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荣道:“邢大舅白住璜大爷的屋,还白得了入画这活宝,那才艳福不浅呢。”卜世仁接道:“没邢大舅这马桶盖罩着入画,璜大爷也没那地方如厕。”
众人哄然大发一笑,独王仁未开笑脸,金荣便劝他:“你瞧来旺,没事人似的。王大舅是主子,布施了两个,就挂出缝穷老婆样子来!求求凤姑娘,拔根寒毛就有腰粗,何苦来装这孙子!”
王仁呸在地下践踏了,道:“什么姑娘,就是个娘娘,眼里没哥哥也无用。他眼里只有宝兄弟珍哥哥,娘家哥哥早忘了!他放利放的海天的,我说借他两个吃点利,就说我套狗丢狗绳。这下好了,果然叫他一屁放着了!”
贾菱逗他:“就是就是,不然大舅必定顺顺溜溜吃了利,赌也好,嫖也好,都是赏心的乐事。”
王仁道:“外甥说的轻巧,舅舅拿什么跟你比,你在药房上芦苇根须接人生,比抢钱还快呢!”贾菱一听这话,佯常走开,再不见个踪影。
贾芹见了,埋怨王仁:“大舅揭人老底,把我的买卖也吓跑了!”王仁退求其次,道:“贤甥此行,讨了我的本息来就罢,只要不吃亏,居间的利息就好了外甥罢。”
贾芹呵呵笑道:“讨钱的是孙子,能回本就是福气。如今大舅没钱烧高香,菩萨没吃你好处,不肯卖力,回本也难。”
卜世仁另出己见,道:“无利不起早。我白说一句,利息讨不讨得是芹哥儿的事,本钱里头,再出一分利。都是至亲骨肉,芹哥儿就下些气力,把那钻沙的王八找出来。”
王仁道:“卜大舅是把挠钱手,只敛财不破财。如今你女婿掉江里死了,搬了多少家私来?”卜世仁惊道:“休要胡说。小女韶龄守寡,无人依傍,明里暗里我不知出了多少力,贴了多少本。人不知,神知,这船局,不是我替他撑着,早关门歇业了。”
邢德全出恭回来,酒屁熏天,醉眼觑着卜世仁,道:“你女婿死了也是个神,托梦把我,叫我替他向丈人,还有钱槐金荣几个索债呢!”
卜世仁问:“关金荣么事?可见你这编排的不像!”贾芹笑道:“邢大舅是个酒仙,梦游天庭地府也是有的。钱槐和你死鬼女婿相熟,生前借了债,也未可知。”
卜世仁闻言变了色,想一想,苦求贾芹替他女婿讨账,贾芹双手一摊,道:“冇凭没据,若能讨得,我还讨你们的借契作甚么?”
问的卜世仁哑口无言,他便讨过各位的借契,揽了这巧宗儿,会同周瑞,扬帆启程,直奔贾政而去。
钱槐在坟田上督人沤粪埋界碑,叫贾芹找见,好在他于世路上好机变——独独本息照付贾芹的利钱,余者不及,额外再给些好处,各自划算,也就把那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事丢在脑后。
周瑞报了丧,贾政哭的肝肠寸断,折腾了贾芹一夜。次日,绣鸾绣凤扶了贾政出来,托付贾珌贾芹叔侄。搀上驼轿,送至瓜州渡口登舟。
贾数贾改贾散年老体弱,不堪舟车劳顿,东府的贾救和西府的贾教,带领贾班贾玫贾珊贾玑贾瑁贾珌贾玦贾玳贾琤贾瑷贾璀,并贾茉贾萤贾葵贾芙贾苗贾节贾荷贾茧贾慕贾著贾蒙贾萧贾蓬贾薇贾萌贾蘸贾药贾苇等,两府十二房,多有人随船北上奔丧。
贾政千里哭母,在路不记其日,到家又闻元妃骤薨,哭丧之哀更是伤惨,自不必说的。
贾芹得便儿来告诉所托之人,道:“此行惶急,百日后扶灵回籍,倒能细寻。借契还放我这里罢,免得到时又多事。”王仁还是要托他的,老脸相央,来旺更是好酒管待了他去。
贾芸七里娶进小红,鸾凤和鸣,上人舒心,林之孝笑的也如邢忠一般。丰儿看见贾芸母亲卜氏进来,笑问小红,卜氏笑的合不拢嘴儿,道:“不知怎么谢宝二爷琏二奶奶,替我们家找了这万里挑一的好媳妇。”
丰儿笑道:“五奶奶这话,也像薛姨太太哭老祖宗——说老祖宗行善积德,有福有寿,替薛二爷说了岫烟。”平儿在内听见,出来啐道:“疯蹄子没的嚼蛆,拿姨太太哭老太太凑趣儿!”
丧中,薛姨妈往来频仍,多有不便,仍借梨香院暂住,宝钗宝琴带着香菱在蘅芜苑。宝琴心念贾母生前疼他,常随宝黛二人来,陪鸳鸯看屋子。
黛玉是未嫁的外孙女,哀恸亦如嫡亲的孙子宝玉一般,拘礼则难得从心所欲,因此在这碧纱橱内哭的海枯肠断。
喜鸾也帮紫鹃解劝,黛玉听了,拭泪吩咐紫鹃:“老祖宗托梦要我回来陪宝玉,不然,我便随去,到母亲一处去。”
喜鸾宝琴都道:“姑娘这话,听着是孝敬老太太,可姑娘想,这些年老太太在姑娘和宝哥哥身上操了多少心。从这上面,就知老太太要姑娘怎样。”
紫鹃称了几个是,道:“入殓时,我见老太太不瞑目,想是没见得姑娘出阁。姑娘放心,宝玉和我说了,想必早和姑娘说了,说老太太白纸黑字留了老爷的话。”
黛玉道:“我都知道。我不能尽心,你瞧着,稍可尽心处,替我尽一尽。”紫鹃道:“不必姑娘说,不然我就辜负姑娘这些年待我的心了。我替姑娘烧了七七四十九柱香,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头,求老祖宗保佑姑娘福寿康宁,事事如意。”说时,人传大太太来了,喜鸾见无人出去,便随玻璃去迎接。
黛玉走出房门问了大舅母的安,邢夫人便指教费婆子等四处检视,封的封,锁的锁,忙的茶也不吃不上嘴,冷在他手上。邢夫人置茶于案,出去时,看见喜鸾身上穿的裙子,啧啧称赞:“这葱绿搭柳黄,倒配你,越发显出头脸水蜜桃儿似的。”
喜鸾回道:“衣裳没带进来,林姑娘送我换洗的,说是那年生日前做了两条,松花桃红的一件,林姑娘当日穿了,这一条是未上过身的。”邢夫人笑道:“这就是了。都说园子又来了一个林姑娘,两个林姑娘常在一起,乍一看分不清谁是谁。”
费婆子见主子好意抬举喜鸾,跟后笑说道:“太太还不知道罢,赵姨娘就闹了笑话,把喜鸾小姐当林姑娘唤!还有秋纹,请林姑娘吃茶,睁着眼睛却送在鸾姑娘手里!”
邢夫人因笑道:“从前说那龄官像,我瞧喜鸾更像。如今穿了外甥女的衣裳,竟像一个人似的!”说了要走,黛玉赶出来,送至阶下,由宝玉送他,仍是从后门出去的。
宝琴见黛玉形容憔悴,推人及己,便也自怜父母双亡,心说这回亲哥哥薛蝌成亲,梅府竟未遣个正经人来,礼物也大不如薛蟠之时。
贾母寄灵铁槛寺,堪堪完了首日之事,各寻下处。贾赦贾政披麻戴孝,蹒跚拄拐,寸步不离棺椁,贾珍等子侄辈的爷们不好自便,只得在铁槛寺将就。
邢夫人带着翠云嫣红并绣橘等一众女流,打女溪的洗心桥去了水月庵;凤姐随王夫人李纨则去了一里开外的地藏庵。
鸳鸯死活不愿远离贾母之灵柩,贾政体察其心,因命贾蔷:“志不可夺,随他去罢。”贾蔷只得把小姑娘宝珠挪进龄官卧房,腾出绣闺与鸳鸯独处。
安插既定,贾珍沐浴更了衣,饭后拿把湘妃竹扇,出后门闲步。日薄西山,水旋幽篁,忽听见女子嗽声。寻声找见竹林深处水蛇腰,削肩膀的一个女子,蹲踞在剥那笋衣。待其扬面,定睛一看,却是宝珠!只见他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贾珍强将津唾咽凡心,唤过宝珠来,见了祖孙之礼。宝珠是好清静的,见他形容萎靡,举止怪诞,告退便说去洗笋衣预备节间包粽子。贾珍道:“清明节还未到,端阳节早着呢!你且站住,我想起几句话问你。”
因问宝珠识得几个字,看些甚么书,宝珠回道:“从前芹叔教的字。龄官来了,蔷叔教我们两个读了一本《漱玉词》并一本《花间集》。”
贾珍想那《花间集》内多有风月笔墨,拈须道:“词为艳科,都会背么?《花间集》上诵一个听听,看你说的实不实,记的牢不牢。”宝珠性情颖慧,情知拗不过他去,但愿快快吟一阙好去,忙忙便吟了出来。声韵凄惋,竟教贾珍魄醉魂飞,听来是:
碧栏干外小中庭,雨初晴,晓莺声。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
贾珍失声叫好,旋又叹道:“好是好,只是说的没有唱的好。龄官好角儿,娘娘金口赞过的,而今你们有缘到了一块,正经该向他学几曲,别辜负了朝夕相伴,同房共塌。文花肚里戏文,听的我耳上长茧——”说时上手摸了耳垂子,没了下文。
宝珠斗胆道:“龄官再不唱的,行头尽拆了做了帘子褥子鞋面子。凡知他的,在他跟前戏字也不敢提。他说当日存心弄坏嗓子,就是不愿唱那劳什子供人作乐。”贾珍笑容顿失,厉色道:“这叫甚么话?若娘娘还在,就是欺君之罪!”
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精舍清灯闪闪,贾珍紧随宝珠回了铁槛寺。闭目在醉翁椅上摇着,着芳官替他打扇赶虫子。
贾蔷奉事在侧,贾珍闭目养着神,口里道:“你那父亲死了,我就是你父亲。你在这里天高皇帝远,学芹小子那不长进的东西,花的这个形象,我尽可装作不知,那父母之命,你要仔细!你打小没了父母,我养了你一十六岁,我不替你作主,谁敢作主?不然,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还要教训,却叫水月庵那边吵嚷打散。
绣橘今儿死活跟了来,存心出家做姑子。趁人不备,独在兰姑子房内,解开头发,袖内拿出剪子,三两下就斩断了尘缘。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