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道:“就是没乱猜,奶奶才猜不出。不然早命我扔了干净。”贾琏念佛道:
“扔了,我就该死了,这是宝兄弟捎带的要紧话。远见了甲兵来,先还说是北静王爷和番回来了呢,都说不好时,宝玉耽心林姑娘尤甚于己,说‘北边必也有一番慌乱,林妹妹不知怎样耽心我’,身边没有纸笔,便向绛珠的山樱桃上摘了三颗,求我带回,求你,或是你们奶奶送林姑娘。你就送去罢,已耽搁了两天。”吩咐了,便出去。
邢夫人这里请了邢三姐来,说了贾赦的官司,从长计议家务。贾琏进来,顶了面,少不得问了姨娘好,向太太道:“来势凶猛,老太太收进来的奠仪,好歹都拿出去救父亲要紧。”
邢夫人是天雷也打不出一滴汗的,眼里只有银子,余者都无庸虑及了,哭道:“你父亲都拿去着黑山村乌进孝小子乌友义买庄田。我是一分也没有,又出不得门,你是亲生儿子,连宗的贾雨村就是凑也只能凑言语,还能凑银子不成?凑银子,不指靠你,指靠谁?你老子身子骨禁不起惊,更经不起打。”
一排话打发儿子贾琏去了,王善保家的在帘外听的真切,早已想好几句话,连忙打帘子跨门槛进来,道:“鸡胗难剥,人心难摸,有其父必有其子,乌友义是什么人,从他老子身上就可知了,太太叫他买田,不派人去看着,可不是肉包子打狗么?”
邢三姐接道:“这就是我方才那话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太太想,我们老爷年老体弱——”王善保家的听见这话,抢着道:“我们老头子苦出身,不像三姑老爷生来就是享福人,托赖老菩萨保佑,身子骨还硬朗,又是太太贴心可靠的人。”
邢夫人道:“你会错意了——三妹荐的是我们兄弟德全。”向王善保家的说了,转向邢三姐道:“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这话一般的也不错,只是你也知道他是个酒仙,那里做得正事呢!不然,我早在园子弄了天地与他包办。况且,入画在我身边,还有那些个闲话,到了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不成了多浑虫的灯姑娘,画姑娘?”谋划半日,择定了王善保。
贾琏急恨交攻,一恨太太见死不救,二恨老爷一意孤行,听不进当日半句劝,酿出抄家灭门的祸端。奔波愁苦比贾母归葬更甚十倍,家来哭的妇人一般。
平儿见了,卸下钗环,塞与贾琏。贾琏情动于衷,道:“患难见真情,你这真心千金难买,并头的夫妻还一毛不拔呢!”
平儿不知其谁,只劝道:“是祸躲不过,二爷白糟蹋身子也无益,还须自劝。”贾琏听见这衷肠话儿,更把他拉着不放,哽咽无语。平儿挣出手来,道:“我该进去了,免得他出来看见,又不待见我了。”
凤姐从门口过,打门缝儿望里张觑,都听在耳中,见在眼里,推门进来,道:“我都听见了。你这心不必瞒我,我不是那糊涂人。”说了,也命平儿去把头面拿些来。叹向贾琏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非人力可为者,听由天命罢。”
贾琏又把祖母分他的家伙开封兑了来,拼凑了一千五六百两之数。匆匆拿出去,四下里寻情找门路。日落时却又如数抱回!时下风声鹤唳,无人蹚这浑水,贾琏无计,抱头啜泣。
孙绍祖俱本上奏,京营节度使仇栾密奏天庭,异日有旨到部,敕曰:贾赦勾结外镇,逼死民命,私贩茶马,盗掘古墓,罪在不赦,念其祖父之功,着即革去世职,流三千里,遇赦弗遣。
又有一旨,曰:贾雨村生情贪酷,徇私枉法,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且不思改悔,长安金陵两案一并查究,系狱待罪。
邢夫人哭罢老爷哭自个,颠来倒去,日日如斯。阖府上下,噤若寒蝉,都不敢擅自走动,道路以目,也无人来劝邢夫人。贾琏无暇痛失世职,千里送父,望那极边的台站牢营去了。
嫣红劝也无用,便只在一旁兴叹。过了几日,足不出户,不向太太身边去,只在房中对着菱花镜儿画他的花容玉貌,画那《月下吹箫图》。
贾琮心忧老父,呼酒买醉。酒是忘忧君,亦是色媒人,入了愁肠,酿的春心暗涌。此时却又说因祸得福,再不必忌惮严父。夤夜溜进嫣红香闺,二人扭的股儿糖一般,有诗为证:
少年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碧桃花下萧声动,吹翻唢呐弄笙簧。
黛玉耳听大舅妈救夫之哭,心揣二舅妈择媳之意,魂系宝玉,病势日沉,药食两拒,一心求死,心下道:“灵魂出窍,方能去寻宝玉。当面问来,也就不必问那不得而知的家书上的话了。眼见得宝玉平安,便了了我的心愿了。”一念固执,但求速死。夜间,恍惚见着贾母,哭诉道:“老祖宗,我把宝玉——守丢了。”
紫鹃听见黛玉梦呓,恨不能到他梦里去劝。守得黛玉醒来,见他展眼望月,命不掌灯,想劝却又不忍扰破姑娘的清静,心下直祷告贾母保佑两个玉儿。
喜鸾也已搬入潇湘馆,就在紫鹃向日的铺上将歇。天亮时,苦劝黛玉吃了几茶匙汤药,黛玉想起宝玉已然揪心,再思大舅妈不情之请,更是难平,于是刚刚吃的药又叫他都吐了出来。
雪雁春纤各进巾帕,喜鸾拿那湘妃兜护了领子,紫鹃轻轻掠去晶莹的一弯脖项上的黄汤。
黛玉漫展星眸,瞅着众人,笑道:“好妹妹,都别再逼我吃药了,我心里装着宝玉,没地方存药,吃进去倒堵的慌,饿着还好过些。从前老太太要宝玉寒食节净饿一日,清理脾胃,容我也拿这秘法清理清理。”
喜鸾道:“二嫂嫂三四天粒米未进,单是药在胃里,必定不好受。把这燕窝粥吃一口,管情受用些。”
黛玉道:“你浑叫,我也没气力理论,明儿叫宝玉听见,替我撕你的嘴罢。”说了几句,娇喘微微,歇一歇道:“粥也不是没吐过,不用胡我。生死有命,我为宝玉死了,倒伏了我的心。”
紫鹃背地里抹了泪来,想了半日,想出一句来,道:“姑娘吃一口,算是替老太太吃斋念佛。这些日子,姑娘都没替老太太吃斋了。”
黛玉笑道:“吃进去吐出来,徒费粮米,有何益处?白叫我搜肠刮肚吐出来,你们瞧着又伤心。《庄子因》上说,食斋不如心斋,我念着外祖母,便是吃了心斋了。”
紫鹃忙道:“姑娘这们说,越性不必忌口,吃些荤腥,换了口味,老祖宗再保佑着,就不吐了。这又比这斋那斋养人,养了人就存住食了。”说时,黛玉合眼已然睡去,紫鹃心机费尽,却都叫丢在梦外。
黛玉见宝玉走来,恍若隔世,悲喜交集,宝玉摩挲黛玉脸面,黛玉伸手去牵宝玉手,却携了一个空。正疑惑,宝玉凄然道:“我死了,妹妹见的不是我的人,只是我的魂,所以不留手。我来见妹妹,说一句紧要的话,妹妹可要记好。”
黛玉见他说的如此恳切,不敢分心,只听宝玉道:“人死尚可复生,我和妹妹一起读的《牡丹亭》,就有丽娘还魂而结百年之好。我如今是孤魂野鬼,须得妹妹超生。妹妹不必持诵佛经,只对花冢持诵入过我二人心眼的诗文,三魂六魄便可感应,在妹妹心上会齐了,就可还魂。”
黛玉牢记了,道:“放心,你常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我必救你还魂。不然,我也不独生于世,大可离魂去见你。自你离家,我虽活着,心里话无人听,无人知,也似孤魂野鬼一般。”
约莫四鼓时分,击柝之声惊醒黛玉紫鹃。黛玉未动,紫鹃见他姑娘合眼仍睡着,心说难得,那里还愿扰动呢?
天亮时,雪雁悄悄进来,伸进被窝捻了紫鹃,附耳告诉:“宝二爷送东西来了!”
黛玉听见了,笑道:“我都梦见了。他送我一棵绛珠的草,说给我的书信都叫太太收了。”雪雁惊问:“姑娘梦的真灵!送来的就是樱桃,樱桃树可不是绛珠儿的?”
紫鹃连忙下地,春纤打起虾须帘,让进平儿。黛玉见了,强挣着要起身,平儿忙来劝住,道:“起猛了头眩,你素来经不得风,这又病着!”
黛玉道:“有几天没起来坐了,骨头都散了,扶我坐一会子。”喜鸾春纤两边搀起,黛玉瞅瞅窗外,见雪雁在喂鹦鹉,叹道:“这鸟儿几天没说话了,须得我出去,或宝玉来,对了景,他才说肚子里的话。”
平儿闻言,噗嗤一笑,道:“宝玉的话在这里。”说时,打开半新不旧的一方湘帕,叫黛玉瞧中间的樱桃。黛玉托于掌上,拿指头一一拨弄,数来是三颗,因笑道:“他单送这个,又止有三颗,是一句甚么话呢?”
黛玉心会宝玉之言,平儿道:“姑娘一眼就猜是句话,我和我们奶猜了半日也不知是何主意。我们二爷说,紧急当中宝二爷只捎回这个,单叫我们送来。”
黛玉笑道:“他是叫我放心,是‘你放心’三个字。这手帕子也是他当日送我的,也是叫我放心。”说时,平儿见帕上有字,笑道:“宝二爷题在手帕上的字,我们奶奶认不全,不知说的甚么话。”
黛玉道:“我都知道了。”平儿因道:“宝玉这样挂念姑娘,姑娘就该替他养一养身子,有个好歹,宝玉回来还活不活?所以姑娘不单是为自个活着。”黛玉笑道:“不妨,我都想好了。”
紫鹃连忙问其所以,黛玉笑道:“痴丫头,此中天机不可外泄——身死情不灭之理,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情灭身即死之义,惟心会而不可口传。”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