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劝老姐姐:“在姨老爷跟前,姨娘大可放心。”王夫人道:“打小儿避猫鼠似的怕老子,不知明儿一个人常在老爷跟前,是个怎么样,我总忧着这个心。”
薛姨妈道:“姨娘常年虔诚念佛,菩萨必定保佑姨娘夫妻母子同心。有这同心,必是父慈子孝的。”王夫人道:“但愿如此。我早晚在佛前拈豆子念佛,这一向又念了一升,心想舍了结善缘,保佑宝玉在南边不遇小人,但遇贵人。”
薛姨妈道:“记得往年都是宝玉亲往张爷爷庙里去舍,今年忙老太太,明儿就要送老太太归山,宝玉是抽不出工夫了。”王夫人道:“他老爷要他守制读书,不许出门,我怕惹老爷生气,便没提这事,所以拖到今朝。可巧昨儿他干娘马道婆来,说别人替手更好,只是须得贴心的。谁比宝丫头还贴心呢,我再拟不出第二个。”
薛姨妈笑道:“这可是巧的不能再巧了!明儿我带宝丫头琴丫头,都去送老太太,回头上张爷爷的清虚观求签。琴丫头是宝玉妹妹,宝丫头是姐姐,二人都替宝玉结缘,再好也没有了。”
王夫人笑逐颜开,道:“我倒把他这个妹妹忘了。想是老天爷叫琴丫头替这趟差,老太太生前才逼我认了他给宝玉作妹妹!”
贾母离世,忙忙已近百日,扶灵归葬一事俱已预备妥帖。这一趟免不了的离别,宝黛二人早已话过,不必再说。
宝玉前来辞行,黛玉问:“这趟都是甚么人跟着?”宝玉道:“芸儿超前去会知南边各房,太太不放心,加派了周瑞跟去。路上是李贵跟着,太太说茗烟不老成。妹妹放心就是了。”
黛玉手捧花囊,在花林中悠游行走,抚膺笑道:“耽不耽心,只我这心知道;实在,连我也不知道。”说了,低头看见凤仙石榴各色落花,俯身便拾。
宝玉在后荷着花锄,手内拿着花帚,看见黛玉拾花,连忙打扫起来,口里道:“明儿我耽心妹妹,就寄家书来。”黛玉瞅了宝玉一回,方郑重点了头。
二人拾满绢袋,去那畸角上的花冢边埋了,一并做了一个花冢,这才走到沁芳闸桥边桃树底下,在那石头上坐着观书。
此二石北靠桃花坞,南临沁芳溪,一个温润似玉,一个色黛如眉。有说是姊妹石,有说是夫妻石,也有说是兄弟石的。宝黛二人常常科头而坐,或是观书,或是深谈,日久生情,便戏说二石可谓听书通灵之石云云。此时二人抱膝相望,忘怀日月,入夜回潇湘馆又坐了一回方散。
次日,黛玉送宝玉出馆,路短话长,宝玉几番贴恋,不能成行。黛玉见了,道:“去罢,我等你回来。”
宝玉道:“完了老祖宗的事,再不耽搁。”黛玉道:“你说过了,我知道的。去罢,终有一别。”说时,秋纹匆匆行来,催道:“太太要二爷快去,老爷就要出门了。”
宝玉这才松了黛玉之手,一步一回的走着。再回头看时,见黛玉扶竹而望,复又回来执手相看。黛玉也痴瞧了一回,回神时,道:“去罢,丫头们看着,笑话你呢。”
宝玉刚刚出了园子,心说妹妹不定还在看我,有心回去再瞧,又有周瑞家的来催,拉了宝玉去了。
白帆高挂,乌篷素裹,贾赦拄拐跪在母亲灵前,贾政跪于鸳鸯灵后,两边是贾琏宝玉扶棺跪泣,哀思如水,抽刀难断。
贾珍止步通州渡,送无可送时,拾脚仍回铁槛寺。眼见贾母灵柩去了,传了贾蔷来,道:“上回你说孝敬琏二叔戏酒,耽误至今,这是怎么说?”
贾蔷回道:“这个容易。烧酒黄酒都在菜窖里,戏在蕊官藕官芳官几个肚子里,万事俱备,只差香怜玉爱两个,儿子这就命人去请。”贾珍道:“嫣红姨娘在不在?没有外人,把他和宝珠都请来,人多热闹些。也都拘禁了这些日子,一起痛乐一宿。”
贾蔷道:“嫣红姨娘不在,昨儿大老爷命琮四叔接回去了。”贾珍听了,没头没脑的道:“放在心里才放心,也要放的进去!”
贾蓉回城去请戏子并贾琏,薛蟠护送母亲并两个妹子来清虚观求签,结缘并放晦气两件,也就这一趟打了。宝琴抱着藕合色香囊里的豆子,小螺抱着大红蝙蝠风筝。
风吹帘动,宝钗道:“琴妹妹,就这风把风筝放了,带了你的晦气去。”见宝琴点头,便求老苍头停车。小螺下去,沿路跑起线来,宝琴车内瞧着,只见那蝙蝠愈飞愈高,线尽手空,小螺拍手欢呼:“快看,晦气去咯!”说时,一阵风把蝙蝠吹向东南,到了渡口水面上空,不知将落向何处。
小螺上了车,侵云经阁,接汉锺楼,须臾便来至清虚观。薛蟠是常来的,自便去了通州渡,看那水上旖旎,舫间风光去了。薛姨妈一行经过一柱华表,穿过大石牌坊,入纯阳宫烧香许愿,自有莺儿小螺端着簸箩去散豆结缘。
殿上供着三清四御,当中是太乙救苦天尊,率领十王九幽,有监坛神虎二大元帅,桓刘吴鲁四大天君,太阴神后七真玉女。宝钗姊妹俩并身祷告,各掣了一支姻缘签。张天师把宝钗的签念来是: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辜负秾华过此身。
薛姨妈听至末尾,不觉变了色,张爷爷不望而知,不慌不忙,颂个天尊,大行解签之事。说的薛姨妈疑云冰释,笑意如潮,道:“应了老神仙金口吉言,必来还愿。”
宝琴自解其签,心说“不可为外人道也”,拉宝钗香菱去瞧妈妈舍豆去了。张天师无签可解,画了功德簿,持颂阿弥陀佛,并元始天尊宝号,引薛姨妈退入一侧的配殿叙茶。
薛蟠眼瞄画舫,意随歌女,行至栈桥接水处方才止步。一舫过来接客,薛蟠上去瞧了一回,无有中意者,回至桥上,等候再行选秀之乐。
孤帆一片,打日边而来,薛蟠瞧了半日,见真并非画舫,已然厌恨,又见船头立着一个男子,呆气上头,成心要寻他的晦气。
舟靠栈桥时,薛蟠却看的呆了,不禁相问:“宝兄弟,你怎回来了?”宝玉笑道:“当日逃难,承蒙各路英豪容留接济,如今蒙恩特赦,北上青牛书院求学。敢问兄台,是何方豪杰,有缘相见,请受小弟一拜。”
说时把手中大红蝙蝠的风筝交与小童,叮咛:“拿好了,此中机缘,不可不爱惜。天下之大,竟落在我的船上,其主若是位尊兄,非要求其结拜兄弟,方合我意。”
小童多嘴,笑问:“若是个美人,二爷也要结拜兄妹么?”甄宝玉笑道:“你这问的倒是。只是,人家清净女儿,我这须眉浊物怎好相求?”小童道:“怎么不好求,爷只叫官媒梅大娘去求,就成了!”
甄宝玉啐道:“漱官,不可信口唐突人家女孩儿!快拿这河水漱口,再赔不是!”说了,向薛蟠施了一礼,道:“痴问一声,可是兄台否?”薛蟠未假思索,张口忙道:“正是正是。”
甄宝玉一听,复又拱起手来,大笑道:“萍水相逢,这可是天缘了!方才小弟的话,哥哥都听见了。若蒙不弃,就这栈桥设案于天地之间,撮土为香,插草掬水为祭,结为异姓兄弟,兄长意下如何?”
薛蟠喜的抓耳挠腮,拉了甄宝玉就跪拜天地。礼毕,笑道:“从前也结拜了一个异姓兄弟柳二爷,替他寻了绝色的好亲,可惜他有眼无珠。这下好了,你顶了小柳儿的空缺,我也可把他忘了。明儿我也替你买宅子,再寻一门好亲。”
甄宝玉道:“小弟这去二家姐府上省亲,哥哥若不嫌弃,就一同前往。姐丈广纳贤才,必是乐见的。”薛蟠道:“哥哥是粗人,上不得高台盘。前面就是清虚观,家母在那里拜佛。这就带贤弟去见一见,旅途劳顿,原须歇一歇的。”
甄宝玉礼贤下士,大有祖父遗风,因道:“高堂在此,岂能不拜?”说了,命漱官拿了行李,主仆二人随薛蟠来至清虚观。张爷爷一见甄宝玉,吃惊不小,道:“不是薛公子引见,老道焉知天下还有如此相像之人!这种不可思议之事,在古,也只有孔圣阳虎;在仙,也只有孙大圣与六耳猕猴罢了。”
薛姨妈听说难辨真假,便行接见。薛蟠推诚相待,唤宝钗宝琴出来相见。二人听说哥哥义结金兰之事,少不得出来见了兄妹之礼。薛蟠拿了大红蝙蝠风筝来,道:“我和宝兄弟这天缘,多亏琴妹妹这风筝牵的线呢!物归原主,琴妹妹收好。不定明儿还要牵出什么红线来。”
宝琴听见红线二字,连带姻缘签上的话一想,再见这甄宝玉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不由的脸红心跳。薛姨妈察见了,道:“蟠儿,你兄弟远道而来,带他出去用膳歇息去罢。”甄宝玉不知如何称呼,回头单把宝琴又瞧了瞧,告退方随薛蟠出去。香菱从内出来,隐隐的笑个不住,且听他母女三人把这宝玉说的没完。
却说探春远嫁,小婵失了庇护,常叫妈妈任意驱使,乃至无端打骂,白拿他煞别人的性子,醒自己的脾胃,此皆探春在时未尝有过的。
他无处贴恋,得空儿便躲向水边独自斗草。今日左右两手斗了一番,着手编织花草。一时,编就了一个草筏,放进水里,瞧其飘去,祷祝:“到了三姑娘身边,替我问好罢。”
忽见彩儿慌慌张张走来,未防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小婵忙去扶他,道:“那年我们几个和香菱在这里斗草,我们推他跌了一跤,弄的石榴裙上一滩水。害他那样,宽洪大量也不怪我们,过后还是一样。你今儿还好——这里没水。”
彩儿揉揉腿,问道:“看见我们姑娘了么?”小婵不解,喃喃吶吶的道:“我们姑娘去了,你们姑娘——怎也不见了?”彩儿跳脚道:“要死!人家急的这样,小蹄子没眼色,还打岔儿!”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