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回来,死不见尸,无可发丧,只雕了个灵牌,放在家中,日日上香哭祭。凤姐哭了老爷,又来哭黛玉,忙中又闻堂妹弄璋,虽然自惭,着实却也欢喜。
说替王家姑娘争了气,忙忙拿了冰片表礼等物,格外体面体面去,要替堂妹在婆婆面前露脸。亲自实在不能去,便着平儿带宋妈妈,送巧姐替他去送祝面,吃三朝酒。
常言道,“丧逢血,发不掣;血逢丧,一扫光!”保龄侯之子乃监生出身,如今迁任营膳郎,郁郁不得其志。虽喜生长男,还在服中,减膳卸妆,不置戏酒。好在除却大舅王仁,都是堂客,又是至亲。恭了喜,吃了饭,王仁不及面辞,带头去了,于是大都辞去了,湘云派葵官请了巧姐平儿去说话儿。
忽有地藏庵的圆心带着藕官进来请安道喜,此儿赶着爷爷史鼐七七刚刚满落草,父母原有些心病,忙忙便着人迎了进来。
圆心进来掐算一番,子丑寅卯,天干地支,口内念念有词,道:“若是子时正刻亡人,丑时正刻生人,便可无碍,若是子正后亡人,或丑正前生人,那可了不得!”
史鼐因何而死,何时而亡,天晓得罢了,冢妇王三小姐喜凤无从知道确切,心说不可信其无,忙问道:“不得了,怎么了,有什么解释没有?”圆心道:“典佛法上说,但凡心诚,便无绝人之路。”说时,凑上床来,仔细观瞧襁褓中的孩儿,道:“此儿隆准微歪,有些瓜葛,乃是游魂误投而来,须得祖宗趁早在下面求阎王涂改生死簿。不然,是养不大的。”
说时,忙忙把那护身符塞在襁褓之中,道:“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与阎王爷最是板厚,求他和阎王爷一说,没有不能成事的。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求得普照菩萨慈悲,光明永照,打破阴暗邪祟,便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
喜凤道:“不知如何供奉这光明菩萨?”圆心道:“随心罢了,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
喜凤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好作这件功德。”圆心笑道:“随施主菩萨们的心罢了。我们庙里,有好几处的诰命供奉:吴国丈诰命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水缸略小些;周国丈诰命次一等,一天二十四斤油;再有襄阳侯、仇节度、高节度、孙都尉、杜知府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或一斤的。那小家子穷人舍不起这些,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王喜凤低头思忖,圆心道:”若为父母尊亲长上,多舍些无妨;这为小儿,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三斤,小则一斤,也就是了。”
藕官在外间吃果子,听见里面说话,道:“佛经上说,心诚就灵,不拘外物。”圆心骂道:“你才念了几天佛,就插嘴戳舌的!你说来瞧葵官,还不快去,我关了油,可没工夫等你,回去还要礼佛诵经呢!”
藕官有心出逃,无奈他和蕊官有生死不弃之盟,此时蕊官不在,岂肯独逃独活?于是答应了去了。
喜凤道:“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一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圆心再坐一刻,往各院各房问安。
一时来至园内,见葵官藕官在那里咕哝,骂道:“芳官龄官逃到青牛书院,有甄宝玉护着,山子野带着,你和蕊官要学就趁早,免得白吃白喝养着,也不替我摇下一个钱来!人家水葫芦汲没和浪里行桂芦养的是摇钱树,我养的是刺槐,不值钱还扎手闹心,吃里扒外!败事有余,方才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巧姐在台矶坡下和那未留头的小厮哥哥姐姐的顽儿,一忽儿巧姐唤“凳儿”,招他过来摘豆,一忽儿凳儿叫巧姐过去瞧佛手。
湘云在绿烟窗纱后面瞧着,平儿向外努嘴儿,道:“我们小儿也是这样无虑,大了瞻前顾后,也就不得闲心了。我们奶奶挂念你,要我好歹过来瞧瞧大姑娘,尽一尽他的心。”
湘云回头道:“你才说什么,我心下祭奠林姑娘,没听见来着。”平儿也未笑,叹气只又说了一遍。湘云听了,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若见着宝姐姐琴妹妹,还有香菱,也都告诉他们,别耽我的心。如今我也学李大奶奶,一心带姊妹们学针线。一时闷了,还有二哥哥林姑娘的《怡红拾花集》陪我。到了当日的诗里头,我形也单,影也不只了。外人嘴里,我这名果然不好,从小没父母,如今又是这样,成了不祥之人。热闹地方去不得,不然,你们吃酒,我就去了。”
平儿道:“我们奶奶就是怕你这样想,才叫我来劝你。不单替他自己劝,还替没了的林姑娘劝。说你们好的那样,比你和宝姑娘还好。”湘云不由的念了佛,笑道:“你们奶奶这话,想是从我心里看见的!我和宝姑娘好,大伙都知道,和林姑娘好,只我们两个自己知道。”
平儿亦笑道:“旁观者清,后来你睡到林姑娘房里,不是好,是什么?”湘云笑道:“想来,隔墙有耳,瞒,那里都是瞒的住的?我这心里,林姑娘在日知道,如今也就宝玉哥哥知道罢了。我和爱哥哥一样,顺天从命,所以你们不必耽心我。我们两个,还有林丫头,又是从心所欲的,所以不用人劝。”
二人还在说些闺阁琐事,圆心号佛进来,问:“巧小姐,你这是种田,还是种地呢,弄的两手乌黑马虎的都是土!”巧姐笑道:“从前和刘姥姥家的板儿学来的,多少日子没玩了,难得凳儿陪我玩呢!”
圆心嗔道:“分明是个小姐,却生了丫头命!”说了,复又抄手诵佛,进了门来。寻见湘云,笑道:“小道有件喜上加喜的事,来告诉史大姑娘。”湘云道:“我心心如槁木,无喜也无悲。”
圆心道:“姑娘此言差矣。这月老牵线,是命上注定的,拦也拦不住呢。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瞧瞧贾府三姑娘就知道了!”
湘云攘臂虏袖,赶着道:“那我问你,二小姐有是怎么说?”圆心号佛道:“阿弥陀佛,二小姐迎春是父亲作主,人力扭捏而成,因此不好。大姑娘前面一段镜花水月,原也是人力而为,如今拨云见日,长安节度使周节周老爷诰命前儿死了,孽缘散尽,把话交在我心里,月老把红丝线交在我手里,叫我来绊姑娘的脚儿。”
说时老老大大的作势提衣,来寻湘云的脚儿,湘云慌的跌足儿,道:“你忙你的去罢,不耽误你的贵干,我还有事要出去呢。”拾起《花集》,说声“失陪”,便携带平儿出来。
韦大英奉命去唤巧姐儿,他躲在凳儿身后,死活不肯出来。葵官无法可处,只得带了凳儿一起出来,也望枕霞阁去来。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