笑着回来了。两张一百卢布面额的钞票在她手中。
“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大忙，阿列克塞……”她开始直接面对阿辽沙说，语气沉着平稳，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星期以前——喔，对了，大约是在一星期前——德米特里做了一件理亏且又鲁莽的事，他的行为十分不像话。在附近有个坏去处，一家酒店。那个经常替令尊做事的退役上尉被他在酒店中遇见了。不知为什么德米特里对这个上尉大发脾气，竟然用揪住他的胡子的办法把他拖到街上，在众人面前这样侮辱别人的人格，并且在大街上又拖了不短的时间，据别人说，这个上尉的儿子是个小孩，就读于本地一所学校，看到这种情况他一直跟在旁边跑着，并大声哭着为父亲求饶，请大家帮助救救他爸爸，但众人只是大笑。对不起，阿列克塞，只要一想到他这种可耻的行径，我就压制不了心中的怒火……如此的行为只有在德米特里大发雷霆……和欲望冲动时才做得出来!甚至我无法说清楚这件事，我办不到……。我一谈到这就语无伦次。有关那个受害者的情况我打听到了，并了解到他非常的穷。他姓斯涅吉辽夫。
在军队中他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被革职了，我无法把这给您讲清楚，现在一家人跟着他穷困潦倒，几个孩子病在家中，妻子好像也有精神病，境况十分悲凉。他住在本城已经很久了，平时做些营生，不知道他曾在哪儿做过书记员，但现在他突然挣不到半个戈比。
我把目光投在您的身上……我的意思是我想起了您——不知该如何解释——是这样的，阿列克塞，我想请求您，心地无比善良的阿列克塞，到他家去一趟，随便用个借口去瞧瞧他们，我是指去见见那个可怜的上尉，——哦，我的上帝啊，我老是颠三倒四——要记住保持客客气气和小心谨慎的方式——也唯独有您适合做这些，”阿辽沙的脸突然红了，“想办法留给他们这些微薄的资助，这里有二百卢布。他一定愿意接受的……我是指一定得设法让他收下……。这个我不知叫什么来着?您看，这并不是表示私了赔给他的，使他别控告(好像他有指控的想法)，而仅是作为一点儿同情和帮他的一点儿心意，您是代表我去的，仅代表我——德米特里的未婚妻，而并不代表他本人……。总之一句话，您可以办好的……。本来我想自己去解决，但如果您去会更好。他的家在湖滨街的一所房子里，房东姓卡尔梅科娃……。阿列克塞，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一定帮个忙，现在……现在，我太累了。再见……”
一下子她转过身去，很快就又消失在帷幕之后，而阿辽沙来不及说一句话——实际上他有话要说。请求原谅自己，责备自己，——不管什么就是想说这一点，因为他心里憋得慌，如果不渲泄一下，他绝对走不出屋子。但他的手被霍赫拉科娃抓住了，并带着他走出去了，直到在过道里她才让阿辽沙停了下来。
“她的自尊心非常强，老是自己跟自己较真，但是心地却不坏，慷慨大方，十分招人疼!”霍赫拉科娃低声不断地夸赞道，“喔，真的我非常喜欢她，特别是在某些时候，现在对一切我又感到十分高兴!亲爱的阿列克塞，您还不知道这事呢，让我告诉您吧：我们所有的人——其中包括我，还有她的两个姨妈——反正是所有的人，甚至还有Lise，整整一个月我们都怀着一个愿望，仅为一件事祈祷：但愿卡捷琳娜和您的宝贝大哥——对她毫无感情、丝毫没爱过她的德米特里——分手；祝愿她能与伊万结合，他才是个恰当的人选，他出色、有教养，并且对她的爱胜过世上的一切。我们讨论了一整套完整、周密的计划，甚至暂时我可以不走，就仅仅为了这件事……”
“但她难道不是哭了吗?我们又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阿辽沙激动地说道。
“您或许还不了解一点：女人的眼泪不可信，阿列克塞。我一直在这类事情上反对女人，我站在男人们这边。”
“您是在让他学坏吧!妈妈，那会害了他的。”Lise尖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不，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伤心透顶的阿辽沙反复地责备自己，他痛悔自己的举止失检，甚至双手掩面羞愧不已。
“不对，阿辽沙。您的行为就好比一个天使，是个天使，这句话我要千遍万遍地重复。”
“妈妈，他的行为怎么像个天使呢?”Lise尖细的嗓音又在说话。
“我看见刚才的那一切，都不知什么原因马上就会产生一个印象，”阿辽沙继续说，好像没注意到Lise，“我觉得她喜欢伊万，我就说出了如此愚蠢的话。……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呢?”
“谁会有事?什么后果?”Lise尖声问道，“妈妈，难道您非把我憋死才高兴吗?我问了您半天，您就是不回答。”
就在此时，女仆冲了进来。
“卡捷琳娜不好了。……她在不停地哭……又发歇斯底里了，全身上下哆嗦。”
“怎么了?”Lise惊慌地大叫起来，“妈妈，犯歇斯底里的是我，而不是她!”
“看在上帝的面上，Lise，不要再嚷嚷，别逼我上死路。你年轻轻，不能全都让你知道大人的事，在我回来之后，凡是应该让你知道的，我全告诉你。喔，上帝啊!我来了，来了……。歇斯底里——应该是个好兆头，阿列克塞，她犯歇斯底里妙得很。也该这样了。在这方面我始终反对女性，反对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与眼泪。你先去，尤丽雅，说我马上就到。这么轻松就让伊万离开了，这全都怨她。但令兄没有离开本城。看在上帝的份上，Lise，不要嚷嚷!啊，的确，你没嚷嚷，是我嚷嚷，原谅妈妈吧!不过我非常高兴，十分的高兴，太高兴了!注意了没有，阿列克塞，刚才伊万一副血气方刚的样子走了出去，所有的话一吐为快后就走了出去!原来我以为他博学多才，满腹经伦，却没料到竟然他会如此火爆热烈、直率爽朗，如此虎虎有生气，如此可爱稚嫩，这真是太好了，好极了，就同您一样。……他背的德文诗和您完全一样!但我必须要走了，阿列克塞，她托的那件事您赶快去做吧，早点儿回来。你不需要什么吗，Lise?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半分钟也不能拖住阿列克塞，很快他又会再见你的。……”
霍赫拉科娃太太终于急匆匆地离去了。在离去之前阿辽沙希望再见见Lise。
“千万别推门!”Lise尖叫起来，“现在千万别推开门!您就待在门外告诉我吧，您是如何当上天使的?我就想知道这件事。”
“仅仅因为我做了一件愚蠢的可怕的事，Lise!再见!”
“我不允许您这样说走就走!”Lise又喊道。
“我有非常大的不幸，Lise!很快我就会回来，但我确实有很大很大的不幸!”
于是他跑出了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